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常太夫人不可置信的目光中,年過七旬的榮氏面露得逞,就這樣直愣愣地朝後摔去。
伯府門前鴉雀無聲,剛被老文襄伯威脅過的常太夫人心中更是升起了一股莫名的敬佩。常氏比她還要大上幾歲,隨便摔一跤都有可能中風、甚至直接躺進棺材。
她怎麼敢……就這麼摔下去!
年輕時也玩過不少這樣的把戲,常太夫人一眼便看穿榮氏詭計。可她那時候敢摔,是因爲知曉後面有一大堆丫鬟奴僕做墊背,無論如何也不會出事。但如今榮氏身後空無一人,有誰能及時扶住她?
這一刻她當真由衷地敬佩榮氏,連性命都豁得出去,也難怪這些年她那些手段一直收效甚微。
如果榮氏當真這麼摔死了,那伯府辦葬禮,羅晉也能順勢留住那孽障。這般想着,常太夫人立馬拋卻震驚,一瞬不瞬地盯着榮氏。
而向後摔倒的榮氏,整個人如斷了線的風箏般,直愣愣地朝地面摔去。眼見後腦勺就要磕在青石板上,旁邊突然衝出一道火紅色的身影。
“曾祖母小心!”
厲聲叫喊着,羅煒彤滑向榮氏身後,在她頭落地最後一刻,肚子墊在她後腦勺上。鈍聲響起,祖孫二人以一種極爲狼狽的姿勢摔倒在一起。
“不是我推的。”
常太夫人聽到過無數次這樣的辯白,甚至當年她懷次子時,榮氏也曾這樣說過。不過那會她臉上沒有惶恐,不過是面帶冷然,嘲諷地看向羅晉,清冷的目光彷彿早已看穿這場把戲。
而那一次羅晉也當真是高高舉起輕輕放下,只罰了三個月月錢、關禁閉便了事。可庶長房月錢本就沒幾個銅板,禁閉更是讓其無人打擾。明面上說是懲罰,實際上卻是變相的保護。也正因如此,她在孕期心氣不順,連帶幼子生下來體弱,忙於照顧孩子她疏忽了庶長房那邊,讓榮氏本已中毒的兒子病病歪歪長大。
思緒回籠,常太夫人突然想起,這些年辯白之人中,榮氏是唯一一個不僅能全身而退,不僅沒吃虧反而受益之人。而其他人無不是下場悽慘。
而如今她似乎也沒能避過,臺階下所有人看向她的目光,都彷彿在看一隻劇毒的蠍子。
蛇蠍婦人,一瞬間她想到了這句激烈的言辭。
而似乎出現了幻覺,耳邊傳來羅晉氣急敗壞地聲音:“常氏,你個蛇蠍婦人。”
站在僕婢中間,她看着羅晉衝出來。走過她身邊,她下意識地伸手抓住他想解釋一番,解釋這全是榮氏的詭計,解釋他們落入了庶長房陷阱,即便再裝模作樣今日也不會有什麼好結果。可臨到頭,她只抓住了一抹衣角。
“阿榮,你感覺如何,別嚇我。如果你死了,我定讓那蛇蠍婦人給你陪葬。”
直到這一刻老文襄伯才發現,他年少心底那抹白月光,始終是姑蘇城外荷塘月色中撐蓮舟唱漁歌,路過烏篷船時對他回眸一笑的採藥少女。
即便她搬出伯府,他也知道她會一直在那裡。就如這大半輩子即便很少相見,他也知曉她一直呆在西側院,一直會在那一樣。
有她在他心裡踏實,而直到她摔倒隨時可能喪命的那一刻,他才發現自己不能沒有她。
“阿榮,別拋下我,你走了我可怎麼辦?”
這個便宜曾祖父是在做什麼?人肉墊背羅煒彤震驚,這是在告白麼?不過她驚訝的不是告白之事,而是他怎麼可能會喜歡曾祖母?
不解之下她乾脆直接問出來:“伯爺既然這般捨不得曾祖母,那這些年綿延不絕的傷害又算什麼。”
傷害?老文襄伯愣住了。
“我何曾傷害過她?我所做一切都是爲了護住她。”
這下連裝暈的榮氏都忍不住睜開眼,此刻她無比慶幸孫女接住她,如果真暈過去錯過這句話,她絕對會死不瞑目。
“這是我活七十年,聽到最好笑的話。”
“阿榮。”
激動之下文襄伯正想把榮氏抱個滿懷,卻被其一把推出去。拍拍身上泥土,榮氏拉起小孫女,即便身着布衣膚色黝黑,渾身上下烙印上這些年辛苦的痕跡,但站在對面富貴逼人的常太夫人跟前,她卻絲毫不墜氣勢。
“太夫人即便四世同堂,年已耄耋,也依舊不減當年霸道。還好這些年在伯府中白菜,我這一把老骨頭經得起折騰。還有小孫女孝順,不顧自身安危也要保住曾祖母。不然今日真摔在這起不來,你豈不是百口莫辯?”
