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這裡如此示意,遠黛心中其實也不無蹙眉。她雖自幼長在深宅大院,但廣逸王教女的方式卻顯然與一般人家大不相同。對於女兒,他也完全是當成了兒子在養。因此上,遠黛很是清楚,似紫蘇這樣遭遇的女子,無論南北,其實都絕不在少數。
紫蘇比其他人幸運的是,她恰好遇到了自己等人。這個少女無疑是聰慧的,否則她斷然不會想到與她不過是有一面之緣的自己等人。而巧之又巧的,他們偏偏又還沒有離開。
心念電轉之下,遠黛很快做了決定,擡手拈起桌上那張賣身契,徑自的遞了過去:“相逢即是有緣,這張賣身契依舊還你,你可以走了!”同爲女子,若舉手之勞便能幫得上一個勉強可算相識之人,她自然是願意幫上一幫的。然而這一趟出門本是微服,甚至連她,也還沒弄清百里肇來江南的真正用意何在,帶上紫蘇顯然多有不便,卻還是打發了的好。
紫蘇不曾料到遠黛竟會說出這麼一番話來,一怔之後,眼淚卻落的愈發的快了,膝行數步,行到遠黛腳下,紫蘇哀哀泣道:“求太太收留我吧!這楓橋鎮,我是再不敢待了!”
她這裡苦苦哀求,那邊跟了上來的許家酒樓的小二卻也忍不住了,上前一步,朝遠黛行禮道:“這位客官,俗話說的好,送佛送到西,救人救到底。紫蘇這孩子,也是個可憐的!”
遠黛不答,只看了一眼身側的沅真。會意的笑笑,沅真道:“太太既可憐她,便留下她也無妨。倒也少不了她一口飯吃!” 這話卻是應承了可將紫蘇留在緣記。
遠黛所以爲難,不過是不想將紫蘇帶入睿親王府,既得了沅真這話。自然也就再不猶豫,對沅真使了個眼色。沅真便笑着走上前去,攙起紫蘇:“起來吧,打今兒起,你便跟着我!”口中說着,已遞了帕子給紫蘇。紫蘇含淚謝了,這才接了帕子。
嶽堯在旁冷眼看着,卻也並不言語,直等紫蘇拭乾了淚,他纔開口問那小二道:“纔剛樓下那幾個無賴。可有什麼來頭沒有?”
那小二一聽這話,自然心知肚明,忙笑應道:“那幾個。不過是我們鎮上的混混兒,他們幾人倒也沒有別的本事,日常便是攛掇着旁人賭錢,他們則就中放貸。”說着,他卻又看了一眼紫蘇。補充道:“紫蘇的爹原是不愛這個的,愣是被他們攛掇着賭上了,才鬧得這樣!”
嶽堯所以問這個,不過是想知道這些混混背後可有什麼人在,聽了這話,便知就算是有人。這小二也必是不知道的,便也沒興趣再問下去,只點頭道:“上菜吧!”
那小二本來正打算着嶽堯若再問下去。他好趁勢說起紫蘇家事,卻不料嶽堯最後竟說出了這麼一句來,僵了一僵後,只得答應一聲,掉頭匆匆下去了。
這邊沅真已拉了紫蘇在自己身邊坐下。笑問道:“可用了飯沒有?”
聽得“用飯”二字,紫蘇便下意識的嚥了一口口水。口雖不言,但衆人卻都看了出來。沅真也不言語,便自桌上取過一隻洞庭紅遞了給她:“先吃個橘子吧!”
低低的應了一聲,紫蘇接了橘子,慢慢剝開,送入了口中。她畢竟是民間女子,不曾習過規矩,坐在桌旁雖覺侷促,卻也並不惶恐。不一時,那小二已送了飯菜來。
紫蘇也確是餓了,見送了飯菜來,眸中便自露出垂涎之色來。但她畢竟初來乍到,不敢太過放肆,只能偷偷擡眼去看沅真,只是眼尾處,卻還忍不住的瞟了一眼嶽堯。
直到這會兒,百里肇方纔開口道了一句:“用飯吧!”一面說着,卻已執箸在手。衆人聞聲,這才各自執箸,徑自的用起午飯來。紫蘇不慣如此,見此情景,不免怔了一下,及至見到沅真衝她友善一笑,這才放下心來,也舉箸吃了起來。
這一日,她幾乎便是水米未進,這會兒一吃了起來,頓覺香甜,只是低了頭猛吃,倒引得衆人各自微笑。一時用過了飯,衆人結賬下樓,仍是叫了一隻小船,一路徑往碼頭。
碼頭上,緣記的明瓦船仍自靜靜停靠着。五人才剛上了船,沅真便命那總管開船,往姑蘇去。那總管應着,匆匆的去了。大船沿河而下,申時才過,便已到了姑蘇碼頭上。
早前沅真等人在楓橋鎮淹留之時,便早傳了信過來,因此大船纔剛靠了岸,早便有人匆匆的迎了上來。同來的,還有數輛馬車。一行衆人上了車,徑往蘇州城南行去。
姑蘇城,本就是江南的中心地帶之一,而緣記的總號也正在此處,因此沅真早早的便在姑蘇城西覷機置下了一座宅院,每來姑蘇,總是落腳其中。
在宅門口下了車,沅真喚過總管,令他安置紫蘇,便帶了遠黛等人一路進去。姑蘇城內,亦是寸土寸金的所在,因此這座宅院顯得略有些小。然而麻雀雖小,卻是五臟俱全,宅院內部,無一處不是玲瓏精緻,人入其中,幾乎便有一種身在畫圖中的感覺。
行於彎彎的曲廊之中,百里肇目視身側一泓清淺的水流,含笑點頭道:“人稱道江南園林精緻玲瓏,一卷代山,一勺代水,今日到了這裡,才知果然名不虛傳!”
