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裡是綿延起伏的山脈,光禿禿的岩石星羅棋佈。
而在其中一座山的狹窄山腰處,一臺玄色的機甲靜默立於一旁。這是韓業的機甲,葉溯深深記得它的模樣,早在薩倫族時,韓業駕駛機甲的樣子就讓葉溯爲之驚豔。但此刻,那臺機甲一動不動,沒了當初睥睨的王者氣勢。
數量衆多的蟲族在山峰周圍爬走飛行。
當喬巍然駕駛星艦靠近了,纔看到那臺早已耗盡能量的機甲只能作爲韓業的庇廕存在,手握長槍的韓業在山峰與機甲形成的犄角處抵抗蟲族。那些蟲族好像瘋了般,不管不顧地往韓業那邊涌去。被包圍的韓業狼狽不堪、筋疲力竭,也許只有求生的本能還在支撐着他的身體,讓他進行麻木的反擊。
星艦的轟鳴聲靠近,韓業擡眼看到,饒是理智如他,也差點以爲自己出現了幻覺。
失蹤八十多天,他對救援已經不報任何希望。
“韓業有危險”在星艦飛行途中,葉溯就揪緊了心,當看到眼前蟲族圍攻的一幕,看到還活着的韓業,他的驚喜和後怕以及對蟲族的憎恨交織在一起,精神力隨着他的情緒改變,破壞的感態大行其道。
最爲驚喜的莫過於韓業,他一改原本爲保存體力而進行的被動反擊,長槍一抖,將眼前的軟體蟲挑斷,隨之將高高揚起。像是在說,他還活着,蟲族並沒有殺死他。
韓業還不知道,星艦上究竟有哪些人。
而葉溯在這一刻忽然淚崩,多日來壓抑的情緒徹底找到了發泄的渠道,星艦周圍的空間開始扭曲,一陣陣地出現黑色的縫隙,穿心萬箭再次被葉溯召喚出來,往葉溯的目光所在之地飛射而去。
簌簌而落的箭雨將韓業周圍的蟲族剿殺得一乾二淨,偏偏又避開最中間的那個男人。天地一片寂靜,萬箭圍着韓業,以保護的姿態。
喬巍然被這突如其來的一幕驚得合不攏嘴,半晌,才扭頭看了看旁邊的葉溯,見鬼似地念叨:“穿心萬箭副武器”
他有些麻木地想到,難道七人中的其他人和葉溯都是差不多的怪胎嗎,那豈不是他最差他這麼一把年紀了,老臉往哪裡擱
韓業同樣吃驚不小,看了看四周黑色的利箭,腦海裡也沒能想起明院裡有誰的感態是破壞。當然,他也沒忽略葉溯的兩種感態其中之一就是破壞。但想到葉溯,韓業有些愧疚,沒多想下去。
星艦終於逼近韓業,在山峰半空停下,葉溯和喬巍然首先跳了下去。
葉溯高聲喊道:“韓業”
韓業身軀驀然一顫,差點沒站穩,只能將長槍駐在地上,不知是疲憊到了極點還是受了驚嚇,他難以置信地看着飛奔過來的葉溯,好像有什麼綁住了他的思維,他竟然不知道該如何應對。
密密麻麻的黑色利箭在消散,成了葉溯飛跑而來的背景。
“韓業”葉溯跑到韓業面前,又是笑又是哭,那雙明亮的眼睛緊緊地盯着韓業,仔仔細細地將韓業的每一寸都看清。
“怎麼會是你......”韓業艱難地開口,甚至不敢看葉溯灼熱的眼神,偏過去的目光看到喬巍然故意放慢了的腳步,正慢悠悠地走來。心中轉念,還是沒能把這兩個人聯繫在一起。
“你沒事就太好了我擔心死了”葉溯也不知是高興,還是想要責備韓業。即使有怨氣,看到韓業明顯消瘦下來的身形,看到他憔悴的臉色和充滿血絲的眼睛,看到他狼狽的樣子,葉溯再大的怨氣都化成了心酸和心疼,只能一遍遍重複你沒事就太好了,你沒事,其他的都沒有問題。
喬巍然把腳步放得再慢,也經不起葉溯這樣浪費,喬巍然心裡暗罵了葉溯一聲沒出息,然後正襟道:“能找到你,還多虧了葉溯。不過,你怎麼弄成了這副鬼樣子”
“說來話長。”韓業的神色裡有着濃重的焦慮,顯然三言二語說不清,這裡也不是說話的地方。他又看向葉溯,葉溯激動得淚流滿面,依舊目光灼灼地盯着韓業,生怕一不小心又失去他的蹤影。
被這樣的目光看着,韓業的心忽然就說不上來的難受,就像是習慣了冰天雪地的血液毫無預警被潑進了一盆滾燙的熱水,有種讓他不習慣甚至恐慌的火熱。
葉溯的眼睛裡只有韓業一個人的倒影,天高地闊不過只是一幕可有可無的背景。有些不知所措的韓業終於在那雙黑色的瞳孔裡意識到了自己另一種的重要性他努力地不讓自己成爲人族的獨一無二,他希望自己的必將來臨的死亡不讓人族元氣大傷,可他卻在某個時刻成爲了葉溯的獨一無二,而他的死亡也必將給葉溯帶去沉重的傷害。
