騙走

一覺好睡,醒時陽光滿室。

若胭睜眼就看到章姨娘頂着兩隻通紅的大眼眶坐在牀前,目不轉睛的盯着自己看,迷糊中問,“姨娘,您怎麼了?”

話剛出口,腦海中驀地閃過雲懿霆的身影,驚得一躍而起,“雲三爺呢?”隨即意識到自己說錯話,驚慌失措的低下頭,又悄悄縮回被子裡,矇住頭。

章姨娘見她這般,哪裡還有不明白的,又哭起來,拍着被子哭道,“二小姐,你好糊塗啊,你怎麼能做出這種事來,這要是傳出去,你還怎麼見人啊!”

章姨娘的哭泣和責備讓若胭清醒過來,那些昨天晚上擠佔思維的各種情緒被牽出來,再度控制大腦,杜氏、太子、梅家恩、張氏、初夏,還有云三爺,迅速攪成一團漿糊,耳邊哭聲不止,章姨娘眼淚撲簌,讓若胭心慌意亂,飛快的將睡前發生的事情回憶了一片,那些話、那些舉動便撲面而來,最後,畫面定格在他輕輕的抱住自己,在那一刻,自己已經眩迷、失去了意識。

“姨娘,我……”

若胭心亂如麻,吐字艱難,她該說些什麼,或者解釋些什麼,還用的着解釋嗎?多少雙眼睛都看的分明,任何解釋都不過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罷了。

章姨娘哭了好一氣,又怨言了一籮筐,見她神色癡呆,又生失望,知道事已至此再說無益,就強行收了淚,哽咽道,“二小姐一向懂事,怎麼會……雲三爺那樣名聲的浪蕩公子,怎麼配得上二小姐,老太太、老爺和太太自然會爲二小姐挑選一個如意郎君,二小姐怎麼偏偏就被雲三爺那樣的給騙了……”

若胭喃喃道,“他沒有騙我。”

他是個怎樣的人,他從沒有欺騙,也沒有強迫,相反,他不斷的承諾,不斷的退讓,不願勉強自己,當時,是自己主動抱住他的,爲什麼自己會那麼衝動、不顧廉恥?

似乎,是爲了救初夏,對!就是爲了救初夏!除了他,還有誰可以幫自己去找到渾身是血被悄悄丟出去的初夏。

若胭肯定的告訴自己,爲了救初夏,自己才一時失控的,就是如此!

“金哥呢?”想到初夏,若胭猛然想到金哥,昨天夜裡就是她突然跑來告知的這一消息,當時擁抱的那一幕,她也看見了,她人呢?

章姨娘嘆道,“悄悄的又回去了,姨娘叮囑了她,千萬不能說出去。”神色擔憂,“她是鄭家的孩子,姨娘實在不放心,她要是說出去一個字,二小姐可就毀了,可是姨娘也沒辦法,總不能不讓她走。”說着又哭起來。

若胭愣住了,對於鄭金安這個小女孩,若胭只在給張氏請安時見過幾次,卻是一句話也沒說過,連面容都沒有仔細看過,更談不上有多瞭解其性情品格了,她半夜隻身跑來報信,究竟是好心,還是受人指使?她目睹自己與男子深夜幽會,又會有什麼反應?越想越覺得不安,看來自己真的要被千夫所指、萬人唾棄了,不知道爲了梅家的名聲,張氏和梅家恩會如何處置自己。

默然良久,若胭掀被下牀,春桃和秋分進來伺候洗漱、穿衣,這些事以前都是初夏做的,兩人垂着頭,一個字也不敢說,不知是怕若胭提起初夏傷心,還是爲自己親眼見到二小姐不堪的場面而尷尬,若胭也不說話,由着她們捯飭,等收拾完就往外走,章姨娘道,“二小姐去哪裡?佟媽媽送了好些早點過來,好歹吃些。”

若胭搖頭,一點胃口也沒有,“我去看看母親。”

昨天子走的時候,巧雲已經安然回來,梅承禮破天荒的守在牀邊,一夜過後,不知情況如何。

一路上冷冷清清的見不到半個人影,與火熱的陽光和蟬鳴聲形成強烈對比,若胭飄忽前行,恍若隔世。

巧雲迎住她,道,“巧菱剛端了藥進去,太太這會子正喝藥。”

若胭點點頭,收回心神,問,“母親這一夜可好些?大哥哥還在嗎?”

