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孃。”東莞郡王府的管事停下了腳步,立在屋檐下,對正過來的祝季蘭俯首。這郡王府上上下下都曉得,這位二孃不過是徐郡王的嫂嫂贖買來的犯官之女,送給她的小叔子作妾的。但在這個宅子裡,沒有人敢輕視她。不僅僅是因爲徐郡王很待見她,更因爲她是這個府上最博學多才的人,開玩笑,人家是士人家庭出身。
“你這是要去……”祝季蘭看他手裡拿着一封信,隨口問道。
“哦,剛剛驛卒送來了信件,小人正要給大王送去。”管事回答道。
祝季蘭一聽,上前道:“給我吧。”接過來一看,是行在送來的,也不知道是出自誰的手筆,有可能是大王的四哥,也可能是六哥,還可能是其他故交同僚。將信執在手中,她一路到了徐衛的書房。
老實說,在家裡出事以前,作爲讀書人家的千金小姐,祝季蘭對武人的印象……不是說不好,就跟這個時代所有人一樣,武夫嘛,粗俗,無禮,目不識丁,作爲一個書香門第的女子,你絕對不會希望將來的丈夫是個武夫,更不可能希望一個武夫會是你將來子女的父親。
正是因爲這樣,祝季蘭剛剛嫁給徐衛時,抱着的是一種認命的態度。要不然能怎麼樣?因爲父親的罪過,自己被打入另冊,如果不是徐四夫人解救,天知道以後的日子怎麼過。雖然徐衛是個武夫,但他好歹也是川陝長官,只能這麼想。
可日子一天一天過去,祝季蘭發現事情完全不是她想像的那個樣子。沒錯,徐衛確實是個武夫,他肚子裡沒有多少墨水,別說詩史子集那一套,自己幾乎可以肯定,他甚至連千字文這種最基本的都不懂。的確,有些時候他真就粗俗無禮,尤其是跟他幾個下屬,諸如楊彥張慶等人在一起時,出口成髒,諸如此類。
但這並不代表他是個淺薄的人。祝季蘭認爲,徐衛雖然沒讀過什麼書,但他實在是好學,只要得空,一定是在書房裡埋首案間,儘管看的並不一定是聖賢書。另外,在這個家裡,你永遠不會看到徐衛高高在上的模樣。對於他的髮妻張九月,他毫無掩飾地表現出了那份情,甚至有的時候讓人感覺,他還挺尊重自己的妻子。
對於兩個女兒一個兒子,他真的是一個慈父。你從來不會看到他板着面孔訓示說教,當孩子們作錯了事情的時候,他總是將他們摟在懷裡,很在耐心地跟他們說話。每當看到這種場面,祝季蘭就很難想像,這是個統領萬軍,在戰場上叱吒風雲,一聲命令下,千萬人頭落的帥臣。
而對於祝季蘭自己,她的感覺就更深了。妾是什麼?名義上雖然號稱是“小妻”,其實也和奴婢無異。但徐衛從來沒有把她當成是一個下人,祝季蘭至今清楚地記得,成婚的當天徐衛並沒有和她圓房。當時她很不理解,但後來知道,那是因爲徐衛知道她害怕,並不是想強迫她怎麼樣。
日子越往後,祝季蘭越覺得,這個男人簡直像個謎一樣。你真的弄不懂他腦袋裡到底裝的是什麼。你端杯茶給他,他會跟你說一聲謝謝,你如果病了,他會親自把湯藥端到你面前,他甚至會有意無意地你拘謹害怕的時候,暗示你完全沒有必要這樣,在家裡他不是執掌大權的統帥高官。
現在,那個男人就在面前。穿着一身常服,手裡捧着一本手抄本,正出神地看着,另一支手端着茶杯,似乎忘了喝。
祝季蘭承認自己很幸運,這個男人除了不是飽學之士以外,他擁有一切女人夢想的東西。他身居要職,手握大權,他對家庭有責任感,愛護妻子兒女。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只要一出門,肯定能吸引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女人。
“大王。”祝季蘭踏進書房,輕聲喚道。
“嗯?”徐衛擡起頭來,上下打量着她,忽地笑道“新作的?要我說,這衣服就得穿在你身上纔好看。”
祝季蘭會心一笑,上得前去,將信放在桌上,接過他的茶杯將裡面的冷茶倒掉,又重新倒上開水,一邊道:“我聽姐姐說,當年你們沒有成親以前,你就是這樣打動她的。”
“嗯,那可有些年頭了。”徐衛似笑非笑道。
“哦,對了,這是剛剛收到的信。”祝季蘭將杯子遞了過去。
“謝謝。”徐衛拿起那封信拆開來,看了一眼道:“六哥的信,哎,兒子呢?”
