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藥

雲懿霆緩悠悠一笑,神色淡然的沏了盞茶遞到她脣邊,白釉似雪的茶盞邊上是他修長潤潔的手指,指縫裡綻放一枝風華絕代的紅牡丹,嬌豔的紅花瓣,與白膩的瓷杯、男子好看的手以及半藏在手掌中的綠葉相互映襯,美的令人心驚。

若胭看着看着就有些發呆,直到淡淡嫋嫋的白霧氤氳了目光,那美色變得朦朧如夢,才訕訕移開,低頭將青碧芬芳的茶抿一口在舌尖。

雲懿霆看她,眼底含着溫暖的笑,等她潤了脣,才自己飲一口,慢慢道,“曾聽你說起,太醫給二姐心研製了個方子,止妊娠反應極爲有效。”

“是的。”若胭恍然想起這件事,點頭道,“前些日子聽母親說的,母親說,她是親眼看着宸妃娘娘喝下去,接下來好一陣子都沒難受,還胃口大開,吃了些東西,可見是個好東西。”雲懿霆能直接稱呼雲歸宸爲二姐,若胭可不傻,不會自以爲是的跟着叫。

雲懿霆垂眸一笑,眼皮覆下一瞬間,若胭敏銳的注意到一抹寒意堪堪劃過。

“那方子有問題?”若胭心頭一緊,脫口問道。

“沒問題。”雲懿霆輕輕笑,“當時除了母親,大伯母也在場,如此場面,誰敢作死,把一碗有問題的湯藥端上來。”

若胭釋然而笑,“不錯,既是見不得人的事,必定要揹人而爲,宸妃娘娘懷上龍嗣,後宮不知多少妃嬪嫉妒,尋常百姓家,姬妾爭寵,還有那心狠手辣的將主意打到無辜孩子身上,何況白骨累就的帝王家,手段更是五花八門,不過,手段再多,終究還是要防着東窗事發,又怎麼會明目張膽。”

當着娘娘的母親和嬸母的面給娘娘下毒,這人得長多少顆腦袋,才能留得半條性命?宮裡的女人們一輩子只有一個目標,就是爭寵,爲了這個目標,只把心思放在一件事上,就是除掉其他所有女人,日久天長,練就一身殺人於無形的好本事,絕不會傻到自尋死路。

——就比如和祥郡主,給自己喝避子藥,不但要趕在自己風寒的時機,還要借何氏之手,更要看準了雲懿霆被野花野草迷的昏頭轉向不思蜀鄉的難得機會,可說是天時地利人和,樣樣都要計算精確。

雲懿霆卻沒像剛纔那樣笑着回答,氣氛不知怎的有些冷,他眉眼沉沉,濃得如化不開的霧靄,聚集在深夜的山谷,峭峭生寒,若胭無措的看他一眼,見他靜默不語,神色如冰似霜,似乎在思索什麼事情,又似乎已經思索明白併爲之氣惱,忙回想自己剛纔那句話哪裡觸了他逆鱗,已聽他緩緩開口,“你說的對,是以那方子是好方子,那藥也是好藥。”

語氣輕緩閒適,寒意消弭無形。

這……若胭有些轉不過彎來,心覺智商與情商的差距都是與生俱來,自己這輩子是撒丫子也追不上雲懿霆思維變換的速度,頹然苦笑一聲,順着他的話默了默,問,“既是方子和藥都沒問題,那你怎麼就因爲此時懷疑上太后了?”

“趙二的生母陳婕妤在生下趙二之後,還懷過一胎,也是妊娠反應甚重,又因當初生下趙二時落□□虛病根,身體一向虛弱,品級又低,先帝不甚重視,終是難產而死,一屍兩命。”

又是一起生育艱難的例子!

若胭不由的打了個哆嗦,還沒來得及往自己身上聯想,已覺身子一騰,被挪至他膝上坐穩,穩穩一吻落在額間,他輕言寬慰,“別怕。”

被看出心事,若胭有些羞赧,生怕他認爲自己急不可待的想爲他生孩子了,忙輕咳一聲,問起陳婕妤,“可見,那有效的方子的確是新近研究出來的。”

“不是。”

雲懿霆眼睛微眯,有寒色一晃而過,“趙二曾與我說起一件當年之事,陳婕妤懷孕八月,因嘔吐不止,虛弱不堪,忽後來月餘,神清氣爽,飲食睡眠大好,恍若脫胎換骨。”

“與宸妃娘娘甚爲相似。”若胭驚道。

“正是。”雲懿霆接着道,“年幼的趙二如何知道真相,只要母妃舒服,萬事便好,卻沒料到臨產還是沒留住。”

“爲何?難道是先前數月嘔吐,致使氣血虧缺太多,體力不支?”

雲懿霆緩緩搖頭,“後來趙二告訴我,有一次他悄悄問陳婕妤,陳婕妤很高興的告訴他,是太后讓御醫研究出一個止吐的好方子。”

若胭聞言,霎時臉色頓白,看來這個方子不是新研出的,而且絕不是什麼好東西,太后當年用它害死陳婕妤與腹中孩子,如今又故伎重施,對宸妃娘娘下手,當年陳婕妤不受寵,宮中又多的是巴不得所有皇嗣都遭受不測之人,死了也就死了,現在的宸妃娘娘正是盛寵,她竟也敢下手,可見,不但膽子越來越肥,行事也越發慎密。

“任何事物都有利弊雙面,端的看人取捨用意,這湯藥怕也是如此,太后能順利的把要送到宸妃娘娘嘴裡,行計周密是一方面,看準了先帝心疼宸妃娘娘數月虛弱、急於求藥止吐纔是關鍵,既能讓衆人目睹良效,自然少有人再起疑心。”

