葉溯有些發怔地看着琳琅炫目的實驗室,心裡的恐懼一點點堆積。
他現在可以抗拒,可以漠然對待,可以對可愛得不行的儀器視若無睹,但在無所事事的十天半個月後呢?哪怕他只是個學生,但在他當初選擇化學這個專業時,心裡對它的偏愛就超過了其他種種。
而無聊的時候,最能體現一個人的真實喜好。他會無法避免地想去未完成的寄生元素剝離實驗,想着想着就會冒出其它想法來,對於一個研究人員來說,不能將新的想法立即付諸實驗是最煎熬的事情。
葉溯彷彿一眼就看到了往後十天的時光,薄弱得像一張白紙,然後朝現在層層摺疊,疊成又厚又鋒利的紙刀,砍向位於現在這個點的自己。
十天內的痛聚成一個點,讓葉溯驚慌。
但很快的,葉溯才發現現在遠遠不是最糟糕的處境。
喋喋的腳步聲混亂地傳了過來,越來越近,似乎人很多。
葉溯看向門口,首先看到的是嚴肅着臉的班尼迪克,他身後的人也一個個臉色不虞地走進來,葉溯不由地感到驚喜。
李弘厚乍一看到葉溯也很驚訝。
“老師!”葉溯此刻還沒意識到這些比自己更加虔誠的化學研究者會產生什麼令人無法抗拒的化學反應。
李弘厚上下打量了眼葉溯,看他沒受到什麼嚴刑逼供才放心,問道:“這幾天你還好吧?”
葉溯點頭,欲言又止。
李弘厚本想繼續問,米蘭達博士的助手卻直直地闖了進來,冷淡地看了這羣人一眼,說道:“博士讓我給你們看一樣東西。”
說着,他徑直打開了實驗室內的投影儀,班尼迪克配合他清出一片大的空間。
李弘厚他們面面相覷,眼神對視間,這羣心思純粹的科學家們也感受到了山雨欲來的壓迫感。
投影儀展現出來的第一個畫面是葉溯的個人實驗室。
葉溯一眼就看出來了畫面上的實驗室處於哪種狀態,心裡咯噔一聲,彷彿裝了化學劑的試管被打翻,恐慌地聽到了有什麼正在被腐蝕的聲音。
畫面逐漸動起來,是葉溯在做實驗。
一開始,來自各國的頂尖科學家還沒怎麼在意,但是這段監控視頻在米蘭達授意下被助手詳細地補上了解說,遠近粗細鏡頭也被細緻地組合起來,比最初的原始監控視頻看到的更容易看清楚,看明白。
當葉溯在試管裡小心翼翼地加入一種不知所謂的化學劑時,屏幕上出現了一行字,是米蘭達對這一舉動的解釋。
不少原本一臉淡然的人,眉毛都動了下,看得更加仔細。
往後,旁白的文字解說越來越多,是米蘭達逆推出來的結果,讓葉溯看上去天馬行空的實驗過程變得有理有據——對這些人而言,至少是清晰地瞭解了葉溯的實驗原理和目的。不少人,例如李弘厚、吉本拓也以及來自美國的大鬍子都意識到了葉溯在做什麼,聞多識廣的鼻子也不由呼吸急促起來。
浮躁的氣氛隨着屏幕上葉溯的深入實驗也逐漸沉澱下去,緊張得像是濃度很高的硫酸,一點外物加進來就會產生劇烈的反應。
投影儀的畫面上葉溯一板一眼地操控着各類儀器,米蘭達的解說也隨着他行雲流水的動作慢慢地展現出了一個讓在座所有人都驚歎不已的構思,仿若神來一筆,將他們遇到的晦澀難題全都柔化。
畫面靜止,停留在最後一臺儀器的顯示數據上。
現實中的空氣也隨之一併靜止,這幀畫面米蘭達沒有進行解說,這些人也不需要解說了,他們經過前面一系列的觀看,高度的學養讓他們深刻地知道,這些數據究竟代表了什麼意義。
代表了他們這些世界頂尖學者長日裡愁眉苦臉也毫無進展的難題被一個年紀還不到自己一半的人解決了,當然,這種難言的情緒也只是瞬間,緊接其後的是令人血脈噴張的興奮和激動。葉溯的實驗探索是另一種新穎的思路,不僅僅對於剝離寄生元素有着巨大的作用,應用到其他地方也同樣有着奇效。
半晌,李弘厚才用着複雜的語氣問葉溯:“這是你想出來的?”
葉溯只能點頭承認。
其他幾人聽了,也只能苦笑一聲。
“爲什麼不早點公佈出來?”李弘厚知道,這也許纔是葉溯被囚禁的真相。
葉溯立即轉頭看利奧波德,他神色嚴肅且平靜,似乎並不擔心葉溯說些什麼。葉溯不由心驚,這副樣子說明他們已經無所顧忌了。
葉溯的臉色瞬間變得難看起來。
利奧波德笑了下,揮揮手,和班尼迪克那羣武裝的人離開實驗室,實驗室的門被重重地關上,嚴絲合縫,威脅的意味不言而喻。
有人立即去拍打門:“你們是什麼意思!打算囚禁我們嗎?”
