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思的看一眼丁一鳴,百里肇微微頷首,面上若有嘉許之意,卻並沒再同他說話,只轉向衆人道:“今日上巳踏青,卻不可拘束了,只以盡興爲上纔好!”
衆人聞聲,自是各自點頭應是。然或是有百里肇在場的緣故,衆人雖都口中應是,心下卻總覺有種說不出的壓迫感,一時竟想不到該說些什麼好。
許是察覺到了衆人的窘迫,百里肇淡淡揚眉,卻朝遠黛道:“陪我去前頭走走吧!”
爲之一笑,遠黛緩步行至百里肇身後。原先立在百里肇身後爲他推輪椅的小廝倒也伶俐,見她過來,忙自躬身朝她一禮,很快的退了下去。遠黛也並不多說什麼,便推了輪椅,一路緩緩而行。眼瞅着他二人去了,衆人第一反應竟不約而同的都鬆了口氣。
惟有蕭呈嫺頗爲不悅的輕哼了一聲,遠黛一走,卻讓她沒了伴兒。然而她也非不知分寸之人,心中雖則不快,卻也並未言語,只是不無怏怏的在身側的錦墩上頭坐下了。
凌遠清見此情景,也只有苦笑,輕咳一聲後,卻道:“諸位不必客氣,都坐吧!”說着已示意一邊的丫鬟們送了錦墩來與羅起東三人。
三人坐下之後,早又有丫鬟過來爲他們各自設了几案,几上卻早備好了一套自斟酒具及幾樣時鮮果蔬菜餚。含笑舉壺先行自斟一杯後,凌遠清舉杯笑道:“今日上巳,相邀諸位,只爲踏青遊玩,諸位不必拘束,只是自便即可!”言畢仰頭舉杯一飲而盡。
羅起東等人聞言,少不得各自應着,自行提壺斟了美酒。各自飲了一杯相陪。
自打聽了百里肇那一席話後,陸維傑便有些神不守舍。此刻人雖坐了下來,卻壓根兒也沒在意凌遠清的舉動,只怔怔的坐在那處,腦海中翻來覆去的只是自己闈場之中做的那三篇文章。凌遠萱在旁見他如此,心下不覺擔憂,忍不住伸手輕輕扯了下他的衣袖。
陸維傑被她一拉,竟不由的驚了一下,回頭望進她滿是關切的雙眸時,才覺自己失態。少不得朝她一笑,低聲道:“我沒有事的,只是一時出神了!”
口中說着。卻不由的擡眸掃了一眼丁一鳴與遊方信二人。待見二人也與幾一般頗有失神之意,心下這才稍感平衡。他這裡纔要開口,相約對方等人來日再聚,卻聽對面羅起東忽而開口道:“我有一言,若不問出。怕是如鯁在喉,不吐不快……”
他沒繼續說下去,只拿了眼去看凌遠清。羅起東雖是武舉,但早年亦曾潛心學文,其後雖則棄文習武,然言辭之中終究不似一般武舉那般粗鄙不文。
凌遠清本也是聰敏之人。又怎能聽不出他的意思,哈哈一笑之後,倒也並不隱瞞:“不瞞羅兄。那一位,乃是我家九妹。今年早些時候,才與睿親王定下了婚姻之約!”
羅起東恍然,下一刻,卻已忍不住拿眼去看蕭呈嫺。蕭呈嫺端然而坐。神色淡靜的自斟自飲着,卻是看也不曾看他三人一眼。直到羅起東看她。她才淡淡的撩了一下眼皮,卻是依舊不言不發。羅起東出身貧寒,少年讀書,年紀稍長又苦練武藝,何曾與女子有過什麼交往,這會子忽然被她這麼一掃,竟是不覺的紅了臉,忙低下頭來,卻是再不敢看她。
見他如此,蕭呈嫺先是一怔,眸中笑意旋即隱現。然她出身大家,雖則性情大方,卻也沒有與陌生男子當衆談笑的興致,不無好笑的看一眼羅起東後,便也收回了視線。
這邊衆人各懷心思,均各自斟自飲,只間中略說幾句,氣氛雖不甚熱切,倒也算得融洽。那一邊,遠黛推了百里肇,也不言語,更不相詢,只是不疾不徐的朝前走着。
這一走,便走了足有五十步開外,百里肇才忽而開口道:“今兒天氣不錯!”
微微一笑,遠黛順勢的停下了腳步:“王爺的心情彷彿也極爲不錯?”
神色自若的淡淡挑眉,百里肇不答反問道:“何以見得呢?”
遠黛答道:“行事卻還向人解釋,這一點實在不似王爺素日做事的風格。難道這卻還不能說明王爺今兒的心情委實甚是不錯嗎?”
輕笑一聲之後,百里肇平靜道:“細論起來,他們如今也算是我的門生弟子,今日偶遇,我這個爲人座師者出言提點一二,豈非也是人之常情?”