若胭訥訥,看來,那天當着大夫人和和祥郡主喝下去的藥與後來的藥雖然味道差不多,其實材料不太一樣,自然,止孕吐的效果仍是不差,如此方能繼續下去。

“那宸妃娘娘……”

雲懿霆笑,“幸好發現及時,皇后以探視爲由進宮,將內情告知了二姐,後來再送去棲鳳閣的湯藥都悄悄倒了,只是仍瞞着外人,只當一直喝着。”說罷,目光似有似無的在她臉上拂過,不知又想到什麼,似二月初春時分,恰恰裁剪出的柳梢一樣,柔軟中帶着殘冬的清涼,不等若胭說話,接着又道,“毒扁鵲的識毒之能,天下無出其右,他潛入宮中,自然將內情辨的一清二楚,方子寫出來需在太醫院存底備案,必是好方,藥中卻另加了東西,生猛如虎狼,服藥之人乍看着大有起色,實在元氣盡毀,不出兩個月,情勢急轉而下,大羅神仙也難救回。”

“怪不得,不早不晚這個時候方研究出來,竟是算好了,再有月餘,宸妃娘娘就該臨產了。”

思忖至此,若胭氣憤難忍,真真是好歹毒的心腸,屆時宸妃娘娘斃命,有先帝駕崩在前,說一個“哀傷動本、憂思傷身所致”,世人也追究不得什麼。

萬幸,宸妃娘娘無恙就好。

若胭眉眼間盡是悲怒,忿忿片刻,“如今怎樣,既知內情,爲何沒有公佈天下?”當初皇后順利晉升爲太后,可見趙二是按兵不動。

“這兩日,太皇太后哀傷過度,身體不佳,若是此時揭露真相,恐太皇太后支撐不住,此事再緩些時日。”

若胭怔而不語。

雲懿霆解釋道,“陳婕妤早亡,先帝亦不甚關愛,趙二年幼無依,在宮中過得艱難,太皇太后憐惜,多有庇護,當初我久居宮中,若非太皇太后說情,也不知何時能出宮回家。”

原來還有這番恩情厚意。

若胭又憐惜他童年苦難,摟住他脖子,像年輕的母親哄孩子似的,輕輕柔柔的在他臉上親了親、蹭了蹭,以示撫慰、喜愛之情,也不知面前這人是否理解,揚起兩道長眉,似笑非笑的看過來,也依葫蘆畫瓢的在她臉上親一親、蹭一蹭。

若胭滯住,這算什麼?咱們倆誰安慰誰呢?

兩人懷抱着膩了一會,若胭就要去存壽堂請安。

大好的天,浮雲輕薄,含羞帶臊的將太陽遮在身後,那金色的光芒卻霸道的將其反攏在懷中。

或許是因爲雲懿霆終於平安歸來,或許是不久前兩人的纏綿恩愛,若胭此刻心情極好,揚起臉來,任由金光鋪灑。

侯爺和和祥郡主正在輕聲說話,侯爺呵呵笑,看得出開懷,和祥郡主也笑得仁和慈祥,可若胭總覺得有些應付之意。

侯爺眼尖,遠遠的見着兩人拾階而上,招手大笑,“若胭來了,快來快來。”

若胭很歡喜,每次一看到侯爺就歡喜,若不是身邊有云懿霆拉着不放、前方又有和祥郡主目光深深,她是恨不得連蹦帶跳的跑過去,明知侯爺是家翁,心裡卻總是將他當成父親,那樣和藹親近的笑容,只有父親纔有吧。

“父親,母親。”若胭笑意盈盈,自動忽視和祥郡主深沉僵硬的目光。

侯爺笑道,“若胭,今兒你生辰,我本是上個月就和你母親說好,要大擺家宴慶賀,如今卻不能了,委屈你這一年,等國喪過後,明年父親必給你好好辦一場。”

若胭想起前不久彤荷來送賀禮時,轉述和祥郡主的話,與此同出一轍,心知和祥郡主敬慕侯爺,一生以他爲尊、爲榮、爲念,怎不知他心思,侯爺想說什麼,她猜出來,當然要賣個人情,遂也笑道,“兒媳先謝過父親疼愛,父親卻不知,母親疼兒媳,不但和父親這話一般無二,還送了多少珍寶禮物呢,兒媳感激不盡,特來謝過母親厚愛。”

侯爺大讚,“甚好,甚好,若胭很是知禮,你母親給你的東西,你喜歡就好。”

若胭自然說“喜歡”。

和祥郡主含笑點頭,目光深沉,隱隱透着滿意,正欲說話,卻見個面生都小丫頭急惶惶的進了廳來,跪倒稟報,說何氏突然大喊大叫,肚子疼。

侯爺擰眉詫問,“怎麼又痛?三天兩頭的不自在,這可不對勁,你去前面耳房找彤荷,讓她去前院,與王總管一道拿了拜帖請於大夫來,細細的診一診。”

丫頭小心的擡了下眼皮,飛快都瞟了眼不遠處表情清涼的雲懿霆,復垂下眼簾,聶喏的應個聲退下。

和祥郡主則雙手扶着椅子扶手,緩慢站起,無限寵溺無限焦慮的長嘆一聲,將丫頭叫住,再回頭對侯爺道,“侯爺,今日便不去叨擾於大夫了吧,太皇太后這幾天不安,於大夫哪裡走得開,若是叫人傳出去侯府大奶奶岔氣,硬是將太皇太后跟前的御醫接走,這卻不妥了。”

侯爺頷首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