撕破

若胭略怔,立即想起幾天前在門口見到那丫頭,自己本要初夏過去問問,卻被雲懿霆嚇走,再幾日來,一直沒有任何消息,現在想想,頗有些不對勁,以張氏和梅家恩的性格,他們派了丫頭來找自己,不管什麼事情,自己都該屁顛屁顛的趕去纔是,斷沒有抗拒的資格,那丫頭沒有完成任務,反被驚嚇一頓,回去一說,早該發了震天大怒,務必要連着來人,非把自己叫去不可,倒怎麼好幾天沒動靜?

這絕對不正常!

驀地又回憶起前幾天在影壁前,雲懿霆叮囑初夏和曉萱“這兩天再來人找三奶奶,都在門外就打發了,不得把消息透進去”,當是時,自己不知指的是什麼,現在看來,極有可能說的就是梅家,這麼說,是雲懿霆早有安排,把梅家陸續來人都擋了回去。

這又是什麼意思呢?

以前,雲懿霆雖然對梅家沒有好感,但也從沒有明確做過阻止自己過去的事,畢竟是自己的孃家,他再不喜歡卻也沒有明確表態要如何如何。

“三爺,我去看看。”

若胭認真的道,有那麼一瞬,她以爲雲懿霆會反對,既然有心把自己圈禁在他的手心,與梅家隔離,很可能是決意要逼自己從此斷了與梅家的關係。

沒料想,雲懿霆微微一笑,點頭道,“好,我陪你同去。”竟是十分爽快,一時叫若胭發懵,難道自己剛纔猜測的都錯了,他從不曾故意隔斷消息?正在胡思,又聽他吩咐曉萱,“你回去和來人說,若胭已經過去梅府了。”

曉萱應聲而去,馬蹄聲呼嘯而遠。

雲懿霆挑了下眉,將野兔和山雞放生,笑道,“看來我的承諾今天又兌現不了,只得改日再說了。”說罷,抱了若胭一躍上馬,踏上歸途。

在梅家大門口不遠處,居然見到了熟人,霍巖。

若胭一詫以後就敏銳的嗅到了計謀的氣味,霎時靈臺清明,將來來去去的事情飛快的在腦海中串了一遍,已清楚了七八分,霍巖何以那麼湊巧就救了逃出梅家的方媽媽?方媽媽既然決意離開梅家,得救後又怎麼會重回梅家?張氏和梅家恩這幾天連番找自己又是爲的什麼?

該是雲懿霆精心策劃的妙棋吧,一步步都在他的算計當中,只是,他這麼做,目的何在?

“三爺?”若胭在大門口止住了腳步,偏頭問。

雲懿霆握緊她的手,笑容深深,柔聲道,“進去看看再說。”

望定他溫柔眼神,若胭竟無法拒絕,涌到舌尖要問的話又說不出來,心知此地不宜談話,遂按下心思,擡步而入。

兩人一騎如飛,從西郊馬場穿城而來,比曉萱回去國公府還要快些,因此兩人到時,那個逗留在大門口等人的丫頭還沒回來,梅府裡亦不知她們狂叫着的人實已經到了跟前。

中園大門緊閉,外面連個丫頭都沒有,不知都縮去了哪裡,屋裡傳來嘈雜的聲音,以哭喊叫罵聲爲主,夾雜着悲傷、痛苦而無奈的勸解聲與雜亂的腳步聲,對了,間或還有砰砰的擊打聲以及失心瘋似的狂笑,站在臺階上,若胭隔着門聽得清楚,張氏、梅家恩、趙氏和方媽媽都在裡面。

梅家出了大事。

若胭卻不明白,究竟出了什麼大事?又有什麼大事非要把自己叫來?

“老太太,你打死我又如何?難道老奴死了,這些事情就再無人知曉了,能跟着你進棺材不成?晚了,已經晚了,我這兩天早將知道的事情全都說了。”方媽媽的聲音虛弱無力,一邊喘息一邊冷笑,不消見到她的臉,就可知她此刻臉上必定掛着猙獰而得意的笑容,“你把我關在柴房百般折騰,存心就是要我死,我好不容易逃出這個鬼窟,本可以遠走高飛,另謀生路,卻又主動回來,你當是爲的什麼,就是不肯叫你如願,不肯叫你善終!你這輩子做了不知多少昧心事,偏偏還要在人前做個可憐仁慈的模樣,也不怕天打雷……”

最後一個“劈”還沒說出來,就被一連串沉悶的擊打聲打斷,緊接着就傳來她痛得難忍的哼聲與張氏歇斯底里的怒罵,“賤人!吃我的、喝我的,一兩銀子買來的丫頭,連你女兒都是我嫁的,竟然忘恩負義來咬我,我打死你個白眼狼!”

