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情

回到小院,章姨娘自然免不了又是一頓哭,若胭少不得壓下抑鬱,反過來勸解和道歉,哄到章姨娘收了淚,就吩咐春桃和秋分扶了回房歇息,自己也滾到牀上,將頭埋在被子裡悶悶不語,初夏進來,陪在牀邊坐着,一語不發。

“初夏,你去打聽着四妹妹的情況,可好些了沒有。”被子裡傳來若胭沉悶的聲音。

初夏平靜的應了個“是”,站起身來,卻不急着往外走,而是將若胭從被子裡扒了出來,勸道,“二小姐擔心四小姐,也不必這麼急着去問,二小姐只想想,您剛在西園,又是換被子又是開窗戶,四小姐要是真有什麼事,不用二小姐去打聽,自然有人找過來了。”

若胭一愣,隨即笑起來,拍了拍腦袋,“你說的極是,我也是糊塗了,竟沒想到這個,但願四妹妹快些好起來,要不然,我還真脫不開干係。”

主僕二人正說着話,忽聽門外傳來聲音,接着秋分在門口稟道,“二小姐,西園來了人,說要找您。”

若胭心裡猛地咯噔一下,不好,莫不是四妹妹不好了?大聲道,“快進來。”

一個丫頭走進來,恭恭敬敬的向着若胭行禮,“來喜,你怎麼來了?快說你家小姐怎麼樣了?”若胭心中忐忑不安,催着來喜說話。

來喜道,“奴婢特的來稟告二小姐一聲,四小姐無大礙了,剛纔已經醒來了,請二小姐放心。”

一顆定心丸服下,若胭暗暗鬆口氣,既爲梅映霜,也爲自己,“醒來就好,不知大夫是怎麼說的?四小姐這高熱突發很是離奇,是什麼緣故?”

來喜垂着頭,“大夫說是風寒入侵,並無別的。”

“只因溼發午睡,就高燒至此?”若胭疑惑的盯着來喜,“來喜,你伺候四小姐也有一段時間了,這些日子不是一直跟着四小姐嗎?昨兒四小姐只是洗了個頭發?”

來喜飛快的看了眼若胭,又掃過旁邊的初夏,欲語又止,若胭瞬間明白過來,道,“來喜,四小姐剛醒,你就匆匆過來找我,必定是有實情相告,既然如此,就實話實說吧,初夏是我身邊的,凡事都不避着,你說就是。”

來喜聽了,忍不住又看初夏一眼,這一次,眼中流露出毫不掩飾的羨慕,略一猶豫,道,“奴婢來見二小姐確實是想告訴二小姐實情的,求二小姐知道後也不要說出去,要不然四小姐就白病這一場了,實不相瞞,四小姐是故意讓自己生病的,昨天洗頭髮用的涼水,洗完後就有些着涼,倒不太嚴重,四小姐只想病的再嚴重些,夜裡趁三小姐睡後,又悄悄洗了個涼水澡,這才發起燒來。”

竟是如此麼?若胭與初夏面面相覷,百思不得其解,吶吶問,“四小姐爲什麼要這麼做?”

來喜嘴拙,囁喏着答道,“可能是四小姐不想去雲府,昨天雲府送了帖子來,四小姐打聽到太太要帶三位小姐同行,就很不高興,說要去找太太,三小姐不讓,兩人還吵了一架,三小姐說,四小姐無端不肯去,太太若是生了疑,只怕連她也不願帶去了,四小姐便說,你要去就去,我是絕對不去的,上次去周府,只因第一次出門不明白,現在還有什麼不明白的,這樣的宴會,無非是任人相看點評,與那市坊待價而沽的貨物有什麼區別,兩人吵完,二小姐就開始洗頭髮,因此,奴婢斗膽猜測四小姐是爲不去雲府才故意生病的。”

若胭聽罷瞠目結舌,再想不到年幼的小妹妹竟然有這樣的骨氣,不禁又敬又慚,叮囑來喜回去好生照顧四小姐,又說,“你既然是瞞着四小姐來見我的,回去後要不要和四小姐明說,也都隨你,只一點,或明說,或暗示,你只需讓四小姐寬心,她如今既然生了這場病,多半是去不了雲府了,安心養着就是了,往後再有這樣的事,不可再傷害自己,來告訴我,我想辦法。”來喜得了這句話,歡天喜地的走了。

可敬可愛的傻妹妹!若胭輕輕嘆氣,繼續唏噓不已。

初夏將來喜送出去,回來時卻帶來另一個消息,“二小姐,老爺回來了。”

“回來便回來吧。”若胭懶洋洋的,並不覺得這是件多麼可喜的事,只是想了想,又吩咐初夏,“老爺回來必定要趕去看四小姐,你也過去瞧瞧,打聽着情況,回來告訴我,是了,我去一趟母親那邊,不知道巧雲請的大夫來了沒有、走了沒有。”

主僕二人一道出了小門,上了抄手遊廊,便分道而去,若胭來到杜氏房門前時,正見到巧雲從裡面出來,就問她,“大夫可請來了?”

