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7.指間沙(二)
“折彥質?官家怎地忽然想到折彥質?…劉皇后對皇帝這個人選十分訝異。
“本來是沒想到,不過秦檜來面聖時恰好帶了折彥質的本子,朕纔想起,還有這位四朝元老!、,趙謹笑道。一提到幾朝元老,往往容易使人想起老態龍鍾,鬚髮皆白的老人家。可折彥質也不過五十多歲,卻已經歷經道君趙佶、太上皇趙桓、先帝趙諶、當朝趙謹四位君王,不是四朝元老是什麼?
“可是,可是”劉皇后下意識地就想挑點毛病出來。因爲作爲劉家人,她知道父親劉光國對這位麟王不太待見,反之亦然。可一時之間,她就還真挑不出折彥質什麼不合適的地方。原因無他,折仲古名氣太大,功勞太多,地位太高,普天之下,沒有第二個。以他爲首相,任何人都得心悅誠服。
“朕已經下詔,命麟王火速入京。
此事要儘快辦了。”趙謹道。見皇后似乎還有疑慮,他解釋道“折彥質四朝元老,威名暴於南北,文武雙全,更是徐良的前輩,如果由他出任首相,非但能夠牽制徐良,更能彈壓得住朝廷。你不是總說徐良在朝中爲相,徐家子弟又在地方手握重兵麼?此番麟王入朝,他們就互相掣肘,朕就太平了。”
劉鳳娘也找不出反對的理由,左右能壓制得了徐良就好,當下也就沒再說什麼。皇帝上得前來,摟住她,眼光落在她肚子上,憐惜道:“這些事情你就少操心了,安心養胎是要緊。太上皇和兩宮太后幾次過問,很是關心。”
太上皇趙桓育有三子,長子趙湛,英聳早逝也沒有留下子嗣。
幼子趙訓,年紀又還輕,未增婚配。只有這當今天子趙謹的皇后懷了龍種,自然是上下都關心,期盼着能誕下皇子也好讓江山社稷,後繼有人。
“都說這世上最不易的,就是爲人母,十月懷胎辛苦也就罷了,一旦分娩,還得鬼門關上走一遭,這話,如今臣妾是信了。”劉氏道。
“你放心只要是誕下皇子,朕不管大臣是否同意,都將敕封你父爲郡王,劉家子弟都加官晉爵,絕不負你就是。”趙謹保證道。
劉鳳娘這才滿意地將頭靠在了皇帝肩膀上……
卻說一連幾天沒有動靜,秦檜有些坐不住,尋了機會幾次向沈擇詢問,得到的回答都是含糊其辭模棱兩可,不外乎就是等等這類的話語。秦會之也不是傻子,從沈擇的態度中他嗅到了不同尋常的味道,隱隱覺得這事可能有什麼變數。
這種感覺,在麟王折彥質進京以後得到了證實!
折彥質崇高的地位,使得他一進杭州城,就已經在朝廷百官中傳開消息。大臣們驚訝於麟王的突然還朝都紛紛猜測此次他突然回來是什麼緣故。聯繫到“平章軍國重事”徐良正在家守喪,稍有政治頭腦的人便多少明白幾分。
看樣子,聖上是有心讓徐相丁憂,而以麟王取代其職!這宰相人選的更迭,往往預示着朝廷大政方針的變化,所幸,麟王也是堅決的主戰派即便他上臺執政,相信大體上仍舊會延續徐相的政策不至於搞撥亂反正。
一些立場不堅定的人甚至開始琢磨,這一下估計是代表徐家失勢了是不是得趕緊往麟王身邊靠?持這種想法的人,一旦跟自己摯友故交說起,多半都會得到反駁。徐家失勢?還不至於吧?除非哪一天,11陝宣撫處置使易位,你再說這話不遲。但凡徐衛在帥位上一天,徐家仍舊是一股強大的勢力!而且,至少現在還看不出來任何徐衛會離開位置的徵兆。
“相公,朱參政來了。”徐府裡,僕人到書房向徐良通報道。
這段時間在家守喪,除了一些儀式以外,徐六深居簡出,基本不跨出徐府大門。但這並不代表他不問世事,相反,他既然在自己這一畝三分地裡,朝中的一舉一動,他也清楚地知道。
“請進來。”徐集輕聲道。
片刻之後,參知政事朱倬踏入書房,腳步未停就拱手道:“徐相。”
徐良放下手中的書本,起身迎上前笑道:“不在中書忙,卻有空到我這裡來坐坐?那就坐吧。”
兩人分賓主坐定,朱倬是個直腸子,什麼都掛在臉上,一副憂心忡忡的模樣,沉聲道:“麟王進城了!”