全世界只有你一個人,縱然外面的精彩好多。韓業從葉溯專注的眼神裡好像讀出了這一層意思他直到此刻,才真的明白葉溯的喜歡究竟是哪一種。不是迷戀,不是仰慕,也不是其他的任何淺薄的喜歡。韓業從不瞭解這種情感。
在韓業的世界裡,只有兩種人:理解他的和不理解他的。不理解他的人對他加以指責,韓業問心無愧也就不去在乎。理解他的人,諸如韓家人,諸如明院,諸如祁又璟,他們理解韓業並且和韓業相互理解,相互扶持,相互鼓勵着走着一條充滿荊棘的路,他們其實本質上都一樣,爲了最終的目標將可以拋棄的都拋棄了。在他們之間只有鼓勵和理解,卻沒有不顧一切的瘋狂和溫情。
而葉溯,大概是不理解他韓業對這一點知道得很清楚也很無奈但葉溯卻還是無條件地支持他,併爲了他的安危付出自己的最真實的情緒,不權衡得失,不考慮其他任何一個人,紛亂世界於他而言都不重要,他只考慮韓業。這就是葉溯對韓業所有的那種感情的唯一性。
韓業想清楚這些,卻只覺得萬分沉重。他承擔了太多,多到已經無法再接受一份真誠的感情然後迴應。可在沉重之下,又有些隱晦的欣喜和心疼,好像被葉溯這樣深深喜歡着,讓他感到了一絲從未感覺過的快樂。
韓業伸手抹去葉溯的眼淚,“別哭了,我還好好的。”
可葉溯卻更加難以抑制住哭聲,他哽咽道:“我真的以爲你會出事”
其實韓業本就與死亡只有一線之隔,如果不是葉溯來得及時,或許他已經死了。韓業勉強笑了笑,抹着葉溯眼淚的手從他臉頰無力地垂下,搭在葉溯的肩膀上,漸漸地,將自己整個人的重量都放在了葉溯身上。
葉溯感覺到不對勁,撐起韓業時,發現他已經累得睡了過去。
葉溯又是一陣心揪。
喬巍然說:“先將他送到星艦上休息吧。”
星艦上帶着醫生,立即給韓業進行了檢查,除了過度勞累飢餓造成身體虛弱,沒有大的傷害,給他注射了一些藥物後就放在營養液艙內修養。
葉溯守在韓業的面前,直直地盯着韓業,後怕還是一點沒有減少,心臟時而慌得亂幾拍。
在看到韓業有清醒的趨勢後,葉溯特意看了眼時間,只有四個小時。即使韓業累成這樣,還是僅僅睡了四個小時就醒了。
看到四壁嚴實的房間,看到營養液艙,看到葉溯,韓業就放心了,連日來的神經緊繃就算是他,也難以承受。
韓業衝葉溯笑了笑:“我之前還想,如果我回不去了,你會不會鬧脾氣。”
原本一臉心疼的葉溯聽到這句話,消下去的怨氣又加倍地冒了出來,他怨恨地瞪着韓業。而現在,韓業的笑容怎麼看怎麼讓葉溯覺得討厭。在葉溯記憶裡,韓業總是這樣不鹹不淡地笑着,無論面對什麼事,他都得先擺出這樣的笑容,嘴角勾出一點淺淺的弧度,用這個幾乎成了模板的表情來掩飾他所有的情緒。
葉溯以前不懂,只以爲韓業爲人溫和,現在卻只覺得裝。尤其在死裡逃生之後,他還是這樣的模樣,好像之前不過是執行了一次普通的任務。
想到此,葉溯又兇狠地瞪了韓業一眼。
韓業看到葉溯的臉色,也明白葉溯恐怕也很長時間沒有休息,也許一直守在這裡,這對於到了點就睡的葉溯,幾乎是最大的犧牲了。韓業勸道:“你先去睡吧。”
葉溯垂下頭沒說話,離十天期限還有十多個小時呢,他想睡也睡不了。
都是因爲韓業。葉溯氣不打一處來,在韓業沒事以後,吊着的心放下來,葉溯也有心情慢慢埋怨。葉溯忽然想起一件事,急忙忙地掏出自己的光腦,將通訊錄兩個連在一起的通訊波段指給韓業看。
一個是韓業的,一個是執行司長的。
韓業立即想到自己司長的身份在葉溯面前已經不是秘密了,他下意識地輕笑,打算給葉溯解釋,但一擡眼就接觸葉溯眼神裡的厭惡,而韓業竟也敏銳地感覺到葉溯在厭惡什麼,他收起了近乎本能的笑容這笑容是他無數次與人打交道留下的習慣,讓別人看得舒服自己也不會累的一個面部表情,就是一個表情而已,和心情無關。
韓業垂下嘴角,又揚起了另一個細微的但真誠的弧度,不等他解釋,葉溯又彆扭地說起了另一件事:“我在歷練的時候,不小心跟白炫說了你是明院的。”
韓業輕輕點頭表示明白,說道:“按明院的規矩,泄露隱秘是要被懲罰的。但我也騙了你,這兩件事就一筆勾銷吧。”
他從營養液艙裡伸出過分消瘦的骨節分明的手,葉溯有些不是滋味地和他擊了個對掌。
韓業又問:“喬巍然呢”
葉溯心酸地明白,剛剛那幾分鐘是韓業抽出來的私人時間。而現在,他是執行司司長了,是那個爲人族爲萬民的韓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