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業沒有錯,葉溯他自己更沒有錯。
葉溯承受的痛苦與折磨是韓業的無奈,是這個世界的無奈。
葉溯不怪韓業,可再也不想讓自己顯得卑微,對一個註定遙遠的人低聲下氣,將自己的生命都塗滿自欺欺人的謊言。
也許得以穿梭神奇的夢中世界,這種奇妙的經歷必然需要付出代價。葉溯拼命樂觀地心想,凡事都不會白白便宜人的。自己已經從星際世界得到了研究寄生元素、剝離寄生元素的辦法,這完全可以成爲現實世界化學歷史上又一座里程碑,其他的不論,寄生元素的確能讓人類在探索宇宙時安全很多。
而葉溯知道,自己必然要從星際世界學會更多的的科技帶到現實去,讓現實大踏步向前。怎麼能白白從星際世界索取呢,葉溯想,就當做是自己爲星際世界做一點事,換取它無私的授業。讓人瞠目結舌並且能夠長久流傳長久發揮效用的超前科技,用來抵消他所受的痛苦是綽綽有餘了吧。
和韓業一起守護星際世界人族的安全,來感謝在這裡學會的知識,感謝無數長眠的科學研究者,感謝兆兆人族共同營造出來的文明,也爲了讓科技文明更加長久地發展傳承下去。
對,就是這樣。讓韓業放心,讓自己安心。
葉溯欲哭無淚地低聲笑着,他是個過客,拿走多少,就留下多少,和感情無關,只爲責任。
“你以後別再這樣了。”葉溯狠狠抹了一把臉,結果忘了自己的手上還全是營養液,擦得自己一臉狼狽。
韓業沉默地垂下視線,換了條幹淨的溼毛巾,又給葉溯擦起臉來。
“我自己來吧。”葉溯幾乎是立刻就搶過了毛巾,將臉一把埋進去。溫熱的水汽伴隨着柔軟的棉質材料,讓人的皮膚彷彿得到了溫暖的依賴般,放鬆下來。
葉溯的眼眶滾出幾大顆淚珠,和溫暖的毛巾融爲一體。他狠狠擦了乾淨,睫毛糾結在一起,像是睡了一覺做了一場夢,纔剛剛醒來。
葉溯再擡起頭來,情緒已經平復了很多,將毛巾放在一旁,正視着韓業,緩慢而堅決地說:“你以後別再騙我了,什麼心理暗示心理治療我都不需要。我想清楚了,你以後讓我做什麼,我都去做。不管多麼難,多麼痛苦,我都會做下去的。你別這樣了。”
韓業沉默地看着葉溯。
葉溯被他看得差點心理防線崩潰,一座即將坍塌的古堡在懸崖邊搖搖欲墜,只能憑藉建成時的根基來抵抗狂風暴雨。現實世界,是葉溯的根基。
“好。”半晌,韓業才幽幽地嘆息一聲,默然良久,又說道:“對不起。”
葉溯搖搖頭,說道:“沒必要說對不起。”
“如果不是我......”
葉溯打斷他:“你有沒有想過,爲什麼是你?因爲你也沒有選擇。你既然能做到,我也能。”
頓了頓,葉溯不想再說了,低下頭,有氣無力的,“我累了,想休息。”
“去牀上睡嗎?”韓業問,已經伸過手,打算扶葉溯起來。
葉溯下意識就要回應他時,手臂僵了僵,又轉道撐在營養液艙緣,自己站了起來。全身都是溼漉漉的,葉溯自己找了條浴巾先籠統地擦乾淨,後安靜地去了浴室洗乾淨。
等他出來時,看到韓業還在原地,又在低頭看着光腦,不停地收發信息。葉溯微頓,離他遠遠地繞道去了旁邊的隔間臥室。
敲着字的韓業,手指微停一下,無聲嘆息。
只是讓葉溯現在睡覺是無論如何也睡不着的,即使睡着了,另一邊世界的處境只會比這裡更加讓他難以抉擇。
葉溯頭疼地揉揉太陽穴,索性也拿了光腦過去,準備看啓蒙化學教材。
一開始看確實難以集中注意力,看幾個字,在腦海裡推理演化,推着推着就容易陷入呆滯狀態。然後猛地回神,只覺得更加累了。
葉溯幾乎是強迫着不去想一牆之隔的韓業和遙遠的現實世界,他得放鬆冷靜下來,他知道以自己現在的狀態根本處理不好現實的種種複雜事情,連自己到底要選擇什麼都弄不清,怎麼應對接下來班尼迪克一輪又一輪地心理攻擊。
或許這種暗示起到了效果,葉溯看到一個他弄不懂的問題後,思緒沉了進去就沒再出來。
時間過得很痛快,是敲門聲讓葉溯回了神。
“去吃晚飯嗎?”韓業在門外問,“莫卡老師也在,他來看看你。”
葉溯原打算不去的,聽到莫卡老師也在,便同意了。
平時嚴肅的莫卡這會兒看到葉溯,眼神也稍稍溫和了下,還噓寒問暖地關心了幾句,甚至問葉溯需不需要多休息一段時間,暫時不進行訓練了。
不過,葉溯聽他那語氣,要是自己真敢借杆就往上爬說休息幾天,估計莫卡老師的臉當場就得垮下去。
“不用了,我感覺挺好,明天繼續吧。”
莫卡頓時笑得更開心了:“那就好,多吃點,養點體力。”
葉溯:......
