鄙夷

她卻不急着跟上,而是攙過章姨娘落座,章姨娘只是緊攥着她的手哭,“二姑奶奶何不忍一忍,非要動手打三小姐,老爺喚你過去,豈有好事?二姑奶奶雖然已經嫁出,到底也是梅家的女兒,又是在梅家打的人,老爺要處罰你,就是侯府也奈何不得呢,如今侯爺和雲三爺都不在,誰又來護你呢。”

久不出聲的初夏冷聲道,“姨娘,奴婢在三奶奶身邊呢,誰也不能怎樣。”

章姨娘看看初夏,忍了很久沒問的話終是問了出來,“初夏,你當初是被老太太趕出去的,怎麼又去了二姑奶奶身邊?須知老太太和老爺見了你就要越發的生氣了,怎麼還能保護二姑奶奶?”

曉萱不輕不重的道,“還有奴婢在。”

章姨娘還要說話,若胭已經笑道,“正是呢,姨娘,有曉萱在,萬事無憂。”接着又撇開話題,問,“姨娘這次回延津,是把春桃和秋分都帶在身邊?”

春桃這丫頭忠心,伺候章姨娘多年,雖笨拙些,然十分可靠,秋分年幼,膽小內向,也着實可憐,留在這裡,也難善終,還不如跟着章姨娘去,安安穩穩的過幾年日子。

章姨娘卻搖頭,“老太太說,只能帶一個,二姑奶奶是知道的,春桃這丫頭跟着我久了,死活不肯……”

也就是說,最後定下只帶春桃了?若胭點點頭,如果只能帶一個,自己也會選春桃,原諒她的自私,不是不想將秋分也帶離這是非地,只是兩者比較起來,還是春桃更合心些,有她跟在章姨娘身邊,自己也放心些。

若胭還想問什麼,章姨娘只管催着她離去,“萬不可叫老爺久等,快去,快去,要是再惹的怒起,怎生是好?二姑奶奶此去,務必聽姨娘一句,不管老爺說什麼,都不要頂嘴,只是認錯服軟,二姑奶奶畢竟也是老爺的親骨肉,總不能將你如何。”

若胭不以爲然,卻不願章姨娘擔憂着急,只是應下,又勸慰了兩句,問了後日動身的時辰,這才離去。

到門口時,章姨娘又叫住,回身去屋裡抱了個包袱出來,道,“這是姨娘做的,二姑奶奶拿回去看看,喜歡就穿,不喜歡,丟了也使得,往後離得遠了,姨娘就算做了衣裳帕子,也難送到二姑奶奶手裡了。”

若胭接過,心裡沉甸甸的,眼眶頓紅,哽聲道,“姨娘說糊塗話呢,姨娘的心血,女兒怎麼捨得丟掉,姨娘往後也少做些針線活,仔細傷了眼睛,姨娘既然決意離去,安心去即是,女兒總會過去看望姨娘。”

章姨娘含着淚點頭,分別之後,倚着門框低低的哭泣。

若胭帶着兩個丫頭出了小院,穿過一片雜亂的樹林就上了抄手遊廊,本以爲梅家恩必在中園,不想迎面來個面生的小廝,攔住路道,“這是二姑奶奶不是,老爺在前面書房等着您。”

若胭便跟了前去,梅家恩的書房,她是去過幾次的,差不多都沒什麼好事,自然,這一次也不是好事,到了書房,果然見梅家恩在裡面負手踱步,卻只有他一人,梅映雪等人並不在,看來還真是有話要說,暗暗在心裡將各種可能性轉了一遍,大概有了眉目,亦不動聲色,上前,不亢不卑的行過禮,就靜立一側,面無神色。

梅家恩慢悠悠的轉過身來,盯着若胭,半晌,開口道,“近日,侯爺可有消息傳來?”

就算真是另有話說,這個跳躍也太大了吧,這纔多久,就忘了梅映雪挨的那些耳光了嗎?真不知道他心裡究竟將兒女看得多重?若胭哀嘆一聲,聲音平緩無波,簡單之極的兩個字,“沒有。”

許是意識到自己“忘記”梅映雪,梅家恩嘆口氣,半責半寵的道,“你啊,都嫁了人了,還是這樣任性,你好歹也是個長姐,比映雪略長數月,知道她不如你懂事,你便多少包容些也就罷了,何必一家子姐妹打打鬧鬧的。”

若胭聞言,差點疑心自己耳朵出了問題,梅家恩竟然會自己用這樣溫和的語氣說出這樣的話來,實在是稀奇,不,是不可思議!