徐良的眼中閃過一抹不易察覺的驚色!其實,從皇帝曖昧的態度中,他就已經猜到會有事。遲遲不下詔奪情,肯定是有人想針對自己。罷自己的相位,還不至於,皇帝沒有這個氣魄。舍此之外,也只有重新任命左相這一條路可走。
但徐良並不擔心這一點,滿朝文武,誰有幾斤幾兩,他門清。不管誰上來,都難以對他構成威脅,只能是個擺設。哪怕就是徵召已經致仕退休的老元勳,他也不懼。可當聽到“麟王”這兩個字,他不得不嘆口氣。
說起來,折家跟徐家的關係還挺不錯。當年老九被鎖在河東平陽,脫不得身,正是折可求率領折家軍長途奔襲,救虎兒軍出來,然後合師一處,鑄就了定戎大捷!後來折家奉旨南遷,老九還親自趕到潼關相送。
而且老九和折彥質的私交也相當深厚,昔日紫金虎在杞縣燒糧,陷於金軍包圍之中,也是折彥質第一個領兵相救。說起來,這該是過命的交情吧?
可是,這世上再深厚的情誼,恐怕也擋不住這一“擊”。麟王一旦作了首相,他絕對不可能當個擺設,哪怕是志同道合,也難免有衝突。若是旁人也就罷了,可折彥質功蓋當代,聲望怕還在自己之上,於倫理上來說,還是自己的前輩,這事,麻煩。
想到這些,徐良苦笑道:“我若個作讒臣事事順着聖上,誰也不得罪,只怕還不會有這事。”
朱倬非但跟徐良志趣相投,更是他堅定的支持者和追隨者,他對徐六除惡務盡乘勝追擊的方略極爲贊同,一直以來,也是合作無間。現在憑空冒午麟王出來。他好似比徐六還着急。
“相公,麟王上臺已成定局,改變不了。我所擔心的是”朱倬欲言又止。
“無妨,你直說。”徐六道。
“我擔心,不止麟王上臺執政這議和一事,恐再起波瀾啊。”
朱倬道。
“意料之中。”徐良沉聲道。這議和的事誰攛掇的?還不就是劉家兄弟?有皇后在興風作浪,官家十有八九會重提這事,只是自己現在十分被動,就是想阻擋,怕是也力不從心。
“可一旦此番議和,相公若再想短期之內進軍河北,只怕不易。”
朱倬擔心道。金人所提議和要求旁的不說,這不得還都東京,則難以加速經營河南。西軍撤出河東,再難以威脅燕雲,女真人便有喘息準備之機!
“我何嘗不知?奈何此事由不得人。”徐良頗有些無奈道。不過他隨即話鋒一轉“你也不要擔心,麟王一直以來,堅決主張抗戰此次北伐,諸軍由他一手統率。相信,他也清楚這其中的利害關係,絕不至於贊同議和。”
“但願如此,可是聖上拜他的相,這初登政府,能不順着聖意辦事?”朱倬質疑道。
徐良聞言正色:“尋個機會我得和麟王談談。哎,秦會之最近在作甚?也不見他?”
朱倬想想道:“除了中書理政之外,最近聖上單獨召見過他兩次。”
“單獨召見?”