現實世界的冰天雪地裡,一架精良的直升機一直深入到基地周圍,從上面走下一個頭髮有些發白但目光如電的男人,約五六十歲的年紀,背脊相當直挺,衣服齊整,就連被寒風吹着,都朝一個方向整齊地擺動。
班尼迪克從黑暗中出現,朝男人恭敬地敬了個軍禮:“大將!”
利奧波德大將點點頭,接着對身後吩咐了兩句。
一個身材同樣高大的人連忙進入直升機,再出來時背上竟然背了一個人,那人被溫暖的保暖設備覆蓋着,看不清樣貌,但從體型上來看,十分的嬌小瘦弱。
接着,又有一人扛着輪椅走出來。
班尼迪克掠過一眼,沒問出心中的疑惑,連忙給利奧波德大將帶路。
直到進入冰川通道,利奧波德大將才問:“現在情況如何?”
“還在掌控之中。”班尼迪克說,“只是那個混進來的人嘴硬的很,我一直問不出他的同黨躲在哪個地方。”
“先不用管他們。”利奧波德大將皺眉,“帶我們去你說的那個年輕研究員的實驗室。”
“是。”
班尼迪克早就收到命令,葉溯的實驗室還保留着原來的樣子,沒被清理。進入葉溯的實驗,大漢才小心翼翼地放下背上揹着的人,另外一人更是配合無間地將輪椅放下來。
班尼迪克這纔看清楚那個人樣貌,頭髮一片花白,和外面的冰川相比也不遜色。身體肌肉萎縮,瘦小虛弱。而那張臉更是蒼老的可怕,像經過了幾百年乾旱之後的老樹皮,眼皮耷拉着,只有那一道小小的縫隙透出來的眼神證明這是一個活人而不是一具乾屍。
利奧波德介紹道:“這是米蘭達博士。”
班尼迪克立時肅然起敬,米蘭達博士是三十年前化學界的標杆人物,曾獲過三次諾貝爾化學獎,著作等身,成就蜚然,在化學史上絕對是不朽的存在。現在,米蘭達博士應該有一百的高齡了,早就隱居在西歐,不問世事,甚至很多人也已經將她遺忘,以爲她早已去世。
米蘭達博士的乾癟的嘴脣輕微動了下,似乎根本沒有聲音發出來,推輪椅的人俯身,靜靜聽了一會,纔對利奧波德大將說道:“博士讓你們出去。”
他的話有些無禮,但利奧波德大將沒有在意,微笑了下,帶着班尼迪克等人離開實驗室,等在門口。
班尼迪克忽然明白了米蘭達教授拖着年邁的身軀來到南極的原因,她是想看看葉溯的寄生元素研究是否真的有可行性,畢竟一個才二十出頭的年輕人發現了寄生元素還能說有運氣成分,但短時間被再找到剝離寄生元素的方法就有點匪夷所思了,難保這其中沒有主和派的陰謀在裡面。的確,目前還活着的人沒有比米蘭達更具有權威性了。
實驗室只剩下米蘭達博士和給她推輪椅的人,那人彎下身子,仔細傾聽米蘭達博士的話,然後按照她的吩咐,將輪椅推到對應的地方。
米蘭達有些有氣無力地看着那些實驗器具,這些曾伴隨她一生的物品到現在連她的眼神都無法裝得下了,但當她伸出枯松枝般的手,彷彿瞬間下了一場春雨,枯枝泛出水潤的光澤,她那雙老年斑重重疊疊的手握住一根試管,那棵枯樹生出了一條新的柔嫩的根。
她嗅了嗅裡面殘餘的無毒液體,心下了然。接着讓人把她推到其他地方,凡是葉溯試驗過後還沒來得及收拾的地方,她都去看了一遍,然後在某個地方陷入沉思,到最後甚至閉上了眼睛,久久沒有睜開。
如果不是能看到心臟輕微的起伏,可能會讓人懷疑她就那麼突然死亡。
奇妙的,她只在直升機上看到過利奧波德給的葉溯在實驗室進行試驗的視頻,只看過一遍,她那因爲年老而顯得遲鈍的記憶卻在此刻清晰地記住那些步驟,一步一步地按照葉溯的步驟走過實驗室的角角落落。
最後,坐在輪椅上的她來到了大型儀器面前。她的助理——也就是推輪椅的人,連忙放開輪椅,上前將儀器打開,熟絡地找到數據庫,他跟在米蘭達博士身邊已經很多年了,即使沒有專門學習化學,但相關知識也不輸於某些教授多少。
米蘭達輕輕點頭,助理連忙讓開,讓她可以視野開闊地看到那些複雜冗長的數據。
不停跳躍着的數據和圖形閃現出來的光彩在她的渾濁的眼裡顯現,那雙年輕時漂亮的金色眼珠在此刻早已被沉重的歲月蒙上了洗不掉的灰塵,光芒閃爍間,讓她的眼睛更加混濁無神。
過了很久,直到門外的利奧波德都有點擔心時,米蘭達的助理開了門,依舊是冷冷的不帶絲毫感情的語氣:“博士讓你們不顧一切留下實驗室的主人,他會讓你們的征戰計劃至少提前五十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