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基

日升,日落,這一天極其漫長,好似百年光陰聚成,怎麼也看不到盡頭,若胭熬着熬着,熬到了夜深。

雲懿霆像是從這個世界蒸發了。

事實上,除了他,侯爺也沒有消息回來,大夫人和和祥郡主也都未歸,連大老爺和大爺都一去不返,可是若胭獨獨擔心雲懿霆,不唯雲懿霆是自己最親最愛之人,也因爲他處境最危險。

曉萱和迎春數次勸說若胭睡覺,可她執意守候,離人未歸,怎能安眠?

靜夜裡,燭光搖曳,紅淚低垂。

那些刺客沒有再來,昨夜受了重創,心知雲懿霆早有準備,不敢再冒險,今夜倒是安寧得很,若胭歪在牀頭,依稀可以聽見夜風輕搖樹梢的沙沙聲,隔着深庭高牆,街道上兵士巡城時整齊劃一的腳步聲、兵器與盔甲的撞擊聲,都傳不過來,遠遠的就被風吹散,零落消弭。

迎春起身剪了燭花,又回身把被子往若胭身上拉了拉,輕聲道,“近來夜裡涼了,三奶奶還是多遮着些。”

這丫頭自從見了曉蓉和初夏的傷勢,問明瞭昨夜之事,委實嚇得好一會說不出話,等回過神來才哭道,“奴婢最是沒用,半點忙也幫不上,眼見着大家受傷,直要無臉見人”,又貼心的忙碌起往日由初夏打理的瑣事,這會子守在若胭身邊,默默無聞。

若胭憐她難得懂事,也要她去休息,她只是不肯,說“初夏也不會功夫,尚可以爲三奶奶受傷,奴婢就陪着三奶奶,也算贖罪了。”

忽見曉萱進來稟道,“三奶奶,大爺回來了,奴婢見他剛進的霽景軒。”

若胭眼神頓亮,恰同暗夜裡倏的點燃一隻火把,升起一蓬明光,雲懿鈞回來,必定帶着朝廷的最新消息,不管是否與雲懿霆有關,多知道些,總有好處,當即翻身下牀,面顯喜色,“快,陪我過去。”

主僕三人一路匆匆趕到霽景軒,夜黑得像是蓋了個大罩子,將日月星辰悉數擋在外面,這裡頭漆黑黑的、沉悶悶的,夏日裡執拗不肯退步的熱潮與初秋勃勃興致而來的清涼生了爭執,拉鋸似的糾纏在一起,如此這般,溫度雖有所下降,卻是捂得難受。

雲懿鈞剛換過衣裳,正與何氏在說話,乍聞得若胭過來,夫妻倆俱是神色晦暗不明,卻也不能拒之門外,略一遲疑後,便開門相迎。

簡潔禮節之後,若胭開門見山,“大哥辛苦了,這一日勞累,我本不該深夜打擾,只因家中父母俱不在,獨守難安,得知大哥歸來,冒昧趕來,想問問外面情況如何?”

何氏撇了撇嘴,不作聲。

雲懿鈞倒是沉靜如故,先是請她進廳入座,若胭卻不肯,只說是“不敢多留,恐耽誤大哥大嫂歇息,只問幾句,略安心便去。”

雲懿鈞點點頭,道是,“白天百官入宮祭拜、三司典儀,又要往天下各地發喪,宮內外一團忙碌。”

全是廢話!

若胭追問,“新君既定?”

雲懿鈞似有深意的探視她一眼,微微沉默,方道,“太子繼承大統,此乃順天應人,國不可一日無君,我回來前已經聽到確切消息,明日太子登基,將以天子身份率百官祭拜先君。”

“哎——”若胭長長的鬆了一口氣,緊蹙的眉尖緩緩舒展,喜色漸顯,朝雲懿鈞謝了又謝,轉身就回。

雖然沒有打聽到雲懿霆的半句話,但是,得知太子明天即可安然登基,就意味着雲懿霆無礙吧?

