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兒用滿懷期待的目光望着他,然後說:“很簡單,我要留在晨星鑄造。”
他鬆了一口氣,萬幸沒有遇到上述兩種展開,不然會讓他有種在演星際版《康熙微服私訪記》的錯覺。
晨星鑄造這麼大一家企業,塞一兩個人進去自然不是什麼難事。他一口答應下來,告訴阿羅斯順便把她送回迪拉爾恆星系統。
其實比較返回晨星鑄造,她更喜歡跟隨唐方遠行,經歷更多未知事物,不過想到韓景雲的話,以及那枚數據芯片,忽然變得意興闌珊,也就沒有反對,非常順從地答應下來。
半個小時的準備時間過後,老兵駕駛特別行動運輸船載着布哈林與趙佳立離開墮天使號,往星盟方向駛去。如今墮天使號上只剩唐方、克蕾雅、唐林三人。
“大哥,接下來我們去哪兒?”
“先離開伊拉莫克恆星系統再說,至於下一站是哪裡,待我規劃一下路線。”
ghost準備驅動引擎離開的時候,忽然接到來自迪拉爾恆星系統的通訊,凱莉尼亞告訴他佈置在中央軍港的0號通訊模塊接收到一則加密情報。
0號通訊模塊擁有最高的優先級,一般配屬給愛麗絲、巴哈姆特海賊團、老馬裡恩、白浩等對象,然而與以往不同,這則加密情報並非來源於他們幾個。
只有唐方知道發信人是誰……它來自虛空追尋者號,傳訊者是澤拉圖。
這則情報並沒有多少實質內容,僅有很短的一行字------澤拉圖讓他3日後趕赴距離塔爾塔羅斯深淵不遠的地方,具體事宜等見面後再談不遲。
老傢伙一向神秘兮兮,這次也不例外。不過考慮到黑暗教長此去是跟蹤雅典娜座駕附着的天啓之光,相比搗毀上帝武裝在伊達共和國的據點,優先級自然高的多。
3天時間……現在啓程的話,時間很寬裕,正巧韓景雲提供的情報中有一個可疑點距離澤拉圖提供的座標很近,倒不如前往一觀,無論是否找到上帝武裝人員蹤跡,都不會耽誤與澤拉圖見面。
………………
18個小時後,墮天使號抵達伊達共和國與塔爾塔羅斯深淵接壤地區的凱摩爾恆星系統。
此地位於塔爾塔羅斯深淵黑洞系統影響區域外沿,同星盟所在天巢星區相去甚遠,屬於絕對的邊疆地帶。距離文明中心越遙遠,生存環境越惡劣,很多時候意味着落後、野蠻。
韓景雲懷疑該恆星系統負責人勾結上帝武裝,並不是沒有依據的胡亂猜測。
就像之前在伊拉莫克恆星系統時一樣,墮天使號將一艘特別行動運輸船卸下,然後離開內部空域,迴歸外圍深空。
唐方帶着克蕾雅與唐林駕駛特別行動運輸船駛向該恆星系統唯一一顆宜居行星。
其實所謂的宜居行星,只是比較恆星系統內部其他行星更合適居住罷了。
是合適,不是宜居!
梅琳星曾是一顆資源行星,有着豐富的零素儲量,然而隨着時間推移,大一些的礦脈早就採伐殆盡,如今只剩零散的小型礦井還在產出低品質零素。
越來越多的人選擇離開這顆一步步走向貧瘠的行星,去擁抱新的生活,可是那些處於社會最底層的貧苦大衆卻沒有辦法離開這片被冶煉工業荼毒的土地。
地方政府爲了減少開支,增加收入,沒有把污染嚴重的零素精煉車間搬到太空中,或是其他星球,而是在礦井附近建成一條條閹割版精煉線,簡化了排污與淨化程序及設備,直接將精煉過程產生的有毒氣體與廢水排入大氣、河流,乃至地下。
沒人在乎這片土地會否在不遠的將來從合適居住變成無法居住,爲官者在乎的只有錢。
有了錢便可以對鄰近行星執行大氣環境改造,梅琳星的人將迎來新生活------這是每一任總督上任時都會講的一句話,然而總督換了一任又一任,麥子熟了一茬又一茬,每年的財政報告都在大談虧損、債務、赤字,稅收從來沒有結餘的時候。
這幾乎成爲一個逃不脫的輪迴,像枷鎖一樣困住這顆星球的每一個人。
搬新家的計劃無限期擱置,環境治理方面也是雷聲大雨點小,礦產商與握有權利人互相勾結,爲這顆星球帶來沒有盡頭的夢靨。
許多人拼命工作,只是想離開這裡,離不開的人只有閉眼等死,或者祈求新上任的總督大人是一個心地善良的人,能夠爲他們做點實事。
梅琳星的天空永遠都是灰濛濛的,有時候連綿的酸雨會在一些地區持續數月,當ph值超過警戒線的時候,人們只能縮在房間裡,用絕望的目光望着太陽所在位置的雲層。