宮城宣德門。
三騎不急不徐馳至宮門前,馬上騎士都利落地跳下。當先一人,年在五十開外,身長七尺有餘,很是魁偉。身穿紫色公服,束金帶,掛魚袋玉劍,多年的軍族生涯,使得他不怒自威,然英武之氣中,仍難掩那一絲儒雅與從容。
不是旁人,正是當今大宋,唯一一個“一字並肩王”麟王,折彥質。折王確實老了,當年他領兵勤王,初到京城與徐九見面時,方過而立,其瀟灑,儒雅,給徐衛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句話怎麼說來着?舉餡白目向青天,皎如玉樹臨風前。
二十多年過去了,昔日十幾歲的少年郎徐九,如今已是四十壯年:而往日玉樹臨風的折仲古,如今鬚髮之間,已夾雜着些許銀絲。一捋頜下長鬚,折王的目光仍舊銳利,望着巍峨的宮門,他心裡禁不住感慨。
當年,爲避耿南仲之禍,他主動放棄宰執的地位,去地方上練兵禦敵。也正因爲如此,他才避過了朝廷裡多次的政治風暴,絲毫未受影響,如今,他已經是“功蓋一代而主不疑”只差“權傾天下而朝不忌”了。
一旦跨進這宮門“權傾天下”唾手可得。
一名三十多歲的內侍踩着小碎步匆匆而來,到了折王面前,大禮下去,尖聲道:“1小人叩見大王。”
“不必多禮,請起。”折彥質朗聲道。
判…人乃內侍省都知沈擇,專一前來迎候大王,請。”沈擇躬着身子,不敢直視。
折彥質對身後兩名隨從一揮手,而後大步往宮中走去。大概是都收到了風聲,麟王行走在禁中,但凡碰到他的官員,無不肅立在道旁,執禮甚恭,這其中,不乏中書要員。
爲表示鄭重,趙謹特地選在“垂拱殿”接見折彥質。到了殿外,沈擇先入內通報,皇帝一聽折彥質到了,竟然離開御座,親自下殿來接!這可是前所未有的殊遇,即便當年聲望卓著的种師道在世時,也沒有這般待遇。
折彥質顯然受寵若驚,一見皇帝下來,不等對方開口,已迎上前去,納頭就拜:“臣折彥質,。p見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歲!”
趙謹上前親手扶起,笑容滿面道:“雖則麟王離京不久,可朕甚是想念。折卿柱國之臣,四朝元老,不必拘禮,來,殿內說話。”
折彥質低着頭,踏入殿內,等皇帝重新升座之後,才道:“臣一接到聖諭,即馬不停蹄趕來行在,所幸沒有耽誤。”他爲什麼說這句話?
因爲但凡手握重兵在外的將帥,最敏感的一件事情,就是奉詔入京。他如此說,則是表示自己正大光明。
趙謹顯然沒有理解到這一層意思,只道:“無妨無妨,來,賜座。”
坐定之後,皇帝先還是說了些場面話,又問了關於軍中的情況。
折彥質自然是據實以告,但其實皇帝也不懂,只是頻頻點頭而已。
一陣之後,皇帝主動提起折彥質兩次上奏一事,道:“前番,折卿上奏,請求重回故土。這思鄉乃人之常情,朕能理解。只是,國難未平,朝廷多事,朕如何離得開賢卿啊?且將思鄉之情放一放,待到河山光復,朕決不吝惜三城兩地。”這話說得貼心,往常,折家的領地只在府州,皇帝如今一表態,等於是說等將來天下太平了,我賜幾個州給你們折家又能咋地?
折彥質起身謝過。
“折卿,朕記得,你去江西之前,是任樞密使?”皇帝忽然問道。
“回陛下,臣擔任江西宣撫大使之前,任樞密使兼御營使。”折彥質答道。樞密使固然榮耀,可御營司當時是統領所有南方軍隊的最高機構,這一點必須要說明白。
“難得,爲御外敵,主動離開中樞去地方強兵。如今戰事告一段落,再讓折卿在江鼻,則是大材小用了。”趙謹爲自己後頭將要說的話作着鋪墊。
折仲古心知肚明,嘴上卻道:“臣捧卷則是一老儒,披甲則是一老卒,無論居廟堂之高,或是處江湖之遠,同樣爲國盡忠,並無分別。”
“高風亮節!”趙謹大聲讚道。“朝中如折卿這般文武雙全的賢臣,沒有第二個。”
“臣何德何能?不過在江西時,並無其他,唯願歲歲,天仗裡常瞻鳳輦。”折彥質大唱讚歌。他後頭說的這一句詞,乃是有出處的,有緣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