“出去玩了。”祝季蘭回答道,隨後便開始動手整理他雜亂的書桌。
徐衛沒再說話,他似乎被徐六寫的內容吸引了。徐良在信中告訴堂弟,徐四一家一切都安好,自己家裡也事事順遂,讓他不要擔心。而後,提到了這次南方軍官團到西部一事。徐六在信中謹慎地囑咐徐九,說這件事情不能當成過場,也不能當成形式,這是他的一大政績,一定要引起重視。
徐衛看到這裡,不禁暗笑,什麼軍官團吶,就是一羣將帥子弟,到西軍來走走過場,爲升遷累積資歷的。當然,岳雲幾個另當別論。
隨後,徐良毫不掩飾地表達了自己的春風得意。以他的年紀官拜次相上臺執政,是一件很難得的事情。現在新君登基,朝政都委給宰執大臣,他和首相趙鼎政見立場基本一致,合作也算愉快。自己一定要繼承先父的遺志,完成其未競之業,披肝瀝膽,嘔心瀝血,只爲着一個目的,驅逐北夷,還我河山!當然,也成就自己不世之功業!
徐衛看到這裡,不禁一笑,我絕對希望你夢想成真!有你這個作宰相的堂兄在朝中,我會省去很多麻煩。
但再往後看,徐衛就不那麼輕鬆了。徐良說,他最近和宰執大臣議事時,提到了川陝宣撫判官人選的事,打算派一個能在川陝上下協調周全的人來。這就表示,像万俟卨這類不在考慮之列。
這對徐衛來說,應該是好事,他爲什麼不輕鬆?原因就在於,徐良是跟哪些宰執大臣商量的。徐衛在信上看到了一個名字,秦檜。
“秦檜回朝了?”
徐衛記得秦會之從西京留守兼判河南府下來以後,又調到其他地方繼續作地方官了,怎麼突然又回到了朝中,而且身居宰執之列?
細想一下,不難明白,這八成是六哥促成的。秦檜從前是三叔的得力助手,六哥對此相信知之甚深。現在他上臺執政,又把秦檜弄回中樞,也在情理之中,但問題在於……秦檜不應該在這個位置上。
坦白地說,以秦檜一直以來,到目前爲止的表現,你很難將他和歷史上那個臭名昭著的大奸臣聯繫在一起。首先,他是以主戰派的姿態出現,而且在御史中丞位置上以敢言進諫著稱。甚至和徐紹等人一道,發動了政變,擁立趙諶即位,隨後又在“參知政事”的位置上,極力協助徐紹推行新政,可以說是廣有賢名的。
這麼看起來,他不但不是個奸臣,反倒應該是一個正面典型。你去跟任何一個瞭解朝中情況的人說秦檜是個奸侫小人,恐怕沒有人會相信。
可徐衛不這麼想,他“固執”地認爲,秦檜遲早會露出他猙獰的面目。岳飛爲什麼會是岳飛?不是因爲他有多麼顯赫的戰功,而是因爲他不論順境逆境,不論是高官顯爵還是身陷囹圄,他都不改自己的初衷和堅持,執着的人或許看起來很傻很天真,但他們值得尊敬。
秦檜不一樣,歷史上,他前期是一個堅持大義的人,但自從被俘到北方走了一遭後,他就背叛了,不止是背叛大宋,更背叛了他自己。儘管從徐六的信裡看起來,秦檜至今仍舊沒有變,但徐九相信,那只是遲早的事。
“這可不太妙……”放下信,東莞郡王喃喃念道。
“怎麼了?”祝季蘭看到他本來笑意吟吟的臉上神情凝重,不禁問道。
“一個不應該的人出現在一人不應該的位置上。”徐衛當然知道這句話他的侍妾不可能聽得懂。
祝季蘭跟了徐衛這麼久,深知這是一個沒有難處的男人,好似沒有任何事情可以難倒他。所以,徐衛現在的模樣讓她有些吃驚。
“這話怎麼說?”祝季蘭追問道。
徐衛苦笑着搖了搖頭,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祝季蘭見狀,只當是朝政大事,不方便多說,將手輕輕搭在他肩膀上,寬慰道:“沒有大王解決不了的事情。”
徐衛仰起頭,像是有些新鮮:“你真的這麼認爲?”
“殘暴如女真人,不也被大王逐出陝西了麼?現在,就連河東也快呆不下去了。”祝季蘭笑道。
徐衛將手伸上肩膀,抓住她的手笑道:“我這個人讀書不多,但我還知道那篇《鄒忌諷齊王納諫》。”
祝季蘭嫣然一笑:“我並不畏懼大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