梅家恩看她不作聲,揮揮手,道,“算了,我也不問你了,想必是映雪說話沒個輕重,讓她挨個打也是長教訓,好在婚期還早,過些日子,腫就消了。”

這就更令人匪夷所思了!

若胭仍是鎮定心神,不動聲色的看着他,裝!你繼續裝!我且以不變應萬變,看你到底意欲何爲。

梅家恩見她只是不說話,也就不提這事,終於耐不住性子,吐了真意,“前幾天杏榜放了榜,那會元者,姓許名明道,我看這名字甚有些耳熟,你可認得是誰?”

呵呵,果然是爲這事。

若胭點頭,“是我表哥,母親的孃家內侄,老爺應該是見過的,母親臨終時,表哥來過。”你問我,那我就明明白白的告訴你,你這張老臉是掛得住呢,還是掛不住呢,那就是你個人的修爲了。

事實證明,梅家恩到底混跡官場數十年,修爲非同一般,眼底閃了閃愧色,一句回憶杜氏的話都沒有,就道,“是你表哥就好,終歸算是一家人,許賢侄這回考得不錯,我也爲他高興,你得了空,這幾天可邀請許賢侄過來坐坐。”

賢侄!天下竟有如此無恥之人,說得出如此無恥之言!

若胭險些大笑出聲,若不看他是生身之父的份上,恨不得當下啐他一口,指着他的臉罵一句“天下不要臉皮之極,莫過於你!”梅家恩啊梅家恩,你也不想想杜氏是怎麼死的,她的後事尚在庵堂完成,你梅家穿紅戴綠連個幡都沒舉,夫妻名分斷了,夫妻情分也一刀兩段,現如今,見許明道前途可喜,又眼巴巴的來攀扯親戚,虧你也是個讀書人,這樣的話也說得出口!

若胭硬生生忍住怒火與鄙夷,冷冷的望着他,一語不發,實在是不敢開口,怕自己一張口忍不住就罵出髒話來。

梅家恩見她態度冷漠,再看她依舊身着孝衣素服,立即反應過來她這是想起來杜氏,忙又補道,“你母親的死,我也傷心,可惜病入膏肓,藥石無效,爲父我回天無術,也只能眼睜睜的看着她……唉,自她走後,我無一日安寧,無一日不念想她當年在世之時,若胭,你看爲父這半年來,憂思過度,垂垂老矣。”說着,唉聲嘆氣。

若胭目光依舊清涼,事到如今,他話裡話外,仍是從未自責自省,只說母親的死在於病重,陽壽已盡,無可奈何,真真是可笑可悲啊,連向一個死人道歉認錯的勇氣都沒有,如何還能理所當然的認爲別人會原諒他呢?

他的確是老了很多,鬢邊白髮如霜,額前皺紋數條,雙頰肌肉鬆弛,面目頹廢無神,體態清瘦,背脊亦微顯佝僂,不復一年前初見他時中年男子的挺拔與威嚴,此時完全一副步入老年的衰樣,不難理解,這幾個月來,他也是倍受心理折磨,即使不肯承認,心裡也無法迴避,杜氏的死與和離、梅承禮的離家出走直至春闈棄考、朝野上下的指點與嘲諷、張氏迫不及待的張羅再娶,以及鄭家一家子亂嚷嚷的攪局、齊府的延遲婚期……煩心之事接踵而來,也難怪他心力交瘁,可是這一切是誰造成的?大概他從來沒有想過,就算想過,那也一定是將罪過推到了別人身上。

所以,若胭覺得,這纔是自作孽。

見若胭仍是冷漠無語,梅家恩耐心已消磨將盡,將眉頭緊緊鎖起,不悅之色盡顯,卻又沒有發作,又軟了軟聲音,繼續道,“我知道你和你大哥哥一向要好,你大哥哥這一走就是半年,杳無音訊,生死難料,我和你奶奶日夜懸着心,寢食不安,想必你也一樣惦記着,上個月春闈你大哥哥也沒回來,他要是回來,一準也能高中,日後青雲直上,前程不可估量,那時候,你不也一樣跟着沾光,雖說嫁入侯門,若有個仕途得意的孃家兄長,身份又不一樣,就算在侯府,也挺直了腰桿不是,咱們又何必問什麼許明道,爲父想見見他,也不過是因他想起了你大哥哥罷了,可沒有拉攏之意。”

