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良久,百里肇終於開了口道:“今兒你忽然同我說起這些,想必是有緣故的吧!”遠黛雖竭力以一種極爲平和的語氣說起這些往事,對於與昭平帝相關之事,更是寥寥數語,淡淡帶過,但百里肇是何等人物,又豈能聽不出這平靜表面下暗藏着的那絲壓抑。
深吸一口氣,遠黛慢慢道:“我只是覺得,我們該回京了!”她雖從不以爲自己這幾年在刻意的躲避着他,但有一點,卻仍是確定無疑的,她不想見他,一點也不想。
紫蘇之事,她雖不敢肯定背後之人一定是他,但只要有那麼一些些的可能,她都要規避。
“有一句話,我想你一定聽過,”百里肇語聲淡淡,無喜無怒:“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微微蹙眉,遠黛輕嘆的看他一眼:“我只是覺得,時機未到!”
“要到了什麼時候,你纔會覺得時機已成熟了?”百里肇揚眉反問,語氣略顯不悅。
遠黛苦笑,雖然從頭到尾,百里肇都是語氣平淡,態度和緩,但沒什麼來由的,她就是知道,他並不如他此刻表現出的那麼淡然處之。她甚至能從他那較平日更爲暗沉的雙眸中感覺到一絲的氣息——那是一種名叫風雨欲來的氣息。
“顯華……”她輕輕的叫着:“你誤會我的意思了!難道你忘了‘菟絲’?”言下既焦心,卻也不無解釋之意。雖然一直不願承認。但她知道,那個含笑坐在秋陽下,靜靜看他。問她可願與他一起離開郢都的少年早已深深刻在了其時年方十四的石青螺的心上。
時光飛逝,轉瞬四年,她仍能那麼清晰的記得他的眉,他的眼,他的笑。逝去的時光永遠不會回頭,留下的印痕,有一天也許會隨着歲月而漸漸模糊。但,絕不是現在。
即使如此,她也並不覺得自己有什麼對不住百里肇的。因爲。石傳鈺並沒能完成他們之間的約定。非但沒有,甚至變本加厲的去做她不想他做的事情。
那一絲的情愫也因之乍起旋斷,更有甚者,變成了一種心冷。一種心寒徹骨。
她的理智與冷情。甚至讓她興不起恨他的念頭。事實上,在她想來,石青螺是該恨他的,可是凌遠黛卻沒有任何恨他的理由。石傳鈺於凌遠黛而言,不過路人。
從她成了凌遠黛的那一刻始,石氏皇朝的恩恩怨怨,就都與她再無關係了。
她知道,這纔是石青螺的父王。凌遠黛的義父,命她離開郢都。回來北周,並美其名曰落葉歸根的最終原因。他不想她恨,不想她報仇,他想她遠遠離開,安安靜靜的過活。
而她最後所能爲他做到的,就是如他所願。
眼前的男子,是她最終挑中的夫婿,正如她一次又一次、不厭其煩的說過的,選擇他,她並不後悔。因着這份不後悔、這份心甘情願,無論如何,她是一定要保全他的。
所以,她還不能讓他找到,至少在徹底爲他拔除“菟絲”之間,她不能。
百里肇微微一驚,墨眉不覺擰得更緊。遠黛的這一番話來的委實有些突兀,竟讓他一時忘記了昔日的穆親王、如今的昭平帝與他之間,竟還有這麼的一段過節。不期然的眯了眼,眼底深處,隱隱的醞釀着些什麼:“你離開南越也有好些日子了,不是嗎?”
你離開這麼多年了,他也並沒找過你,不是嗎?
明瞭他的意思,遠黛卻只淡淡一笑:“父王既讓我離開南越,又怎會輕易讓他找到我!王爺問這個問題,難道不覺有些多餘?”她的性子,從來是有來有往,人若給她三分,她必還人三分,未必過多,絕不涌泉,但卻會盡力做到恰如其分。而此刻百里肇的這一番話,無疑是觸到了她的痛處,因此上,她這話便回的不甚客氣。連帶着稱呼也都改了去。
覺出她毫不掩飾的不快之情,百里肇不免沉默了片刻:“等蔣琓來了再說吧!”良久,他方如此答了她一句,沒有立刻答應,卻也並沒拒絕。
遠黛點頭,倒也並不多說什麼,便站起身來,掉頭想要離開。下意識的擡了擡手,想要拉住她,然而最終,百里肇也還是沒有伸出手去,只是眼睜睜的看着她徑自離開了湖心亭。
微微的嘆了口氣,百里肇提起桌上茶壺,慢慢斟滿了遠黛面前的那隻茶盅,而後緩緩送到脣邊,淺淺的啜了一口。茶是早已冷了,雖是最最上乘的碧螺春,此刻飲在口中,也自帶了淡淡的澀味,眉心稍稍擰起,遲疑一刻後,百里肇才伸了手去,從桌上的攢盒內,拈起一粒梅子送入口中。梅子很酸,和着口中殘存的澀澀茶味,竟成了一種奇怪的滋味。古怪,卻彷彿另有一番風味。而這滋味,他這一生,卻還是第一次嚐到。
嶽堯再踏入綠楊苑時,西頭,卻早晚霞如火。碧兒很快從裡頭出來,請了他進去。嶽堯倒也並沒多想,便自邁步走了進去。擡眼處,卻見百里肇正自靜靜坐在桌邊,翻看着手中的一卷書冊。只是一眼,嶽堯便知道,百里肇此刻看的,正是那捲《廣逸王外傳》。
他與百里肇自幼便在一起,明爲屬下,實則比之親兄弟更要親上幾分,因此私底下,說話也是甚爲隨便的,見他如此,不免詫異笑道:“王爺何時竟對這等話本感上興趣了?”