“你們是在犯罪!我有權起訴你們!”
無人應答。
很快他們意識到,關鍵在葉溯身上。
“究竟怎麼回事?”李弘厚問。
葉溯抹了把臉:“我們都被騙了,根本沒有什麼外星人要侵略地球,這只是他們編造出來的藉口,事實是我們要去侵略外星文明。”
當葉溯自然而然用出譴責語氣的時候,也意味着他終於下定了決心,究竟要站在哪一邊。利奧波德近乎無恥的行爲讓他覺得噁心,就算一件正義的事,被用了欺騙的手段後還用強盜的蠻不講理,也不該得到原諒。
“你說什麼!”有人驚訝地叫起來。
無人不震驚,和當初得知這一真相的葉溯,沒什麼差別。他們縱然在化學領域德高望重,可也不過是個單獨的人而已。
葉溯便詳細地將肖承的身份、肖承如何在重重監視下將信息傳遞給自己的過程說得一清二楚,包括之後被班尼迪克發現然後被囚禁的事情。
衆多蜚聲世界的學者也不由大爲震撼,一個個神色或憤怒或震驚。
大鬍子狠狠拍了下實驗臺:“我並不反對對系外文明進行征戰,可我不能接受他們將我們全都當傻子一樣耍。”
“系外文明......”一位在這裡最爲年老的人眼裡出現悲憫:“我們之前因爲會有可能被侵略而擔憂不已,全都爲了抵抗而放棄各自的生活,穴居於此。易地而處,也該關懷那個文明啊。”
在座的十幾個人,對系外文明的態度也無疑出現了分歧,就像外界鬧得沸沸揚揚的主戰派和主和派一樣,他們爭論了那麼久誰也沒有說服誰,更別提這裡的不善言辭的科學工作者了。可不論是何態度,利奧波德的欺瞞以及捏造出即將有外星人侵略的謠言,都是他們無法容忍的。
“我們不能這樣束手就擒!我信仰我的自由!”
葉溯苦笑了一下:“只要我們不按照他們想的去繼續寄生元素的剝離研究,就算是反抗。”
他的話一出,喧鬧的實驗室就陡然靜了下來。
不得不說,葉溯對於剝離寄生元素探索出來的新道路,讓這羣人都震驚無比,甚至也一併引發了自己之前在研究過程中朦朧的想法,如果不是立即被欺騙這件事引去了注意力,他們恨不得立即就付諸實驗,看看葉溯的實驗是否正確,看看能不能有改進的辦法,看看自己的靈光一閃是否有效,看看......
他們好奇的東西太多,因爲化學實在是個太過浩瀚的領域,而葉溯又打破了一個屏障,讓他們得以探索新地圖,誰能不興奮?他們之所以有現在的成就,除了天賦,近乎虔誠的熱愛與執着更加必不可少,讓他們拒絕一個新奇的實驗,可能嗎?
李弘厚深深嘆了口氣,搖頭:“死穴。”
米蘭達博士精準地捏住了他們的死穴,因爲這也是她自己的死穴,她太清楚因爲種種原因不能盡情地投入於自己熱愛的事業中,是多麼痛苦。
沉默了一會兒,他們都有些萎靡地找了張椅子坐下,然後相互之間拖拖椅子,和其他人保持着較爲緊密的距離。
“我們得想想辦法。”吉本拓也說,“至少要和外界取得聯繫,讓我們的國家得知我們現在的狀態。”
“肖承!”葉溯叫道,“他是唯一有辦法能和外界聯繫的,可是我現在也不知道他現在情況如何......”
李弘厚分析道:“按照你說的,肖承曾經傳出過消息,想來外界會知道基地內情況複雜,遲早會干預進來的。只是不知道,這個遲早究竟是什麼時候。”
大鬍子憤怒得臉都紅了:“我要絕食以示抗議!”
“要是他們架着你直接注射葡萄糖呢?”有人對他的抗議不以爲然,“還是別折騰自己了,一大把年紀的,折騰不起。”
又是一個死穴。除了葉溯,實驗室裡的人都年過半百,自己的身體恨不得好好保養,哪捨得折騰?
“我覺得他們如此迫不及待,應該也是時間緊張。”吉本拓也說。
李弘厚點頭,表示同意:“所以我們和他們拼的就是——誰更沉得住氣。”
衆人聞言,都先後嘆了口氣,他們要沉的是一顆難得如此踊躍的心。
對一羣搞科學研究的人來說,和班尼迪克、利奧波德那些個政治家、軍事家相抗衡,實在是件很難的事情。十幾張嘴討論了很長時間,也沒討論出個看上去可行的辦法。
他們現在也只能默契地不去討論關於寄生元素的實驗,生怕一個不小心事態就超出了控制。他們只知道利奧波德想要他們將寄生元素儘早剝離出來,他們只能去走和與利奧波德的期望相反的那條路。每個博學的人都是一塊獨立的火石,切磋討論經常會讓人迸發出靈感與思維的火花。但現在,在思維發散得很開的時候去相互碰撞,很可能引起的是燎原大火啊。
成也化學,敗也化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