巧雲答道,“請來了,還是上次爲章姨娘診治的那位,姓王,一直在客房侯着,二小姐來的正好,大夫已來了好一陣子,不知要不要過去北園?”

若胭搖頭,“估計是不必去了,鄭家大爺也請了大夫,已經給四小姐看過了,老爺也回來了,想來已經有了安排。”

“鄭家大爺?”巧雲皺了皺眉,隨即釋然笑道,“也好,既然如此,奴婢就先送大夫出去。”

若胭偏又將她拉道一旁,輕聲問,“這位王大夫可就是平時爲太太診治的那位?”

巧雲點頭,“正是,多年來,太太的藥方都是這位王大夫開的。”

“那好,你先留他片刻,正巧我也有些不適,想勞煩這位王大夫看看。”

巧雲眨了眨眼,似有所悟,還要問什麼,就聽杜氏在屋裡喚道,“若胭,在和巧雲嘀咕什麼呢?”

若胭就揚聲應道,“母親,女兒閒說兩句,這就進來。”說罷,也朝巧雲眨眨眼,輕快的進屋去。

杜氏坐在桌旁,似在沉思,桌上空空,無書、無茶、亦無繡活,若胭行罷禮就坐在一旁,將方纔去北園之事細細說了一遍,又說了梅家恩剛剛回來,杜氏聽後,只輕輕的拍了拍若胭的手,緩緩道,“母親聽說,上次你還救了榮哥兒一命?”

若胭一時沒反應過來,傻愣愣的“啊?”了一聲,隨即想起來,點頭道,“是有這麼件事,上次是榮哥兒被飴糖卡住喉嚨,我給拍了拍,也算不得救命。”

杜氏道,“飴糖粘住喉嚨,很是危險,母親雖然當時不在,可後來也聽說了,若胭,你還記得你救了榮哥兒之後,又如何了?”

救了榮哥兒之後?若胭驀地通身透涼,她清楚的記得,榮哥兒脫險後,自己不但沒有得到感謝,反而受到訓斥,就連章姨娘也被牽連,若不是梅映霜仗義直言,自己只怕要做個“衆目睽睽之下的冤大頭”,可見,救人未必是件好事,可是,“母親既然知道榮哥兒之事,也該知道後來若非四妹妹直言,若胭要受冤屈了,四妹妹病重,我不能不管,再說,四妹妹她……”

杜氏苦笑,“母親自然知道映霜是個好孩子,難得的善良正直,也知道你的性子,莫說映霜幫過你,就是沒有幫你,你也不會袖手不管,何不讓巧雲帶了王大夫去,凡事自有王大夫說,總也與你無關,何必自己魯莽,上次有映霜爲證,這一次,映霜昏睡,還有誰爲你作證?”

杜氏這樣說,無非是想替若胭免責,若胭卻嘆杜氏不知道當時情況,自己情急之下也提過要請大夫過來,可是趙氏攔下了,若胭如果再堅持,只怕大家都會從懷疑升級到篤定,認爲杜氏請大夫來是包藏禍心,到時候只怕更爲不妙,只是這樣的話卻難解釋出口,只抑鬱的無言,半晌,低聲道,“四妹妹已經醒來了,可見我當時的做法沒有錯,誰又能說我什麼?”

杜氏見她倔強,也只好輕嘆,只道,“罷,你這性子,總要再撞幾次牆知道些疼纔會自己用心,也是啊,誰不是這麼一點點成長起來的呢,只願你疼痛之時還能保護好自己,別像母親這樣,傻了一輩子也沒個長進。”

若胭呆呆的應了,杜氏見她似有思慮,問她要不要去看會書,若胭搖搖頭,辭了出來。

巧雲迎上來,輕聲道,“二小姐請隨奴婢來。”領着若胭進了客房,果然見到一位白髮蒼蒼的老大夫。

若胭大大方方的行了個禮,當着巧雲的面就開門見山的道,“老先生多年爲母親診斷開方,勞神費心,小女感激不盡,特來當面一謝,也想親自問問老先生,母親身體究竟如何?”

