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出來一人,四十開外,個頭不高,卻極壯實,八字眉,吊角眼,一臉戾氣。穿一領藍布直裰,挽着袖口,兩條手臂青筋直冒,塊塊肌肉,棱角分明,一看就是練家子。身後跟着七八個剽悍的漢子。那人一出來,眼光從徐衛三人身上掃過,扯嘴笑道:“銀子帶來了?”聲音雖然不如那虯髯大漢洪亮,語速卻極快,頗有幾分威嚴。
楊彥一聽,怒從心頭起,哪來這種不開眼的混蛋,沒看到咱們九哥都到了,還咋呼個鳥,找死呢?於是怒罵道:“瞎了你的死魚眼!看清了,這是徐……”
徐衛伸手一擋,打斷了他的話,上前兩步。他一動,四周圍觀衆人退潮般齊齊後撤,圈出了場地來。按慣例,徐家老九一出馬,話不過三句便要大打出手,還是先躲爲妙。
“人呢?”徐衛波瀾不驚的問道。
“第一句……”有人暗暗數着。
“錢呢?”對方擡頭向上,冷冷道。
“我在問人。”徐衛還是那副口氣。
“第二句……”人羣繼續後撤中。
那人剛要說話,穿團花袍的漢子在他身邊輕聲耳語一陣,那人聽罷,臉上陰晴不定。他就是徐九?好些人都說這小子遭了天譴,只剩半條命,連屎尿都拉到牀上麼?
早就聽手下人說過,徐衛雖然憑着拳頭在夏津闖出偌大的名號來,其實不過是個十九歲的小子,可如今親眼見到,仍舊有些驚訝,這麼年輕?
那人陰着臉盯了徐衛半晌,再微微點了一下頭。花袍漢子呶了呶嘴,自有兩人轉入裡間,片刻之後,提着一個被綁作一團的大胖子出來。只見他頭髮被扯散,衣衫也凌亂不堪,左臉顴骨一處紅腫,右臉簡直就是個開花饅頭。不用說,肯定捱了一頓胖揍。
“拼了!”一見馬二被人揍成這副德性,楊彥雙眼一紅,就要上前拼命。在夏津縣,只有咱們欺負別人,如今居然被人欺到這份上了,不弄死兩個,難消心頭之恨!
徐衛還是把手一伸,擋住了他。對方人多勢衆,貿然動粗,不但救不了人,還得把自己搭進去。楊彥以一種難以置信的眼神看着這個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這還是徐衛麼?哪次幹架不是他徐九第一個動手?這廝一貫是得理不饒人,無理搶三分,何曾如此忍讓過?難不成一場大病之後,轉性了?
不光他一頭霧水,就連圍觀的賭客們也是摸不着頭腦,心說這可是徐衛,徐家老九!夏津縣有名的小霸王!這位小爺可是以暴戾聞名,誰見了他都躲着走,今天怎麼……
“你怕他幹啥?難不成你連自己也忘了,你可是徐衛……”楊彥低聲說道。
“既然我這麼有名,對方想必也知道。既然知道還扣我朋友,就是有備而來。”徐衛平靜的說道。楊彥一聽,再不言語,倒是張慶神色怪異,心說徐九這廝從前可是用拳頭當腦袋使的,從來也沒說過如此有條理的話。
迎着無數疑惑的目光,徐衛頗爲客氣的問道:“這位怎麼稱呼?”
那人心裡也沒底,不是說這徐九手段狠毒,爲人驕橫麼?這副做派,分明是個謙謙君子,莫不是在耍什麼花槍?
“好說!在下楊進,江湖上朋友擡愛,送個綽號‘沒角牛’,半月前接手這大通賭坊。”那楊進卻是十分託大,根本不拿正眼看人。徐衛既然是夏津有頭有臉的人物,想要壓倒他,就必須比他狠,比他橫!
半月前剛接手?徐衛心中雪亮,人家這是想借着挫自己的威風在夏津揚名立萬。當即一笑:“事情我知道了,你打算怎麼辦?”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天經地義,古今同理。這廝在我賭坊欠下二十貫賭債,少一錢,別想出門。”楊進把話說得不留絲毫餘地。這話一出口,圍觀的閒人們都暗想,這廝也不怕風大閃了舌頭,你也不去打聽打聽,還不說徐衛家裡的背景如何。光是這位小官人的名氣,手段,就是運河裡那些扛刀吃飯的傢伙,見了他都是客客氣氣。你初來乍到的,不拜他這處碼頭也就罷了,還敢口出狂言,嘿嘿,今天有好戲看了。
誰也沒有料到,徐衛居然頷首道:“的確是這個道理。”
身邊的楊彥又忍不住了,低聲道:“九哥,你莫不是魔障了?”
徐衛使了個眼色:“別急,咱們是講道理的人。”對方敢把話說這麼滿,想必是有侍無恐,我倒要看看,你有幾斤幾兩。想到此處,又轉向楊進“我這個人讀書不多,但也聽說過賭債賭償,你說呢?”
