報賬

灌了一大杯水,喘了口氣,若胭才慢慢的平復情緒,又揉了揉眼,抖抖溼漉漉的長睫,這才朝雲懿霆問,“你也知道老爺子那話?”

“嗯。”雲懿霆低沉簡潔的回答,“我趕過去的時候正在說。”

若胭垂首不語,心裡沉甸甸的難受,其實對於守孝與子嗣之矛盾,自己是沒有資格做出一副大義凜然的模樣來,畢竟三個月前,自己就已經有過身孕,只不過少有人知罷了,然則,只要天知地知,若胭就沒有底氣把自己看成節孝典範。

雲懿霆許是也看出她這番糾結心思,壓下想說的話,將她攬過胸前,輕輕啄了下額頭,就轉過了話題,“這幾天明道也在。”

“嗯?”若胭果然被這個話題吸引,詫異的仰頭看他。

雲懿霆微微一笑,“這是父親的意思,雖然還有納徵和吉期未成,但是親事已定下,父親有意讓明道站在衆人面前,坐實了雲家女婿的身份。”

若胭愣了愣,也低笑,早就聽說侯爺很喜歡這個女婿,嫁妝多少都不足爲論,借周老爺子的喪事讓朝野上下都知道這門親事纔是最妙的一着,從此天下盡知許明道成爲雲家的一員,上至天子,下到九品小吏,誰不賣個面子?日後借雲家之勢平步青雲也在情理之中。

“也好,歸雁的終身定下,老爺子也安心。”

若胭這樣回答,雖然心裡想的是,許明道終究還是免不了要借裙帶之力,即便這並非他本意,但是,既然成了姻親,岳家不爲他,也必定要爲嫁出的女兒謀劃將來,這也是人之常情。

雲懿霆瞟她一眼,淡淡而笑。

有云懿霆在家的日子,總是過得特別溫暖,無需特別的言語、特別的舉動,他就往那裡一站,一個脈脈眼神、一個寵溺笑容,或者一個溫柔的執手、包容一切的擁抱,就讓若胭覺得此生足矣。

到頭七之日,侯爺依舊帶了子女去祭拜,若胭將雲懿霆送出門,纔回院來,閒着無事往西園子轉一圈,就聽門口傳來嘰嘰喳喳的說話聲,緊接着就見數日不見的迎春出現在園子門口,屈膝行禮,她這些日子都在莊子裡住着,這會子回來,稟道,“三奶奶,奴婢去的時候,馮管事正帶着大家收豆呢,奴婢瞧大家忙不過來,就留下來,和連翹一起幫大家做飯燒水……”說話時,小心的瞟一眼若胭,似有些心虛,連聲音也低了兩分。

若胭點頭,似是未注意到神色微異,攜她到廳上,微微一笑,道,“你這樣很好,不知今年收成怎樣?”

迎春一聽問這樣,先是眼睛大亮,笑道,“收成極好,馮管事笑得合不攏嘴,奴婢瞧着那豆兒一斗一斗的收……”轉又嘟嘴苦臉,神色犯難,“奴婢偷了懶,沒有用心聽馮管事的賬,只知莊子裡今年共種豆三十畝,昨天下午已經收割了二十畝地,連苗帶莢日日曬於土坪,昨天中午奴婢與幾位大嫂將已經曬燥的幹豆去殼收整約七成有餘,共二十二石又半石,大成帶奴婢去地裡巧了,那未割的十畝豆長勢更好,那豆莢兒一簇簇沉甸甸的垂着,好些把枝兒都壓彎,曬不着太陽了,顧馮管事和大成說了,先把旁邊的先割了,趁着這幾天日頭好,留着那些再漲幾天,大成還說,等都割下來,一合計,總有五十石呢。”說罷,又笑嘻嘻的撓了撓頭,“奴婢有負三奶奶所託,看來,還得等馮管事親自來報賬,三奶奶才能聽明白。”

若胭上輩子從未接觸過農產之事,對此一無所知,幸而出嫁前,杜氏怕她受管事與佃戶欺騙,教了不少關於莊子產收知識,後又得虧秦先生留下不少相關書籍,翻閱幾本下來,也算略有知聞,又有佟大娘時而教導,林林總總,可稱知其一二,心頭將迎春的話計較一番,就知道這個產量的確不少,在當世也算高產了,怪不得馮管事高興。

初夏遞過水去,打趣道,“還算明白自己有負重託,那你且老實交代,這一去十餘日,除了做飯燒水和曬豆,你都做了什麼?別不是離了三奶奶的眼,天高地闊,撒丫子鬧歡了,不肯回來了吧?”