巧雲答道,“大少爺昨晚上就走了,老太太叫人來找去了,太太還好,許是因爲大少爺來了,精神好了不少,對了,四小姐和兩位表小姐也都來過,昨天晚上過來的,陪了太太好一陣子才走。”

若胭先是因爲張氏支走梅承禮而遺憾,好不容易梅承禮開了竅,又被弄走,幸好梅映霜來了,對這個四妹妹,若胭是打心底喜歡、敬重的,她雖然不如自己和杜氏隨意、親近,該有的禮數並不缺,不過是因爲鄭姨娘的原因,平時走動的少,心裡卻是明白是非的,一個十二歲的小女孩,能有自己端正的是非觀,極是難得可貴。

巧雲又問,“初夏可好?昨兒去了哪裡,叫二小姐擔心。”

她竟不知道麼?也是,這一夜她只忙着伺候杜氏,哪裡還顧得上別的,就是章姨娘得知的“被趕出去”的消息,也是佟媽媽從廚房婆子們那裡得知,送飯時順道帶過去的。

若胭一怔,被她提起,心就傷悲,潸然道,“初夏被趕出去了,生死未卜。”

不知道雲三爺會不會幫自己去尋找,能否尋到?即便找到,是生是死?

聞言,巧雲僵直不語,突然痛哭起來,撲通跪在若胭面前,“二小姐,奴婢明白了,初夏這是代奴婢受罰的,奴婢原本就奇怪,爲什麼說要打死了丟出去,突然就改了主意,必是初夏把那罪名都攬在自己身上了,二小姐,奴婢根本沒有什麼荷包,那罪名本來就是誣陷,初夏更是替奴婢受罪,二小姐,奴婢對不起初夏,對不起二小姐。”說罷,爬起來就哭着往外跑,“奴婢去找老太太。”

“巧雲!快回來!”

若胭自然也猜出初夏的用心,如今巧雲再去攬罪,不過是再打殺了丟出去罷了,初夏也回不來了。

巧雲滿心悲痛,哪裡肯聽,只管往外衝,不巧正撞上迎面進來的一人,“哎喲——”卻是來喜。

來喜全無防備被巧雲這麼一撞,當時就坐在地上,巧雲也同時跌倒,後面的梅映霜驚道,“這是怎麼了?”伸手扶兩人。

巧雲卻只是哽咽的喚了句“四小姐”,起身又跑,早被若胭趕到,死死拉住。

巧雲哭着掙扎,若胭低聲喝道,“巧雲,你讓初夏走的不安!”巧雲頓住,不再跑,卻掩面痛哭不止。

梅映霜怔怔的看着兩人,咬着牙不作聲,也是眼圈通紅、一臉悲傷,若胭安撫住巧雲,這纔想起她,一眼看過,就覺得這四妹妹今天神色有異,似乎哭過,問,“四妹妹,你怎麼了?”

梅映霜垂首不語,淚珠顆顆滴落,若胭大吃一驚,拉住她的手道,“四妹妹,有什麼委屈,我們進屋再說,能否說出來,我們一起幫你想想辦法。”

梅映霜搖頭,低聲哭道,“二姐姐,我不想讓母親知道,我沒臉跟母親說。”

若胭聽的雲山霧罩,猜不出原委,只好道,“也好,母親身體不好,不聽也罷,我陪你在院子裡坐坐。”便讓來喜和巧雲先進屋陪杜氏,“巧雲,別和母親提起初夏,免叫母親憂心。”

巧雲猶自悲哭自責,卻不能不聽若胭的話,兩人依言去了。

若胭這才挽着梅映霜的胳膊,在兩張石墩子上坐下,這才勸道,“發生了什麼事,讓四妹妹這樣難過。”

