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金陵還未完全的步入夏季的灼熱,徘徊在春中,偶爾吹來的涼風攜帶的絲絲寒意讓酷怕寒的徐扶蘇微微不悅。雖然已經除去了“鎮”字符,但終歸是需要時間去適應。
徐扶蘇望着金陵和先前所見之景迥然不同,不用他去仔細思慮便能猜得出來問題應該是出在老漢“錢舒”。
徐扶蘇全開玉扇,饒有興趣的將目光投向一側。
“錢舒”身穿一襲龍虎山天師服的道袍朗聲大笑:“老頭我腿腳不便,讓後生等久了。”冷不丁的冒出的話讓徐扶蘇也不知怎麼回答。
徐扶蘇恭敬的回答道:“老先生客氣了。”顯然老人身上氣宇軒揚的氣勢和炯炯有神的目光讓徐扶蘇打消了一些顧慮。
“老頭我也聽了葉宣在蜀中收了三個徒弟,其中以你最爲翹楚,老道對後輩你的先生也是崇仰,可惜老頭我要坐鎮天師府,難得拜訪,特此邀你先生和我下一盤百年棋局。”
“而你!徐扶蘇。”錢舒伸出手指了指他,笑語:“你就是這盤棋局中最爲重要的棋子,你先生已入局,該你了。”
徐扶蘇作揖一拜,清聲道:“還未請教真人名諱。”
錢舒自得一笑,“貧道龍虎山齊玄。”
徐扶蘇安靜聽完老人所說,趕忙抱拳:“先生是知道真人的,若他知道老先生如此欣賞他,想必他也會很高興。”
齊玄擺了擺手,樂觀言:“人生何處不相逢,無礙無礙,你做徒弟的來訪老夫,老夫就很高興了。”
“請你入局。”齊玄將手從道袍中探出,示意徐扶蘇進局。
言罷,老漢身形消失,棋局起。
他前腳剛踏入城中,一股浩瀚縹緲的威壓頃刻朝他奔襲而來,徐扶蘇剎那間彷彿置身於一座戰場,無數的廝殺聲此起披伏,在他的周圍是數不盡的茫茫人海,與其說是人海,倒不如用兵海形容。身着甲胃的驪陽士卒一往無前的直衝,殺聲震耳欲聾,鼓聲轟響不停。
徐扶蘇轉身將目光投向他們衝擊的方向看去,在他們的前方是一片黑壓壓的大軍,這股大軍引起了他的注意,手握長刀,鐵甲覆面,相比驪陽軍隊的重甲不同的是這些敵軍所穿輕甲大都以佈線纏繞。這也讓徐扶蘇反應出來敵軍的身份,倭寇!
場景斗轉星移間變換,徐扶蘇頃刻來到一座硝煙未滅,城牆殘破的城池下。城名上的“金陵”赫然在目,城外寂靜如絲,他邁開腳步走入其中,再入金陵。
入目所至,皆是死人!徐扶蘇慢步金陵街頭,反抗聲,謾罵聲,嗚咽聲,刀擊聲......