一顆心在胸腔裡狂跳不止,若胭說不清是激動還是更擔心,整個人都籠罩着一種奇異的光芒,氣息微喘。

時間,像是平坦的河牀上凝滯的清水,任你瞪大了雙眼,也看不到它的流動,寂夜漫漫,若胭苦守着又一天的到來。

倏的,一聲極輕微的聲響隱約傳來,緊接着,曉萱和曉蓮前後進來。

“曉蓮——”若胭乍一眼看到她,喜極而泣,赤着腳就衝了上去,雙手死死的攥住她雙臂,急聲問,“三爺呢?”

曉蓮被她抓得緊,不能行禮,肅容答道,“主子安好,主子讓奴婢回來三奶奶身邊。”

安好,安好。

凝滯不前的河水越擡越高,乍然就閘門大開,千頃江水霎時間呼嘯着奔騰而下,如巨瀑般跌落,濺起漫天的水花,終是穩穩當當的迤邐而去,若胭忽地痛哭起來,終於得到他安好的消息,勝似全世界所有的喜訊。

“快說說,三爺情況究竟如何?”

若胭掛着一臉的淚水,在丫頭們面前也顧不得形象,拉着她坐下,顫聲催促。

曉蓮遂簡要回答,“昨日下午,太子妃飲茶中毒,險些不保,幸虧主子請來毒扁鵲,方救回太子妃性命,入夜,有刺客行刺太子,但都已制服,先君駕崩前,召太子進殿,傳召內官卻中途被殺,主子假扮內官引太子進殿,逼內侍總管提前宣先君遺詔。”

這番話的信息量太大,若胭怔了好一會,才慢慢消化,那毒扁鵲之名曾聽雲懿霆提過一次,是菡孃的師傅,乃是江湖中赫赫有名的人物,下毒治病之術天下少見,不想雲懿霆殺了菡娘,還能把他請來,也着實本事大,又憶起一樁舊事,去年雲懿霆殺孟綵衣,卻仍與陳煜稱兄道弟,真是些個奇妙的關係。

刺客行刺太子,這倒不出爲奇,眼見着老皇帝要死了,再不動手,難道還要等太子登基?一旦坐上了龍椅,日後出行前呼後擁,膳食謹慎,就更難下手了。

只是這逼內官宣詔一事……

若胭疑惑,“既是先君早有遺詔要太子繼位,早宣晚宣有何區別,何故非要逼迫行事,莫不是另有隱情?”

“先太子趙乾是太后長孫,皇后長子,頗爲得寵,一朝出事,性命丟了不說,聲譽地位一概無存,皇后不甘,意欲扶年幼的八皇子登基,早在內官奉旨去請太子之前,皇后就先將八皇子藏在自己宮中,一同帶去內殿。”

曉蓮說的不太清楚,很多事情都沒有關聯上。

若胭點點頭,不再追問細節,只心中有個大概的輪廓,知道皇后從中攪局,意圖勾結內侍讓八皇子搶先登基,沒想到還是落空了,這些具體的內情還是要等雲懿霆回來再細問,如今只需確認雲懿霆無恙即可。

有了曉蓮的訊息,若胭安心不少,提了一天的心,這會子纔算是降落一半,另一半,自然要等親眼見到他站在自己面前纔算落定。

只是這般,時間總管過得快些了,新的一天來到。

有了明確的盼頭,若胭反而更沉不下氣,從破曉之時起,就豎起耳朵聽府外的動靜,不知等到什麼時辰,緊繃的神經快要掙斷,才忽聞得遙遙的傳來鐘鼓之聲,好似金石之物破空入水,擊破一方水中天地,飛濺水珠如碎玉舞風,波紋層層推迭激進,隨之,磅礴莊嚴的黃鐘大呂之樂震撼整個京州城,聲聲入耳,震盪人心。

“好了。”

