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氏陡然收回去的手,讓常太夫人心涼了一半。邀請文氏前來主持公道時,雖然她親自去過衍聖公府,但府中自兩位當家夫人往下,態度始終是恭敬有餘,親切不足。
衍聖公府一向如此,作爲儒學始祖,萬世師表的天下典範,公府在規矩上向來讓人無可指摘。話雖這麼說,可真正對上親近之人,又有誰會一板一眼地嚴守規矩。
可常太夫人更知道的是,文氏必須得幫這個忙。不爲別的,遠嫁山東的妹妹,如今在老宅頗有地位。論輩分文氏還要喊姑母一聲伯孃,以孝道標榜天下的文氏,無論如何都不會作出忤逆長輩之事。
本來信心滿滿,如今她確是多了三分不確定。一來衍聖公府頗爲看重那孽障之子,甚至親自招他入族學;如今再加上文氏不鹹不淡的態度,一時之間讓她有些懷疑,請文氏來是否明智。
懷疑歸懷疑,好不容易把人請來,如今斷沒有把人趕走的道理。收斂心思,她把全副心神放在庶長房身上。鬥了這麼多年,今日她絕不能讓榮氏好過。
躊躇滿志間,常太夫人腰板挺得更直。文氏被人簇擁着上前,餘光見到常太夫人這副模樣,眉頭微微皺起。她在外素來以嚴肅形象示人,這會倒是沒人看出不對。
“孃親,伯府當真是灑掃過一番。”
羅煒彤真誠地說道,伯府爲了迎接衍聖公老夫人,可真是下足了功夫,剛穿過那道朱門上面的漆都還半乾未乾。徐氏自然明白女兒是在真誠誇讚,傳到前面常太夫人耳朵裡,確是另外一番諷刺意味。
“伯府自然有伯府的規矩。”
“無規矩不成方圓。”
文氏不鹹不淡地說一句,依舊古井無波的臉,讓人看不出她心中究竟在想什麼。常太夫人越驚惶,羅煒彤確是沒多想什麼,身正不怕影子斜。一路悠閒地看着修繕一新,依舊富麗堂皇的伯府,雕樑畫棟直讓她懷疑皇宮也不過如此。
所以在入了最後面鬆壽堂,終於見到只有一面之緣的曾祖父時,她終於忍不住好奇心。
“伯府原來這般好看,從進門到現在滿眼都是金玉。曾祖父,爲何曾祖母所居西側院那般破敗,竟是連尋常市井人家都比不上。”
文氏額頭間皺紋又多了幾條,文襄伯府的富庶她也看在眼裡。富麗堂皇竟然絲毫不比皇宮差,她記得文襄伯府以文功起家,當年部隊攻入金陵時也未見老文襄伯闖進哪個蒙古親王的宅子搶奪財務。
那他宅子裡這些金玉,又是從何而來?
雖說有底蘊的人家,萬不會把宅子弄得滿是銅臭氣,而是從園林佈局上下手,力求雅緻以達到天人合一之效。文襄伯府千院那幾乎黃化人眼的富貴,她確實是看不上。但進鬆壽堂後,不少帶有姑蘇江南特色的金玉古玩,卻屢屢讓她有眼前一亮之感。
庶長房問安聲響起,聽到榮氏雖老邁但依舊比金陵當地人柔軟些的口音,恍然間她想起幾十年前那件事。世代行醫名滿姑蘇的榮氏百草堂,一夕之間燃起大火,本就稀稀拉拉的人丁更是全族葬於大火之中。
唯一倖存的生還者,便是早已被老文襄伯納爲妾的榮家女。當時還是伯夫人的常太夫人憐憫其孤兒寡母,特意將其擡成貴妾。爲此不知情者紛紛讚歎伯夫人雖看似嚴厲,但內裡卻有顆菩薩心腸。
如今看來,那場大火卻有貓膩。看着窗邊那對唐朝汝窯官刻花屏,文老夫人只覺得一股寒氣從腳底升起。積善百年的老字號藥堂,其家財絕不是小數目。作爲唯一的後人,榮氏日子過得那般拮据,足見其沒得道什麼遺產。
那遺產又去了哪裡?
稍微往深處想想,文氏不自覺打個哆嗦。
“老夫人,您這是怎麼了?”