“不要提我的雪妞!姓張的!我的雪妞就是被你害死的!”

一聽張氏說女兒,方媽媽突然像頭暴怒的獅子,嗷嗚大叫,原先好歹還叫一聲“老太太”,這一下也直接成了“姓張的”,再沒有半點情分與畏懼之心了,“當初就是你一邊哄着我,說一定想方設法讓老爺娶了雪妞,一邊慫恿雪妞與太太對峙,等事情鬧大,你就甩手不管,胡亂找個人家把雪妞嫁出去!姓張的,你若真心讓雪妞嫁了,我也不恨你,可恨你依然不放過我們母女,爲了打壓太太,你繼續騙我們,許諾讓雪妞回到老爺身邊當家掌權,若不是你,雪妞不會絕望,不會放任自己,是你害死了她!”

“胡說!她自己跳井死的,管我什麼事!要不是你們母女倆貪圖我梅家富貴,寧願做小也非要貼上來,我怎麼哄得住?現在沒了盼頭,就拿我來說事,呸!”張氏見她又當衆抖出陳年舊賬,老臉沒處擱,立即反駁,情急之下,卻不知這話已經是承認。

“哈哈,這麼說,你還當真是挑唆雪妞去做那不要臉的事啊?我一向知道你不喜歡你那兒媳婦,當初跟我說要淑芬嫁過來,也是好聽話說了一籮筐,說是隻要把那杜氏趕走,這梅家就是我淑芬的,嘖嘖,原來除了淑芬,你還惦記着雪妞呢。”

這卻是趙氏的聲音了,趙氏中氣十足,嗓門大得很,一句話說得喇叭似的,只怕整個中園,各個角落裡都聽得清楚。

若胭靜靜的站在門外,靜靜聽屋裡震耳欲聾的聲響,除了覺得可笑,沒有多少震驚、哀傷,或是等等別的情緒,來到這個世界,婚前婚後快兩年,已經見多了梅家的鬧劇,即使再聽到什麼不可置信的□□,也不過是一聲譏諷、鄙夷之笑。

唯有一處遺憾,若是此刻杜氏和梅承禮也在這站着,親眼聽聽這些數十年來不爲人知的醜惡密事,也算得上真正的真相大白,可惜死的已經死了,走的已經走了,不管死之時、走之時是耿耿於懷還是哀至心死,其實,這時候,聽不聽這些,大約都已經放下了,不在乎了吧?

有風吹過,蕭索冷肅,若胭覺得有些煩躁,她一點也不想聽這樣的鬧劇,只覺得噁心。

真不知道,那些人在裡面互掐互罵,叫自己來做什麼?參觀麼?

若胭擰起眉頭,扭頭就走。

“夠了,都不要說了!”梅家恩終於出聲了,聲音嘶啞得像個八面漏風的破鑼,聽得人心都要抖一抖,十分瘮人,若胭卻覺得,這聲音除了用盡力吼出的音量高些,其實全然沒有氣勢,反而隱約悲痛、無助。

梅家恩也會悲痛無助麼?若胭不相信。

在杜氏面前,他是個高高在上的一家之主,將她的真心和委屈一併踐踏在腳下,不論她傷心欲絕還是病入膏肓,都可以漠然拂袖而去;在若胭面前,他要做一個必須受到膜拜的尊神,神權不容任何輕視;在張氏面前,他則成了舉世的典範、絕代的孝子,唯母是從,無視一切是非對錯,這樣的一個人,永遠都該是傲然自負、自信滿滿的。

趙氏來了勁,傲然冷笑,“憑什麼不說!一開始我鄭家有意聯姻,她以爲你要中狀元呢,鼻孔朝天不同意,後來你娶了杜氏,她又反過來散佈謠言,假說你們已經定親,敗壞淑芬的名聲,趁着我家老爺出事,落井下石,逼淑芬嫁你做妾,連嫁妝都是她從你本家大房借的,淑芬一進門就還給大房了,這個事你只管回去老家問問。”

“何必回老家問,我就知道!”