若胭虛脫的喘口氣,扶着桌子坐下,噩夢終於過去了。

“這是太子登基的禮樂了。”瑾之的丫頭們一齊兒輕籲,磕頭跪拜新君。

雲歸雁匆匆趕來,拉着若胭嬉笑,“太子繼位,新君登基了。”

若胭心知,新君雖然確立,然則國喪未除,大行皇帝的靈位尚未入太廟,朝內外未見得安寧平順,曉蓮曾說皇后(今後該是太后)有意阻攔新君即位,似有隱蔽遺詔意圖,如今新君已定,也不知後宮如何了?新天子的生母陳婕妤已過世多年,不過追諡個太后封號罷了,終究得不着實惠風光,如今堂堂正正坐上太后之位的仍是這位嫡母,新君趙坤自幼受盡屈辱、在趙乾的氣焰下克己慎行、韜光隱晦,好不容易熬到光明就在眼前,這位嫡母又使出殺手鐗,險些令他功虧一簣,這般仇恨,將來怕也難容她得意享福。

權力,與冷血從來都是一母同胞。

可是,這些與自己再無關係了,雲懿霆兌現了當年的諾言,從今往後,海闊天空。

然,直等到申時將盡、天又沉暗,仍不見雲懿霆歸來,若胭那顆將將鬆緩的心絃又繃緊,愈來愈緊,把身體的每一根血管、每一寸肌肉都撐起來,差一點就要撕裂開來,若胭隔着衣裳能摸到胸腔裡那顆恐懼到麻木的心,甚至覺得自己已經清晰的聞到了身體爆炸的血腥氣息。

曉蓮一次次的去府門口打探消息,一次次的折回來,搖頭不語。

大夫人依舊留在宮中陪伴宸妃娘娘,和祥郡主已經帶着雲歸雪回來,但是沒有讓若胭過去請安。

太陽在這一整天都沒露過臉,被厚重的雲層阻攔在九天之外,灰濛濛的悶熱,益發的叫心有不安之人喘不上氣,卻在臨近西山之時,懶洋洋的探出個頭來,赤金的一個大圓球就那麼卡在山巔與雲層之間,萬丈金芒將西天雲層層層鍍起金邊,本來灰色的雲塊在金色的襯托下,慢慢變白潔,一圈圈的金邊翻滾纏繞,又染暈些許橙紅,與遠山連綿的輪廓默默對視,似乎也生出別樣的情愫來。

只是,很快,火紅圓日似那含羞的美人,纔出堂一笑,又隱入屏後,——它這是隱入了羣山之後。

因着紅日的驚鴻一瞥,世間萬物與那多日陰沉的雲層一樣,霎時生機迸發,霎時,又靜謐待眠。

眼見着這一天即將過去,若胭再也受不住這樣等待的煎熬,提了裙子,出房門、下石階、穿庭院、繞影壁,不顧衆人的勸阻,飛也似的衝了出去,即使不能衝進皇城去找他,也可到府門等待,離他近一點也好,可以早一刻見到。

一個熟悉的人影迎面而來,閃電般已近,將堪堪邁過院門的若胭抱了個滿懷。

無需大腦飛速的運轉思考,身體已經做出最本能的反應。

熟悉如斯的溫暖懷抱,只屬於她一人。

她知道是他,激動的想要尖叫、想要痛哭,想不受任何拘束的宣泄情緒,表現出來的卻是沉默,用盡此生的氣力,將他死死的抱住,很久之後,若胭在回憶這一場景時,總是慶幸道,“謝天謝地,我不會武功,要不然,定會把你勒死。”

雲懿霆則總是回她個纏綿悠長的吻,然後風情萬種的笑道,“你不知道,我當時是怎麼剋制住自己,纔沒把你勒死。”

長久得遺忘了時間的擁抱之後,雲懿霆捧起她掛滿淚水的臉,在橘紅的暮色中,把她化成一泓溫軟的春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