“哎呀,初夏姐姐,你戲耍我不是。”迎春正喝着水,聞言紅臉,險些嗆着,將杯子往桌上一擱,跺腳瞪眼。

若胭也不阻攔,脣角淡淡含笑,旁觀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口角,這時曉萱過來,原本想勸解,憶起迎春臨走前調侃自己和丁銘的親事,也不作聲,掩着嘴站在若胭身後,主僕兩個看起熱鬧來,還是曉蓉厚道,端了新做的米糕過來,滿廳裡清香四溢,幾個饞貓這才歇了口舌之爭,一窩蜂圍上去。

只等主僕幾個各自拈了米糕,若胭才笑道,“我看迎春已經彙報得很好,以後馮管事也不必春耕秋收來來回回的跑了,只叫我們迎春去一趟,這事兒就明明白白了。”

迎春眼神一亮,喜色盈面,卻沒言語。

初夏以肘推她,笑道,“這倒是個好差事,我們迎春往後可就成了三奶奶的欽差,一年幾趟的出使莊子,端的是威風八面,誒,迎春,你快與我們講講,你這欽差到了莊子,吃的怎樣,睡的怎樣,玩的怎樣,又視察的怎樣。”

迎春嗔道,“少拿我胡扯,你不是也去過馮管事的莊子嘛,那裡住的怎樣、玩的怎樣,種的什麼,你還不知道?不過呢,春有春景,秋有秋色,前天得了會閒,大成帶我上山打了只野雞,那野雞肉倒也罷了,羽毛才真真的好看呢,你們等着,我還帶了好幾根回來,你們瞧瞧。”說罷就撒腿跑。

初夏一把攥住,笑叱道,“跑什麼,我們幾個誰沒見過野雞不成,還稀罕你那幾根,你細說,三奶奶讓你去莊子裡幫忙農活,你怎麼還跟着小夥子上山了?”

迎春滿臉緋紅,衆人都掩嘴而笑。

若胭心知肚明,解圍道,“好了,別再把這臉皮薄的丫頭給臊了,回頭嫁不出去,你們可負責得起?哎呀,看來,我又有大事要忙了。”

幾人說着話,就見三房一個丫頭進來,怯生生的站在門口磕頭,輕聲細氣的託着一樣東西,道,“三奶奶,奴婢是二奶奶身邊的紅月,三奶奶剛回府來,說這是在廟裡給三奶奶求的平安符,萬望三奶奶莫嫌棄。”

原來王氏回來了,一晃眼,一個月了。

若胭心中大慰,上前親自接過,銀盤上一隻小巧的素色香囊,裡面放着一片桃木,墜着穗兒,玲瓏精巧,若胭看了又看,很是喜歡,讓初夏打賞了紅月,笑道,“替我好好謝過你們二奶奶,就說我一會就過去看望她。”

紅月依言而去。

若胭收了香囊,重新梳髮更衣,帶了初夏和曉萱同去文心院。

雲懿華不在,丫頭也少見,院子裡冷清岑寂,只王氏她執一隻雞毛撣子專注細緻的清掃櫃面,聽丫頭稟報,轉身來看,見若胭這麼快就親自過來,蒼白的臉上露出些欣喜,擱下雞毛撣子,上前迎住,輕聲道,“才聽紅月說了,何必又勞三弟妹親自過來。”

若胭含笑打量她,多時不見,王氏越發消瘦,顴骨高聳,目光淡無神光,素衣飄蕩,可知骨瘦如柴,執手落座,只覺得她手心清涼,這纔剛入九月,已沒了熱氣,必是氣血雙虧,又憐惜的嘆一聲,道,“我來看看二嫂罷了,二嫂倒這樣生分,寺廟清苦,二嫂瘦了不少,既然回來,要好好補上身子纔是。”

王氏低言謝過,脣邊浮出個似有似無的苦笑,端起茶來掩住,慢慢喝着,一時間,沒有話語。

若胭也嘆自己不善與人閒聊,若是纔來即走,又不合適,但王氏無話,自己也着實不知怎麼挑起話題,忽想起一事,問旁邊一個丫頭,“三太太今兒在家?”