方媽媽接過話去,切齒道,“這個事,我知道我一清二楚,她恨太太恨不得咬兩口,日夜罵太太搶走了她的兒子,絕不叫她在梅家過安生日子,梅家和鄭家本沒有定下親事,只因太太進了門,她恨不過,叫我四處宣揚,說是鄭家早已同意女兒給梅家做妾,流言洶洶,大鄭姨娘這才進來,兩頭傳話的都是我,那些哄了鄭家,說是擡着大鄭姨娘氣死太太的話,都是經我的口說的,我最清楚不過。”

“賤人!你血口噴人!”

張氏尖叫着罵了句,然後又轉了目標,對準梅家恩大哭,“家恩,我是你親孃,做什麼都是爲你好,這個賤人是瘋了,忘恩負義,不知好歹,她的話聽不得,你別被她迷了心竅。”

梅家恩意外的沒有作聲,面對張氏的哭鬧,沒有反應。

方媽媽麻木的冷笑,“這兩天我已經說得夠多了,我是瘋了,但是我說的話是真是假,老爺心裡有數,你一輩子都拿孝順兩個字來控制老爺,最擅長的就是裝模作樣,可惜裝的再好,也有露餡的一天,你作惡太多,章姨娘被你趕出京州,到老家都不放過,才住幾天又被趕出祖宅,真是心狠手辣,太太在梅家二十幾年,背地裡你不知害她多少,又欺負她是個倔性子不肯向老爺訴苦,由着你笑裡藏刀,太太那個病,不是你給氣出來的?大少爺幼時,你說卜了卦要回老爺避災才能保全,我呸,你從沒有請道人卜卦,不過是存了心要分開太太和大少爺,有意胡說八道的,這等喪盡天良的事,你也做得出來,果然遭了報應,大少爺走了,梅家絕了後,這都是你做的孽。”

接着,屋裡又傳來丁丁砰砰的擊打聲和痛苦不堪的□□,亂成一團。

梅家恩依然沒有聲音。

有腳步聲由遠而近,從身後傳來,若胭回頭一看,一個有些面熟的丫頭匆匆從小徑對面走來,看到若胭和雲懿霆站在階上,猛地剎住腳步,不知所措,若胭認出她就是上次在府門外見到的那個丫頭,想必也就是剛纔曉萱說的那個。

丫頭呆呆的站立,目光一觸及雲懿霆,倏的後退兩步,顯見是害怕,然後慢慢的後挪,直到撞上一顆歪脖子桃樹,才驚醒,掉轉頭,撒腿就跑了。

怕成這般模樣,也不知雲懿霆那天和她說了什麼。

“別打了,再打就死了。”趙氏突然喊了句。

張氏卻厲鬼似的咬牙切齒,“她是我梅家的下人,是我一兩銀子買來的賤人!打死又怎麼了?”聽聲音,又重重的打了幾下,聲音沉悶而粗重,用的應該是木棍之類的東西。

沒有了方媽媽的□□和喘息冷笑。

除了擊打聲,沒有別的聲音,尤其顯得那擊打聲刺耳,梅家恩一直沉默,趙氏也不再作聲。

若胭站在薄薄的陽光裡,身體卻從裡到外的覺得冷,從骨頭到血液,都是冰涼的,隔着木門,她已感覺到屋裡氣氛駭人,每一絲空氣都充斥着仇恨、憤怒、痛苦與哀絕,甚至,還有些血腥和死亡的氣息。

“吱呀——”一聲,她推開了門。

趙氏坐在新刷了紅漆的椅子上,扭着頭往後,只瞧得見一半側臉她連熱鬧都懶得看,只從那撇到腮幫的嘴角可以看出,見此鬧場,她的心情不錯;梅家恩像一截枯朽的木頭,蕭索僵直直的立在一旁,目光癡呆,裝着沉沉的苦痛與無邊的絕望,在他面前,張氏披頭散髮,赤紅了眼,正舉着一根兒臂粗細的木棍,朝蜷在地上的一個白髮老嫗一下又一下的打下去,那老嫗正是方媽媽,此刻裡,她緊閉雙目,縮在地上,一動不動,嘴角流出鮮血,滴滴答答的從腮邊滑下,落在有些凹凸不平的地板上……

門開,光線乍然投進來,除了方媽媽,其餘三人都下意識的扭頭來看,若胭和雲懿霆就在陽光下,灰色的影子拉得很長,正好就在張氏腳邊。

張氏臉色一變,瘋了似的大叫一聲,丟開方媽媽,直奔若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