聽了這麼一句話,百里肇這才擡起頭來,簡單的朝他作個手勢,示意他坐之後,竟又低了頭去,緩緩的翻過一頁,那神情,竟似頗爲專注。心中隱覺有些不對,嶽堯便自然的收了口,沒敢再去問他那書的事兒,而是正色道:“纔剛我出去時,忽然又想起一個人來,因此吩咐了人去找了他來,這才耽誤了時間,直到這回兒纔過來!”
沒有擡頭,百里肇只淡淡問了一句:“你說的,可是紫蘇的父親?”
嶽堯微怔,旋即笑道:“原來王爺也想到了!”
稍稍擡眸,百里肇平淡道:“能想到這一點的,比你以爲的要多的多!只不過,她們都並不以爲能從那人口中得到什麼有用的信息,因此壓根兒懶得提起而已!”
嘆了口氣後,嶽堯也不得不承認百里肇這話有理,事實上,他之所以忽然想起這人,也是抱了試一試的態度,而結果也果然並沒有給他任何的驚喜:“他說,紫蘇前前後後,共給了他五十餘兩紋銀!”雖然也許沒有什麼用處,但既然問了,他自然還是要說的。
微微頷首,百里肇道:“這麼說來,那瓶花精油倒還真是值錢!”月梔花精油乃是遠黛所用之物,那瓶子本也不大,若不是那日酒醉,他失手倒了不少入浴桶,只怕紫蘇也未必就敢下手再倒去一部分。這一切,如今想來,還真是巧了。
嶽堯點頭,下一刻,卻忽然問道:“我想看一看那花精油!”
瞭然頷首,百里肇揚聲喚道:“碧兒!”外頭碧兒很快答應着,快步的走了進來。百里肇淡淡吩咐道:“去將早前太太用的那瓶花精油拿過來給三爺看看!”
碧兒答應着,便忙回身開了紫檀小櫃的門,不多時,已取了那支水晶雕就,內裝淡藍色液體的小瓶出來,雙手捧着,遞了給嶽堯。嶽堯也不言語,便接了那小瓶,拔開瓶塞,湊到鼻端嗅了一嗅:“這味道,與紫蘇屋內的那股香氣確是一模一樣!”
百里肇頷首,也不待他說,便自吩咐碧兒道:“取個瓶子來,裝一些給三爺帶走!”嶽堯絕不會無故提起這花精油來,而他既然提了,心中必然已有了主意,而他的主意是什麼,百里肇也已約略的猜到了一些,因此纔會這般吩咐。
碧兒自是不敢違拗他的意思,趕忙答應着,過了片刻再進來時,手中卻已多了一支白瓷小瓶。嶽堯也不客氣,提起月梔花精油足足倒了有三四十滴入那白瓷瓶,這纔將那水晶瓶重又遞還給碧兒。自覺屋內氣氛甚爲壓抑,碧兒也不敢多待,收好花精油後,便又退了下去。
放下手中書卷,百里肇擡眼看向嶽堯,眸光冷清,面色冰寒:“一旦找到,不可打草驚蛇,務必記得,順藤摸瓜,一網打盡!”
微微揚眉,嶽堯反問道:“王爺可是知道了什麼?”
“是南越的人!”百里肇乾脆而簡單的回答:“若有可能,我希望此事過後,至少五年內,江南一帶再沒有南越的密諜!”一直以來,大周與南越都可稱得上和平共處四字,大周在一定程度上縱容着南越,南越對大周也同樣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二國心中都很明白,一日不將國內隱患消除,它們都無法騰出手來。既如此,也實在不必鬧得水火不容,白白分薄了國力。因此上,兩國一直都是商旅互通,往來不斷。
既有商旅,自然少不了兩國商人各自在對方國家設立商號之事,而這商號裡頭,究竟是不是隻是單純的商號,那更是隻有彼此知情了。而百里肇此語,卻無疑是動了真火,打算要好好震懾一下南越之人了。
嶽堯搖頭:“王爺息怒!這件事兒,只怕硬來不得,少不得是要徐徐圖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