“回三奶奶的話,三太太去周府了。”

若胭一怔,老爺子的頭七,三太太親自過去,可見對周家還是滿意的,又對那丫頭略略笑道,“我好久沒見永哥兒了,永哥兒在哪裡,你快抱來讓我看看,我這兒正有個好玩兒給他。”

王氏面容頓時僵住,眼珠兒也不錯的盯着若胭,好一陣才睫毛一顫,垂下眼瞼,嘴角牽了牽,沒作聲。

那丫頭也伶俐,看看若胭,又看看王氏,笑了句“三太太去了周府,說是永哥兒太小,還是該避着些,這會子應該由乳母帶着在前頭做耍呢,三奶奶稍後,奴婢這就去抱來。”快步而去。

直等她出了大院門不見影,王氏才又緩緩擡頭,那眼角已流下一串淚水,若胭瞧着心酸,雖沒有確切證據證明三太太有意隔離她們母子,心裡卻是認定自己的猜測,想起杜氏和梅承禮,又難受幾分,看還有兩個丫頭在跟前,不願王氏哭起,引人生疑,忙笑道,“二嫂一回來就拿着個雞毛撣子拍來拍去,我一進來就覺得滿屋子的灰塵,直想揉眼,瞧吧,連你自己也受不了了。”

王氏知其意,忙拭去淚水,笑道,“這是我的過錯了。”

不多時,那丫頭就抱了永哥兒來,後面跟着忐忑不安的乳母,王氏遙遙的聽到腳步聲就情不自禁的探首張望,才見着永哥兒的衣角就睜大了眼,淚花閃閃,永哥兒也一眼看到王氏,奶聲奶氣的叫了聲“母親”就掙開丫頭跑來,王氏飛快的迎上,張開雙臂將兒子摟在懷裡。

乳母緊張的四下張望,若胭笑道,“媽媽這是在找我呢,放心,我就是想永哥兒了,恰好過來看二嫂,給永哥兒帶個小玩意,回頭三嬸問起來,就說我的不是好了。”說着話,將來時準備好的一串檀珠套在永哥兒腕上,又摸了個荷包塞在乳母手裡。

乳母會意,尷尬的笑了笑,一聲不吭的後退幾步。

王氏將永哥兒抱在膝上,不住的端詳、不住的落淚,永哥兒乖巧的爲母親擦淚,用含糊不清的稚子之語哄道,“母親不哭,永哥兒陪着母親,永哥兒好久不見母親了,母親去哪裡了,怎麼不帶着永哥兒呢。”

這童言童語真真兒叫人疼痛,王氏更加落淚如雨,又回答不得,只好將臉埋在兒子肩頭,壓抑的抽泣,若眼聽了亦覺潸然悽楚,不禁想象,當年梅承禮如永哥兒這般年紀時,是如何面對杜氏思念的淚水?雖不知道三太太爲什麼不喜歡王氏,但是在永哥兒這事上,與張氏很是相近,而自己無能爲力,只能期盼永哥兒不會成爲第二個梅承禮。

王氏哽咽着問了永哥兒吃食睡眠,永哥兒軟嘟嘟的一一作答,那嬌憨之態叫王氏愛憐不已,抱着不肯撒手。

乳母有些着急,恐三太太突然回來看見,但是收了若胭的東西,不好明着催促,只急得直搓手。

若胭也不理她,一語不發的旁觀。

到底王氏也膽小,她倒不怕三太太罰她,只怕這一回消息泄露後,往後想母子相見就更難了,忍着心痛喚了乳母近來,也賞了個釵,又說了好些感激的話,猶豫再三,將永哥兒推到她懷裡,催她們離去。

等兩人果真出門去,王氏那淚又大雨似的收不住,霎時溼了前襟,若胭嘆息,安慰了幾句,自知言語貧瘠,與此乾澀相勸,不如留個清靜容她自行靜心,遂告辭而去,王氏拉住她謝了又謝,激動的也說不出別的話,一時兩人別過,若胭依舊領着兩個丫頭返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