梅映霜垂首抹淚,卻只是說不出來。

若胭便越發的疑惑,這府裡還不夠亂嗎,據自己所知,這污七八糟的事就夠亂人心了,四妹妹這邊又有什麼不好的消息?耐着性子等她說話。

梅映霜收了淚,又再三猶豫,終是滿臉的尷尬,說出一件令若胭目瞪口呆的事來,“我剛去給奶奶請安,老爺也在,我聽老爺說,要收小姨做妾,說已經……已經……”後面的話,小姑娘着實難以啓齒了。

若胭愣愣的聽着,然後冷笑出聲,杜氏剛吐了血,一家子亂哄哄的,這位大老爺竟然還有心思與小姨子風花雪月、歡娛牀第,可笑!可悲!回望屋裡,杜氏若知這個事,想必又是一次沉重打擊,她連番吐血,身體虛弱之極,萬不可再受刺激。

“不要讓母親知道。”

梅映霜點頭,可是這種事如何瞞得住?梅家恩都已經向張氏提出來了,既然已有夫妻之實,又有鄭家人住在府裡,張氏還能不同意嗎?納妾不是什麼大事,用不着敲鑼打鼓、設宴會客,但是關起門還是要吃個飯敬個茶的,尤其杜氏是正室,這個過場省不了,只要張氏一聲吩咐,鄭淑芳就要過來給正室磕頭,那時候,還有什麼不知道的。

有什麼辦法能將兩人隔開,至少隔開一段時間,讓杜氏安心休養?

若胭心急如焚,慌亂無緒,卻見來喜走來,說是杜氏已經喝了藥,讓兩人進去說話,梅映霜就眼巴巴的看着若胭,若胭暗恨自己愚笨,想不出好主意,只好磨磨唧唧的起身,一步三徘徊的往裡走,電光火石間,一個念頭閃過,她一把拉住梅映霜,低聲道,“我有個主意,只是要四妹妹幫忙,四妹妹年紀小,又一向誠實,說出什麼話來,母親也是肯信的,不知四妹妹肯不肯配合?”

梅映霜略一怔,便應下了,道,“自然肯,二小姐說便是。”

若胭便道,“母親信佛,你便如此如此……”湊到她耳邊嘀咕了一陣。

就見梅映霜點頭道,“我自然聽二姐姐的,一會照二姐姐的話說就是。”說着,當先就往屋裡去。

見到杜氏,匆匆見了禮,梅映霜就吧嗒叭嗒的掉眼淚,抱着杜氏的手哭起來。

杜氏驚問,“映霜,你這是怎麼了?哭得這樣傷心?”

梅映霜就一臉的驚慌,哭道,“女兒不敢說,母親身體不好,聽了要生氣。”

杜氏便讓她直說,若胭也在旁邊勸說,梅映霜就道,“女兒昨夜做了個夢,夢中一位白衣菩薩斥責女兒不禮佛法,說是要降災於女兒,又說若要化解,讓女兒即刻便去菩薩面前磕頭謝罪不得延遲,女兒心裡害怕,想去寺廟,又怕大家取笑我,不敢開口,母親,您一向敬佛禮佛,您幫幫女兒吧。”

杜氏愣住,出神的注視着梅映霜,梅映霜到底沒說過謊,被她一看就有些心慌。

若胭暗叫不妙,生怕杜氏看穿,忙道,“母親,這可怎麼是好?四妹妹這麼小,哪裡懂什麼,要不若胭陪着去一趟半緣庵,好好的上柱香、磕個頭,也可請靜雲師太誦遍經,母親以爲如何?”