身在金陵城,不論是自家有還是聽別家八卦,衆人早已看慣這暈倒的戲碼。雖然對弱勢一方的憐憫之心尤存,但今日若榮氏當真暈倒,難免有人碎嘴說她滿腹心機。
但如今她主動站起來,且中氣十足的說出這番話,一時間所有人都信了。的確是伯府夫人推到了七旬老人,這位老封君之蠻橫可見一斑,由此想來庶支在府內日子的確不好過;且金陵傳言中形若鬼魅的羅三小姐,不僅身姿窈窕,方纔救親時圍笠翻飛間露出的小臉和大眼睛絕對稱得上容色俏麗,且爲人也是至孝。
最重要的是,這傳聞中極爲富有心計,趕在主母跟前生下庶長子的不安分妾,似乎也沒那般不堪,最起碼如今看上去她像個磊落之人。
衆人浮想聯翩,專注地盯着兩位老人看,幾乎沒人記得被榮氏掀翻在地,一把老骨頭摔個屁股蹲忍不住哀嚎的老文襄伯。甚至連伯府下人,一時間也忘記去扶起他。
“我根本就沒推你。”
常太夫人儘量回憶着當年榮氏表情,站在臺階上無悲無喜地說道。
“那太夫人的意思是說,曾祖母故意摔倒。恕孫女多言,曾祖母如今年過七旬,如她這般年紀莫說從臺階上摔下來,便是走路隨便摔個跟頭,也隨時可能要了性命。太夫人早已是老封君,即便弄死府中個把人,也定不會有人多做追究。曾祖母有必要爲了給您添點堵,隨意拿自己性命開玩笑?”
羅煒彤一番話有理有據,直說得常太夫人啞口無言。其實她也百思不得其解,爲何榮氏前一刻說着要與她清算,後一刻便這般不要命地往後摔。
在她看不見的角落,榮氏調皮地撓撓小孫女手掌心。常氏不清楚,她還能不知道,嬌嬌可是全天下最厲害的孫女,她功夫好着呢。莫說方纔她只在幾步開外,便是站更遠點也還有四海。
可惜文襄伯府向來標榜自己詩禮傳家,視習武爲粗鄙之事,他們怎又會知曉武夫的本事。
“你個毒婦,阿榮摔死了於她有何好處。”
老文襄伯站起來,不顧凌亂地髮髻,指着常太夫人罵道。
當初成親時,羅晉也曾喜愛過性格爽利的常太夫人。但隨着時間推移,那股新鮮勁過後,他又將目光轉向了其他女人。反正他是伯爺,無人會指摘他有幾個妾。
但常太夫人不同,文襄伯能隨意納妾,她卻不能隨心所欲地換夫。本來她就中意俊美的文襄伯,一輩子只守着一個男人,感情只會越來越深。
此刻本就受人污衊,周圍異樣的目光本就讓她壓力倍增,只需一顆稻草便能徹底壓彎。如今文襄伯接連咒罵,卻堪比巨石般重重地砸在她心頭。
瞬間她只覺全世界都在與她作對,當年她是做錯了,可都過去這些年,榮氏還不能放下麼?
一股憤怒無處宣泄,她下意識去找最容易欺負之人,就這樣她第一眼看到了方纔出言指責的羅煒彤。
“這便是你的孫女,如此不敬長輩?雖然血緣上你是她曾祖母,可輩分上我卻是她嫡親的曾祖母,對着我這般大呼小叫,想來平素定是多有不滿。”
常太夫人終於忍不住說她了!羅煒彤滿心激動,今日來前曾祖母就曾說過,常太夫人爲人霸道且性格衝動易怒。只要激怒她,到時一方弱勢另一方如此蠻橫,即便沒個證人,多數人也會相信此事。
三人成虎,有時流言比鐵板釘釘的證據還要管用。
榮氏撓小孫女手心的手激動到顫抖,一切都在她計劃之中。這般想着她面露不屑,若不是兒子幼時被虎狼之藥毀了身子骨,一生註定無緣仕途,她也不用等這麼多年。
她從未將榮氏當過對手,這些年在伯府內關門種菜,優哉遊哉過自己日子。而如今萬事俱備,想弄倒她就是這般簡單。
一直在後面照顧公婆,順帶冷眼看戲的徐氏走上前:“太夫人將我女兒說得那般不堪,滿金陵城散佈她流言,只差說她是鍾無豔的臉加妲己的心肝轉世,貌若無鹽且蛇蠍心腸,難道就不允許我們有丁點不滿?”
什麼!滿金陵城的流言竟是文襄伯府散佈,圍觀衆人譁然。見過嫡庶關係緊張的,卻沒見過這般勢同水火。不,這已經不是勢同水火,而是彷彿隔着血海深仇。
此刻無人懷疑徐氏所言是真是假,所有人都驚訝於太夫人的歹毒。
她竟然這般問了出來!震驚過後常太夫人倒是平靜下來,果然府裡有榮氏人手,不然她不可能知道的那般詳細。
“你這般說,可曾想過污衊誥命的後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