文老夫人貼身丫鬟出聲,打斷了一室尷尬。尤其是老文襄伯,見到曾孫女那雙與榮氏年輕時如出一轍的大眼睛,再聽她頗爲天真的疑問,他卻是感慨萬千。
這座伯府,着實建立在榮家人的血汗上。大火燒得死人,燒得毀百草堂那麼大一個莊子,但卻燒不掉真金白銀。且他借住榮家多年,更是知曉庫房位置。大火還未熄滅時,一車車的金銀早已被他心腹押運上船。
他愧對榮氏,既然這些年她一直想追求自由自在,那今日便還她一個自在。
雖然想着已經最大可能地給與補償,但面對小孫女清澈的眼神,他還是有種無處遁形的愧疚感。比起過往他對榮家所做的傷害,這點補償實在是杯水車薪。
但手心手背都是肉,此刻他也只能兩害相權取其輕。
正當尷尬到無以復加之時,文老夫人丫鬟略帶擔憂的問候解救了他:“老夫人可是身子不適,府上恰有郎中,老朽這便派人去喚他。”
“無礙,不過是春寒料峭,還是伯府事重要。”
“文老夫人說得有理。”
羅晉只顧着趕緊開祠堂,把家分完了,他也就不會再這般不上不下。故而他壓根沒多理會文老夫人話中意思,常氏卻注意到了,明明早已過了夏至,還說春寒料峭,其中意味可就耐人深思。
望着走在最前方,腳步略帶急促的老文襄伯,常太夫人急到同手同腳,最後一絲理智都告訴她,一定不要衝動,一定不能上前抓住衍聖公府老夫人問個究竟。
從鬆壽堂到伯府祠堂,短短几百步的一路,常太夫人不斷思量着文氏態度。她究竟替哪一邊說話?遠嫁山東的姐妹,即便說話再管用,想要插手金陵衍聖公府之事也是鞭長莫及。若是她臨陣變卦,自己又當如何?
臨到祠堂前,常太夫人已然確定,文氏必然會偏向庶長房。着急之下她更思量着,到時該如何自處。跟榮氏爭了一輩子,她當真不想臨了叫那賤人如意。可如今她所剩底牌,似乎只有羅晉。
爲了進墳墓前不被戳脊梁骨,羅晉定不會叫庶長房佔着大義就分出去。夫妻這麼多年,她早已知曉其自私涼薄。以前也曾怪過,如今她卻無比慶幸。
可常太夫人打算註定落空,沉悶的木軸轉動聲中,滿室檀香味自陰暗的祠堂中撲面而來。嬰兒手腕粗細的蠟燭搖曳,映照着一滿牆密密麻麻的牌位,平添幾分陰森氣息。
安靜肅穆中,羅四海的聲音顯得格外突兀:“嬌嬌、行舟快看,這便是咱們羅家祠堂。趕緊多看兩眼,以後想看也沒機會了。”
徐氏手拿帕子站在衆人身後,完美地演繹一個三從四德的婦人。這會聽到夫君如此不顧規矩體統,大喇喇一幅帶兒女參觀新奇美景之狀,她肩膀可疑地抽動。
羅晉萬分不樂意,二孫子可是他最出息的小輩,雖然爲了伯府,迫於無奈不得不分宗,但他可沒想捨棄這個孫子。
“總歸是一家人,打斷骨頭連着筋。日後伯府清明祭祖,難不成你們還當沒事人?”
“自然不會,”羅四海一迭聲的否定,滿臉憨笑道:“祖父,孫兒這不是覺得,孩子們生下來十多年,一次都沒拜過伯府祠堂。自打入金陵後家中事端不斷,定是祖上怪罪。眼見着行舟要科舉,嬌嬌一個姑娘家名聲更不能壞,孫子就想讓他們多拜拜,好求得祖先保佑。”
羅晉連連點頭,雖然羅家家道中落,但怎麼也算書香門第。他們可不是那些沒規矩的小戶人家,過日子總得有些章法,孩子們尊敬祖先是好事。再說心裡有祖先,百年後也會尊敬他。
“這樣就好,行舟先去拜拜。”頓了頓他又說道:“嬌嬌也去。”
常太夫人正糾結着,孽障扯着嗓子吼那番話是什麼意思。什麼叫入金陵後多災多難,還祭祖,難不成還打算召常家先祖來懲治她?正當此時,羅晉最後四個字給了她一計當頭棒喝,三丫頭要祭祖?
男女有別,未成親的女兒又怎能入祠堂。莫說她最討厭的三丫頭,就連她慣來喜歡的二丫頭,每次祭祖都站在最後。
“行舟進去祭拜無可厚非,三丫頭的話……老爺,是不是有些不妥?”
羅晉皺眉:“都是羅家子孫,且今日分宗大事,一道跟着進去也無妨,不過上香之事還得緩緩。”
“妹妹不能去,那我不去也罷。”羅行舟站直了,連上全是歉意:“曾祖父,行舟一切順遂。且聖上英明唯纔是用,若行舟此次科舉不成,定是才學上有不足之處。反倒妹妹,入金陵後便多災多難,若是先祖有靈,行舟肯請他們多保護妹妹。”
少年身量還未完全長成,晨曦中脊背挺直,站在滿牆的牌位面前,看向小妹的目光滿是關心。而當他轉向曾祖父時,又是擔憂和肯求。
這孩子……羅晉遠未到鐵石心腸,此刻他完全被孫子所打動。四海雖然只有一子一女,但行舟這一個兒子,就頂伯府所有的小輩。
他開始有些後悔,或許不該選擇保伯府這些不成器的兒孫。他們雖然人多勢衆,但在他百年之後,能把文襄伯府揚光大的,只有庶長房。
“說得好,便讓嬌嬌一道爲先祖進香。”
常太夫人打個趔趄,羅晉是他最後的底牌。作爲伯府主人,多數時候他比文氏還有用。而如今看來,他的心已經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