楊進聞言大笑:“還想賭?嫌輸得不夠麼?”若論賭博,咱穿開襠褲就玩骰子,竹牌,閉着眼睛也能玩過你,看來傳言不假,徐衛雖然手底下功夫了得,腦子卻不太好使。起先還擔心,本想趁着這廝患病,生死難料,滅了他一夥人的威風,可他卻突然出現了,事情恐怕有變數。現在看來,就算他徐衛再厲害,不過是個莽夫,不足爲慮。
“是這個意思。”徐衛也笑道。
“好!不見棺材不掉淚,我讓你死個明白,來!”楊進把手一揮,走到一張大賭桌前立下,那叫一個氣定神閒,信心滿滿。張慶楊彥暗暗叫苦,徐九雖然武藝了得,可這賭技卻是爛到姥姥家了,十賭九輸,這不是擺明了要往火炕裡跳,拉都拉不住麼?
那看熱鬧的賭客們大眼望小眼,心說徐九又犯渾了,他那臭手氣,只怕人沒救出來,還得把自己的褲衩都輸進去。嘿,反正兩方都不是什麼好鳥,讓他們狗咬狗一嘴毛,咱們倒樂得看個熱鬧!稍後少不得還是要武力解決,咱們可得閃快一些。
衆人正待看一場宰殺肥羊的好戲,卻不料楊進又說道:“醜話說在前頭,一碼歸一碼,你這兄弟欠我二十貫錢,這筆債需還清,你纔有資格和我賭。”
這話一出,就連賭客都覺得楊進真不是個爽快人,既然答應賭債賭償,又何必擺這一道?
“兄弟,莫逞強,不行我來……”張慶在背後對徐衛說道。他隱約感覺到徐衛這一病,似乎和從前不太一樣了,可從小一起玩到大,他還不知道徐九?腦袋一熱,眼睛一紅,什麼都不管不顧,你讓他去攔縣太爺的轎子,他敢把人轎簾扯下來擤鼻涕。
楊彥雖然也是個爆脾氣,可眼下馬二在人手上,他不敢大意,隨聲附和:“不錯,張慶手氣向來都是極好的。”
“沒事。”徐衛說話間走了過去。伸手從桌上抓起兩粒骰子,神情變得異樣起來。只見他把那兩粒骰子攤在掌心,輕輕的摩挲,細細的把玩,那模樣好像手裡捏的不是骰子,而是握着一位美嬌娘的纖纖玉手。
“你害我不淺啊……”把玩着骰子,他說出了一句誰也聽不懂的話來。
楊進卻是等得不耐煩,捶着賭桌道:“賭是不賭?少他孃的磨蹭!”
“賭!”徐衛將骰子扔還桌上,“不過我身上沒帶銀子。”
楊進濃眉一皺:“那你拿什麼跟我賭?”這小子該不是想硬搶吧?若真是這樣,那倒省事了,大爺敢到夏津來搶飯吃,手底下沒點真功夫,身後頭沒幫兄弟夥怎麼成?要敢動粗,叫你走着進來,爬着出去!
“一條左手能值多少錢?”徐衛此話一出,滿堂皆驚!張慶楊彥聽了這話,終於放下心頭大石,這纔是徐九的風格嘛。有道是軟的怕硬的,硬的怕橫的,橫的怕不要命的,徐九就是那典型的不要命!
楊進一時沒有答話,這小子擺明是來耍橫,若是被他壓過勢頭,以後如何在夏津縣立足?這廝是本地一霸,若是剎了他的威風,就沒人敢在大通賭坊尋晦氣。自己也算是站穩了腳,就算以後他想報復,憑自己在衙門的關係,還怕他個屁股上蛋黃都沒幹的黃口小兒?哪怕他家裡有點背景,那也是從前的事了。
“大官人,徐衛賭技不入流,賭品卻是極好。暫且應下他,等他輸了,看他如何收場。”那袒胸露乳的大漢又上前耳語道。
楊進聽罷,猶如吃了一顆定心丸,大聲道:“好!諸位都來作個見證!你徐衛在夏津縣也是號人物,一支左手,我作價二十貫!”好個沒角牛,簡直應該叫鐵公雞!他輸了毛都不用拔一根,若是贏了,徐衛怎麼收場?若是真剁下一條左手,以後就是個廢人。若是抵賴,名頭也就臭到家了。
徐衛倒是乾脆,伸出右掌,張開五指一晃:“五百兩。”
“五百兩!白銀?你當你是知縣相公?”楊進一掌拍在桌面上,差點沒跳起來。
徐衛不理他,環視四周:“諸位,有誰認爲一支左手不值五百兩的,站出來。”既然都說我有名,那就試試人氣吧。
當着這個凶神,誰敢出頭?大家都清楚徐九是個渾人,平日裡沒少幹壞事,雖然不至於恨之入骨,但心裡卻是極其鄙夷的。可鄙視歸鄙視,要是得罪了這個小霸王,以後就不用出門了。保管有人天天輪班守在你家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