他每走一步,就見到不同的人。
有被撕裂衣衫,神情呆滯,身上的淤血紫痕的婦人,無一不昭示着她經歷了什麼。徐扶蘇默然從她身邊經過,婦人不言,只是盯着一處發愣。在他即將走出屋子時,婦女撕心裂肺的厲聲道:“你算什麼男人!你連畜生都不如。”
徐扶蘇打開門,門外是一個小院子,院子的角落蹲着一個抱頭痛哭的男人。
有白髮蒼蒼的老婦人神神顛顛,絮絮叨叨,說着不知是誰的故事。“柱子,娘給你帶了你最喜歡吃的燒雞。”“柱子,娘跟你說了多少次了,多大的人了還尿牀。”“柱子,快吃快吃,年糕。”......她緊緊摟住懷中冰冷的屍體,一字一言,太多愛來不及說出口,就遲了。
徐扶蘇依舊默然跨過屍體,無悲無喜,扭頭與老婦人對視的那一眼,老婦人悲怮大哭。
有奄奄一息,苦苦的在地上攀爬掙扎的女人,她遠遠的便看到了徐扶蘇,不顧身上的疼痛,用雙手撐起自己的身體。咬着牙,奮力的朝他爬來,身下的血跡浸透了冰冷的街道。徐扶蘇沒有動,只是站在原地怔怔的看着那個女人。不知過了多久,徐扶蘇感到褲腿一陣拉扯,他沒有低頭,安靜的聆聽。
“救救我的孩子。”面色蒼白的女子仰首望向他,咧開嘴微笑,隨即面容因疼痛扭曲,在笑容裡,她鬆開了手。雙眼瞪着天空,徐扶蘇也擡起頭,“你們?專心看人間了?”,他蹲下身子,將手緩緩拂過女人的雙眸。
他站起身,走到女人一開始來的地方,因爲在那裡,一把槍的刺刀上,有個小生命。還沒來得及睜眼。徐扶蘇輕輕的抱起“他”,哪怕雙手沾滿血污,他毫不在意。再小心翼翼的把“他”還給“他”的母親。做完一切,徐扶蘇轉身離開。
這樣的人,還有很多,很多,屍山屍海。紅,成爲古城的唯一基調。
又是一場雨,可雨卻沖刷不淨城裡的血。
徐扶蘇如同行屍般在街道上走着,他冷漠的看待周遭發生的一切。不知多久,他來到一座城門。
徐扶蘇看到了一個人,說的上是他入幻境以來第一個見到的人。
那人身着龍虎山道袍,墨發在風中狂亂地飛舞,潦黑深邃的眼眸望向遠處。
他屹立在城牆上背對徐扶蘇,撐着一把傘,居高臨下,墨發蒼茫,隨風浮動。
“龍虎山軒轅敬。”那軒轅敬似乎察覺到了他的目光自報門庭,轉過身來,那不亞於謫仙的容顏,笑容溫和。
“你來了?”
登上牆頭的徐扶蘇回以微笑,“來了。”
兩人並肩而立,徐扶蘇先開了口:“你一直看的就是這個?”他目之所至,城門下,屍骨累累,堆成一座山,一口巨大的坑,都掩不滿,裝不下,這一具具骨骸。
“你挖的?”
“不是,‘他們’挖的。”
得到軒轅敬的否定,他了然的點點頭。軒轅敬玩味的看向徐扶蘇:“還適應?”
“不太適應。”
“嗯,應該的,如果我沒記錯。你今年才滿十六吧。”
“快過生辰了。”徐扶蘇沉吟一下,回答。
兩人一問一答,彷彿多年不見的老友噓寒問暖,但卻字字皆鋒。徐扶蘇不在意,軒轅敬也沒放在心上。
“‘他們’挖了以後,發現裝不下,又把土掀開。有時候‘他們’用力大了,還可以看到人頭被剷起來,老人,小孩,大人都有。”軒轅敬指着下方茫茫一片,“應有盡有。”
徐扶蘇輕皺了眉頭,“‘他們’呢?”
“我殺了,從城門殺到城尾。”軒轅敬漫不經心的舉起自己同樣血淋淋的手,“一個不剩。”
徐扶蘇想到一路上都沒有看到倭寇的身影,心有疑惑,與軒轅磐對視。
軒轅敬沒有言語,氣氛就此陷入了該死的沉默。
“你來晚了。”軒轅磐說道,“你應該也清楚,這不是現實中的金陵。”
軒轅磐沒有繼續說下去,因爲他知道與聰明人說話不用費心。
“百年後的金陵。”徐扶蘇想都沒想,就脫口而出。
“他們讓我們兩個回來的目的,除了讓我們幫他們解決金陵積壓百年的怨氣,獲大功德。他們的怨氣因爲我殺掉的那些人,而消散多半。很抱歉,你來晚了。”軒轅敬將一切和盤托出時,天穹降落下一道光,鋪灑在他的身上。
“這就是功德?”徐扶蘇沒有因爲軒轅敬提前獲得功德有所沮喪,“我還真的不想要。”他冷笑的看着軒轅敬。
軒轅敬見此沒有出言作任何安慰之語,在他看來,徐扶蘇是故意裝作無所謂。而他也沒有分心去思至其他,靜坐消化這些上蒼功德。
徐扶蘇沒有多做停留,躍下城頭。獨自面對堆疊而起的屍山,在他跳下的一瞬間,感覺身體的力量瞬間被掏空,與如意的心靈連接也被切斷。
現在的徐扶蘇,與普通人無異。他慢步走到屍上底下,從中一點點的拖出埋葬人的屍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