遠黛爲之莞爾,卻是並不言語。於這些場面上的話,她自是不肯信的,然而縱便不信,她也並沒那個興致去揭穿百里肇。說到底,這事於她,其實並無什麼直接關係。
至於那些日後或許會有的關係,如今卻還不在她的考慮範圍之內。
她這裡不言語,那邊百里肇卻已開了口:“當日你爲何竟會遽然起興幫他們?”
靜靜思忖了一刻,遠黛徐徐道:“很久以前,有人曾教導過我,若是想做,就去做,不必考慮日後與將來。就如此次之事,幫他們,於我或有好處,也或沒有。但那又有什麼關係呢?我給他們的,不過是一些目前於我而言並不如何重要的錢財而已。以我之有餘,而濟他人之不足,於我,損傷有限。將來,卻未必全無回報。能如此,我何樂而不爲?”
默然一刻,百里肇嘆息道:“好一個何樂而不爲!”
淡淡一笑,遠黛卻自問道:“我如今已答了王爺一個問題,王爺是否也該公平相待呢?”
百里肇不意她會說出這話來,當下失笑道:“你倒是一點不吃虧!”
無謂一笑,遠黛悠然道:“左右閒着無事,總需找些話來說說,王爺以爲然否?”
似對遠黛甚感無奈,搖一搖頭後,百里肇道:“若無意外,這一榜進士該會是我唯一的一批門生。父皇既給了我這樣的好機會,我難道竟不該好好籠絡他們一回嗎?”
言語之間,卻有着毫不掩飾的譏誚之意。很顯然的,這父子二人的關係,並不若傳言中的那麼好。凝眸看向百里肇,沉默一刻之後,遠黛忽而問道:“我聽說今科取士三百,箇中卻有一多半都是尋常人家子弟,王爺就不怕此舉引來世家側目嗎?”
“側目?”百里肇失笑:“今科進士之中,難道竟有濫竽充數者嗎?”
對於此點,遠黛卻真是不知,雖然她相信百里肇斷然不會做出這等爲人詬病之事來,但仍未妄加評議。事實上,她此刻所說的,還是適才與蕭呈嫺閒聊時候,從蕭呈嫺口中得知的。
歷代科考,所取中的,多爲世家子弟。這其實也並不讓人驚訝。世家子弟,自幼就學,所請先生也均爲世之大儒,各方面條件比之寒門子弟所勝非止一籌,這是其一。
其二卻是入京趕考。世家子弟,入京之後,多寄宿於幽靜的所在,方便靜心讀書應考。而寒門子弟,卻大多長途跋涉而來,住最簡陋的屋舍,吃最粗陋的糧食,即便如此,尚且有人挨不到考試之日。畢竟文人士子多讀詩書,未免五體不勤,身體虛弱。這等人家的子弟,長途而來,水土不服者自是不少。便如遊方信這樣的士子,其實也不爲少數。
種種因素加在一塊,寒門士子的中舉率,自是遠遠及不上富家子弟了。
然而今科,到了百里肇的手上,這一現象卻是無由的被削弱了許多。杏榜下發之後,便有好事之人加以統計了一回,得出的結論赫然便是今科寒門學子中舉者足有一百五十七人,這一數字,卻是遠遠超出了往年。當然了,這些所謂的寒門學子,大多也仍出於中等人家,真正如羅起東三人的,仍是鳳毛麟角,少之又少。
“我如今才知,原來這銳氣二字,竟可讓人分辨出出身來?”過得一刻,遠黛才感喟道。
百里肇點頭:“此法雖非百試百中,但也頗值一觀!”說到此,他卻忽而淡淡道:“遠黛或許不知,杏榜一出之後,朝中不少臣工對我也頗多怨懟之辭。以爲我此舉是在籠絡寒門士子!”
遠黛揚眉,卻是反問道:“難道王爺竟不是嗎?”
似笑非笑的看向遠黛,百里肇淡淡道:“是啊!其實我確實是!”
見他如此坦然,遠黛也不免輕笑起來:“王爺雖是如此做了,卻還不願別人怨懟。因此今兒有意拿了陸維傑做筏子,想借了他的口,將你取士的側重之處傳之於世家之口,可是嗎?”
深深重重的嘆了口氣,百里肇道:“遠黛難道卻不曾聽說禍從口出這四個字嗎?”
笑了一笑後,遠黛道:“這個我自是清楚的!不過我卻以爲,王爺怕是並不希望我在你面前牢記這四個字,並奉爲圭臬的!”
百里肇居然也便想了想,而後一笑置之:“也是!這個天下,難得有一個敢於在我面前暢所欲言之人,我自是應該珍惜的!”
被他這麼一說,遠黛倒不由想起適才蕭呈燁等人面對着百里肇時,那種噤若寒蟬的模樣,卻也不禁失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