杜氏只靜靜的看着她們倆,緩緩道,“白衣菩薩,想來是觀世音菩薩了,觀世音菩薩慈悲爲懷,怎麼會……”

若胭心裡咯噔一下,不好,這是懷疑了,趕緊道,“菩薩也有喜怒哀樂的,菩薩普渡衆生,自然也希望世上人人禮佛,這也不足爲奇,四妹妹要是因此往後虔誠向佛,倒也是樁好事,母親,就讓女兒陪着四妹妹一起去吧,只是女兒惶恐,怕有所錯失,反叫菩薩怪罪,母親不如細細教教我們。”

杜氏淡淡一笑,卻沒有立即回答,而是向巧雲道,“你去廚房看看,問問佟媽媽今天中午做的什麼吃食。”

若胭愕然,這是什麼情況,莫名其妙的突然問佟媽媽要東西吃,杜氏是一向不問這些的,給什麼吃什麼,今天倒是奇怪,下意識的覺得蹊蹺,突然明白過來,這必是對若胭和梅映霜的話起了疑,讓巧雲出去打聽消息,遂含笑向巧雲道,“難得母親有胃口想吃些東西,巧雲快去看看,今天早餐就很是豐盛,想來府裡安穩些了,佟媽媽也能做些好吃的。”

巧雲,你可聽明白了?府裡安穩些了!

巧雲看了眼杜氏,又看了眼若胭,應個聲,匆匆而去,杜氏便笑了笑,只說了些寬慰梅映霜的話,又簡單講了些拜佛的禮數,就見巧雲返回,笑道,“奴婢去廚房看了看,今天的菜倒是不錯,葷素合理,奴婢去的時候,佟媽媽正在擀麪皮,說是要做碗抄手給太太呢。”說完,似笑非笑的瞟了眼若胭,若胭會意,就暗暗籲口氣。

果然杜氏就點點頭,笑道,“佟媽媽有心了。”

若胭也很高興,心想自己沒白費心,佟媽媽果真對東園上心,這便放心了。

接着就聽杜氏道,“你們扶我起來吧,我去見老爺,交代些事,一會我去一趟半緣庵,爲映霜誦個經,菩薩不會怪罪你的。”說着,又有些擔憂的看向若胭。

若胭心中一暖,知道她這是擔心自己的安危,她要是離開,梅家恩趁機訂下親事,又該如何?轉又苦笑,如今的自己,還真能阻止什麼嗎?

若胭寬懷道,“老爺這會好像去衙門了,母親只管上山就是,若胭正巧也覺得有些不適,估計下午就要生起病來,母親不在,若胭正好偷個懶賴牀。”

杜氏聽罷一怔,便會意的笑了起來,明白若胭這是做好了準備要裝病,遲疑一會,就點頭了,“也罷,你雖病着,也不可委屈了自己。”

兩人便打啞謎似的相互交待事宜,巧雲懂,梅映霜卻聽不懂,若胭向她使個眼色,梅映霜便道,“女兒要和母親同往,一則親自請罪顯示誠意,二則也可陪伴母親。”

若胭忙說“正是如此,又四妹妹同行,更好。”

巧雲也笑着說好,杜氏便不好再說什麼,雖疑慮未盡消,卻也看不出太大的問題,便讓梅映霜回去收拾收拾,又讓巧菱去準備馬車。

等她們都離開,杜氏就當着若胭的面吩咐巧雲,“你不必跟我上山,先去一趟古井衚衕找明道,讓他準備好庚帖,等我下山就去見他。”

若胭的心猛地一緊,這樣的話如今都不避着自己了,可見是在杜氏心中,兩人已成定局,無避諱的必要了,準備好庚帖,下山就去見他?這是要讓表哥來提親嗎?提親?不久前也有人說過這話,可是自己拒絕了,想到這裡,心裡便翻江倒海的攪動起來,良緣將成,自己不該欣喜萬分嗎?有杜氏的撮合,自己有幸嫁得表哥那樣堪稱完美的男子,實乃人生大幸也,可是爲什麼自己此刻一點興奮的感覺都沒有,反而覺得十分苦澀,滿腦子都是雲懿霆那張臉,耳邊嗡嗡作響的都是他的話。

梅若胭,你這個蠢貨!這樣一道顯而易見的選擇題,還不趕緊落實答案,你在猶豫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