沒有拉攏之意?不過是自以爲是罷了,誰聽不出這此地無銀三百兩呢,若胭冷笑,你承認也好,否認也罷,都是你一廂情願,一則我不會從中牽線,二則許明道也不可能登你這梅家的大門,你還是提前想想,往後要是在朝中遇上他,要怎麼扭開臉纔好呢。

“老爺,我邀請不了表哥,老爺要是想邀,大可自己下帖子請,或者親自去古井衚衕見他。”

梅家恩臉色陡然沉下,讓他給一個晚輩下帖子請?還親自去見?豈不是辱沒他的臉面?聲音就拔了拔,“他是你表哥,你怎麼就邀請不了?再說,他不還是雲大人的門生嗎?你要是邀請,他還能不給這個面子?莫不是你心裡沒有孃家、沒有我這個父親,不肯做這件事?”

“正是,我就是不願。”若胭毫不猶豫就直接回答,斬釘截鐵,沒有迴旋。

“你!”梅家恩勃然大怒,竭力表現出來的耐心和溫和瞬間消失,指着若胭大罵,“真是個忘恩負義、不知回報的白眼狼!我梅家養你十幾年,又送你風光出嫁,現在讓你做這點事,你都不答應,你的良心叫狗吃了嗎!你要是有本事,只管求菩薩保佑侯爺平安度過這一劫,保佑侯府長盛不衰,你也跟着榮華富貴,一世不必求到孃家來,往後你要是有了三災五難,受了委屈,也別回來哭,梅家幫不了你!”

這就是撕破臉了。

若胭目光清涼,平靜的看他一臉猙獰,等他罵完,才道,“好。”轉身就走。

我從來就不指望梅家將來爲我出頭,我若富貴,大約你們還能記得我的存在,我若落魄,你們只會避之不及,何來幫忙一說?母親若在,我總會回來走動,可惜她死了;姨娘若在,我總會回來探望,可惜她馬上就要離開了,這裡,與自己還有什麼關係?

“逆子!站住!”梅家恩又在背後大喊,氣不可遏,“太子殿下受辱,侯爺身爲主帥,難辭其咎,梅家和雲家終究是親家,爲父爲官數十年,朝中上下也頗有些交情,若是聯名上書,爲侯爺美言,也可……”

“呵!”若胭最終忍不住笑起來,驀地回身,目光不帶一絲暖意,“老爺,你若有姻親相護之心,真的爲親家着想,邊關戰報入京已經一個月了,你可有任何維護的舉動?尚不及齊大人爲連襟更上心?我聽聞齊大人已連上兩本,你呢?有一字否?老爺心裡想的,只怕是如何既利用雲家搭上表哥這位新星,又儘可能撇清梅、雲兩家的關係,以免有朝一日被牽連吧。”

“混帳東西,你渾說什麼!”梅家恩怒不可遏,衝上來就要打若胭。

曉萱閃身就橫在了中間。

若胭輕蔑的看他一眼,轉身就走了。

梅家恩在後面咆哮,“滾出這個門,以後再也別回來。”

若胭微微滯步,沒有回頭,繼續前行,出嫁的姑娘得罪孃家,實在不是件明智的事,如果可以選擇,如果可以忍受,若胭心知自己也不會如此,可是,面對這一家子,若胭實在無可忍受,若是這身體原來的主人雁兒還在,她大約可以吧,畢竟她是這個世界的土著居民,她的思想能夠接受這一切,而自己,上輩子帶過來的性格決定了結局,不管穿越到哪裡,都無法忘記自己、扭曲自己去順應環境。

一路上遇見幾個下人,都是面生的,這一年裡,張氏幾乎將人裡裡外外都換了個遍。

牆角橫出一隻桃花,疏落的開着幾支粉色的花朵,孤寂、清冷,地上落瓣點點,任人來回踩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