王大夫只是微微點了頭,並不應話,而是轉過臉去看巧雲,巧雲笑道,“這是我們二小姐,素來對太太孝順恭敬有加,太太平時最是疼愛,老先生不必多慮,但請明言。”

王大夫得了這句話,再看若胭的神色又明顯不同,竟是站起身來向若胭拱了拱手,躬身叫了聲“二小姐”,這才復坐下,沉思片刻,道,“不敢瞞二小姐,太太之病乃是心病,常年憂思抑鬱、五臟鬱結所致。”

“現在如何?”若胭問,她是猜得出來病因的,以杜氏的性格和處境,不得心病纔怪呢。

“心病非比其他時疾,只要藥石對症,數日或者數月便可見效,心病,癥結在心,心結不解,心病難治,太太之病,老夫開方改方多年,也不過是益氣固元,並不能從根本治癒,更兼太太這些年愈發心重,又嘔血數次,剛纔老夫爲太太把脈,已是……”王大夫只說一半便打住了,有些遲疑。

若胭心中一沉,暗叫不好,仍是堅持要聽大夫的診斷,“老先生請直言。”

王大夫長嘆,“好吧,二小姐既然想知道,老夫就不再隱瞞,老夫剛纔把脈,從脈象所示,太太已然五臟俱衰。”

“是否可醫?”若胭追問。

“若是太太能身心愉悅,不再沉鬱,再配合湯藥,或可延年益壽。”王大夫斟酌着回答。

僅可延年益壽?那就是無藥可救了。

若胭焉能聽不懂話中之意,一時之間神思恍惚,不知如何是好,茫然揮揮手,心煩意亂的閉上眼,這些日子雖然自己也知道杜氏身體不好,不離湯藥,卻想不到會病重至此,在若胭心中,杜氏就像是茫茫大海上一盞高高的、明亮的海燈,給自己溫暖和指印方向,雖然她從不是個會說溫暖貼心話的人,但是她淡泊又執着的眼神、她讀書寫字時的專注和寧靜、她面對任何事的不亢不卑、不媚不僞,都讓若胭覺得心靈滌盪、溫情自然。

“二小姐,王大夫已經走了。”巧雲在耳邊輕聲說道。

若胭回過神來,抹了把臉,這才驚覺自己淚水如雨,再看對面王大夫的位置,果然空空如也,澀聲問,“巧雲,剛纔王大夫這些話,你早就知道了?”

巧雲黯然點頭,“是的,不止奴婢知道,就是太太自己,也是都知道的。”

若胭愣住,半晌,苦笑起來,“都知道的,卻還是病情一天重似一天,這是母親自己放不開自己啊。”

雙手撐着桌子站起來,輕飄飄的往外走,喃喃道,“沒一天消停的好日子,想放鬆也難。”

猛地想起一事來,回身道,“巧雲,下個月是觀音菩薩的得道法日,母親一向敬佛,不如早早動身,去半緣庵多住些日子。”

巧雲眼睛一亮,“二小姐說的極是,往年,太太都是提前十餘天上山的,今年不妨再早些,庵裡清靜,就是等菩薩法日過後,也不必急着回府,再多住些日子也可。”

“巧雲,母親既然不願讓我知道她的病,你也不必告訴她我已經知道,免得她心裡倒不安。”

“是,奴婢明白。”

兩人沉默着往外走,到門口時若胭又問,“母親的身體,老爺知道嗎?”

巧雲垂下頭不語,片刻,緩緩搖頭,“大約不知道吧,因他從未問起,太太也吩咐了,不必去說。”又道,“二小姐,如今您也知道了,您是否打算告訴老爺?”

若胭怔住,一時茫然,自己也沒想好要不要讓梅家恩知道,其實,這個事情,於情於理,梅家恩都應該已經知道纔是,若是不知道,自己作爲女兒,也沒有理由隱瞞,可是,若胭有種莫名其妙的預感,如果杜氏的病公開,梅府會炸開鍋,甚至會有人急不可待的做手腳,若是不說,合適麼?

“容我想想……容我想想……”

若胭大腦一團混亂,只好含糊的別過巧雲,懵懵懂懂的往回走,恍惚中有人迎面走來,到跟前纔看清是梅承禮,還沒想好怎麼打招呼,梅承禮已經開口了,“二妹妹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