沅真聞聲,不免抿脣笑道:“多謝老爺誇獎!只怕這園子受不得如此的讚譽之辭呢!”
百里肇搖頭,平靜道:“這宅子,便再多誇些,也受得起,你也不必太謙了!”
沅真聽了這話,便笑了笑,果然也不再謙,很顯然的,沅真對於這處宅子,也是頗感滿意的。倒是遠黛,靜靜走在百里肇身後,目視這片宅院,神色間卻有些微微的失神。
既知百里肇與遠黛要來,沅真自是早早的便準備好了。卻是將這所宅院裡頭最是清幽的綠楊苑給整理了出來。綠楊苑,顧名思義,苑內滿眼皆是垂柳。而有垂柳的地方,若無水,自然便顯不出其嫋娜的風情來。因此這綠楊苑,卻是周遭環水,水邊則三步一桃、五步一柳的植滿了青碧的桃李柳樹。人居苑內,推窗看時,只見滿目翠色,婀娜隨風輕舞。
已是七月,桃李早謝,荷花卻正當時。乍一眼看時,倒也頗有些荷葉田田的意思。
沅真引了遠黛等人,沿着一條九曲十八彎的石橋走向綠楊苑。石橋兩側,滿是田田荷葉,亭亭蓮花,擡手便可觸及荷花的花瓣,行走橋上,更有一種進入深陷其中、與世隔絕的感覺。
不期然的微微一笑,百里肇忽而擡手,將右手的柺杖遞了過去交與遠黛。
遠黛先是一怔,好半日才伸手接過了那柺杖。她還不曾問百里肇什麼,卻將對方已伸出手去,隨意的在一莖半開的荷花輕輕一劃,那荷花應聲而落,百里肇反手抄住,卻將之遞了過來,笑道:“這花開的倒好,養在屋內看着,想來是極好的!”
遠黛聽得一笑,又見他單手持拐,忙伸手接過那莖荷花,同時將手中柺杖重又塞回了百里肇手中:“養在屋內固然是好,不過還是站得穩些更好!”
百里肇哈哈一笑,接過柺杖,卻沒再說話。沅真與嶽堯在旁看着,面上也自露出了笑意。
一時進了綠楊苑,遠黛便喚了伏侍了丫鬟,取了花觚來,插了那荷花,仔細看過一回後,畢竟笑道:“只是一莖荷花,終究還是有些冷清!等我去再剪上幾莖來!”言畢已回頭吩咐綠楊苑內伺候的丫鬟道:“可有剪刀?”那丫鬟忙答應着,轉過身去,不多一會,已取了剪子來。遠黛接了剪刀,隨手一拉沅真道:“走,陪我一道去!”
沅真答應着,便忙跟了上來。二人一路出了綠楊苑,仍舊走回那座小橋,遠黛便站住了腳步,移目四顧,尋覓中意的荷花。沅真靜靜立在她身側,過得一刻,方纔問道:“小姐今兒說的那一句話是什麼意思?我卻有些不懂呢!”她與遠黛自幼一道兒長大,對遠黛的性子自是瞭然的很,當然更明白,遠黛忽然起意拉了自己一道出來絕非只是爲了幾莖荷花,
聽她開口問了,遠黛這才收回四顧的目光,轉而靜靜看向沅真:“沅真,你可還記得……當日離開南越時候,我曾同你們說過的話?”
幾乎毫不猶豫的,沅真立時答道:“小姐說,從此再非主僕,而是嫡親姊妹!”這一句話,留給她的印象顯然很深,以至於她幾乎眼也不眨的便脫口說了出來。
眸光深深的看向沅真,遠黛冷靜的道:“我只是要你知道,我嫁給百里肇,是我自己的選擇,我自己的選擇,自有我自己來承擔可能的後果。但我並不希望你因爲我嫁給百里肇就選擇同嶽堯在一起!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嗎?”
沅真聽得面色微變,張口似欲言語,卻是好半日也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遠黛已淡淡的接了下去:“不管你是怎麼想的,但你這麼做,我卻是一點也不高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