唐方三人抵達海爾特市郊區的時候,天空下着遊絲般的小雨,好在ph值沒有超過警戒線,只消佩戴特別的雨具,還是可以出門的。於是商店櫥窗的燈光在煙雨間迷濛,披着厚厚雨衣的行人疾步走過,消失在淒冷的街角。
一些年邁的老人躲在專門建造的半封閉躲雨設施下,叫賣從商場後巷撿回的賣相不佳,但可以入口的食材。
沒有格林尼治市的繁華,也沒有炬光城的美麗,儘管海爾特市不是梅琳星的首都,可是30年前,它毫無疑問是這顆星球上最繁華的都市。它因零素而燦爛,也因零素走向凋敝。
皮靴踏破一片水窪,濺起的污水弄溼了褲腿。唐方擡頭看了一眼遠方模糊不清的天空,嘆了口氣,心情也跟着低落起來。
克蕾雅買下了一位老人所有的蔬菜與果子,可是望着紙幣上星盟第一任總統的頭像,老嫗不知所措。她不認得那個人,更不知道手上的錢幣來自哪裡,沒有當成假鈔只是源於對面前一臉心疼表情的女孩兒的信任。
看着老人開着破爛的磁懸浮車遠去,她咬了一口不曾用水洗過的果子,感覺很酸。
唐方搖搖頭,拉着她的手走到躲雨設施後面,透過板材間的縫隙觀察馬路對面的情況。
兩輛卡車衝破時大時小的雨簾,帶着如煙水汽停在年久失修的破落教堂前面,隨着長官的吆喝聲,一名又一名身着作戰服的士兵自卡車後廂跳下,然後分成兩個小隊,沿左右巷道將整座教堂團團圍住。
4名身着鬼霧級動力裝甲的軍官踢開了教堂的門,聖子受難像在燭火的掩映下散發着令人心安的魔力,沖淡了雨天帶來的壓抑與淒涼。
可惜這種魔力很快被鋼鐵鑄成的長刀斬斷,那4名身着動力裝甲的軍官帶着部分士兵進入教堂,然後是一陣桌椅碰撞的聲音,還有痛苦哀鳴與祈求。
槍響了,一切歸於平靜,只有雨線落在水窪,啪嗒……啪嗒……
5分鐘後,那些士兵押着幾個人從教堂走出,最後面是4名身着動力裝甲的軍官,其中一人在接近門口的時候把追出來的老神父踢倒在地。
那些信徒就這麼全無防護地暴露在雨中,有人因爲走的慢被一腳踢在小腿,發出痛苦哀嚎,有的人被拎着脖子,沒有尊嚴地趕進後面的囚車。
唐方注意到一個30多歲的男子,他很瘦,瘦到中等尺寸的衣褲套在他的身上就像電視裡的戲服,臉頰與眼眶向內凹陷,粗糙的皮膚與深重的皺紋令他看起來比實際年齡要更加蒼老。
灰白的褲子上沾着些許泥巴,上衣已經好多天沒有洗過,只有垂在領下的十字架散發着銀白色光芒,隨着他的腳步輕輕搖擺。唐方知道那枚十字架不是銀做的,是因爲長久撫摸的緣故外面漆皮掉落,逐漸變得光滑、圓潤。
艾瑪調出了中年男子的身份資料。
蘇青河,父母早亡,沒有兄弟姐妹,也沒有妻子兒女,孑然一身,一事無成。沒有人關心他,沒有人在意他,沒有人尊重他。
他的父母爲治病花光了全部積蓄,只留下一間在酸雨中日益傾頹的老房子。
他沒有文化,沒有技能,腦子也不夠聰明,作爲一個弱者,他只能進入那個吞噬無數人生命的死亡漩渦,在溫飽線上掙扎。
他有過一個妻子,可惜死掉了,死在這該死的酸雨下,就像今天。
那是他整個人生最開心的一段日子,儘管只有不到9個月時間,儘管她不漂亮,還不會說話,但是他很享受下班回家有人在門口等待的感覺。
他得了非常嚴重的肺病,是長年累月在零素精煉廠工作,完全暴露在污染環境下所致。
零素不具備放射性,沒有鈾、鈈等重元素危險,不過精煉過程對比地球文明時期大部分礦產冶煉過程製造的有害物質都要高。在這種環境中工作,最好的辦法就是配備工業型動力裝甲,得到全面防護。
然而對於梅琳星的中小型礦場主來說,配置工業型動力裝甲顯然是一筆巨大開支。那些人連淨化廢水的錢都不肯投入,又怎會顧忌無權無勢的愚蠢奴隸。
只消在把他們身體壓榨到極限的時候踢出去,更換一波新人,便可以繼續生產,源源不斷的製造財富,直到這個星球的礦產徹底枯竭,然後到星盟、朱庇特合衆國那樣的國家養老,或者找到另一個可以掘金的地方,如法炮製,再來一遍。
於是像蘇青河這樣的人只能用自己的命去交換那些被趙佳立鄙夷爲氾濫發行,無異於廢紙的鈔票,在這個世界最陰暗最狹窄的角落,孤僻而艱難地活下去。
看不到光明,被整個社會拋棄的他,沒有因爲絕望去偷竊、搶劫、殺人。他選擇了寬容,用信仰的力量去原諒那些摧殘他的生命,踐踏他的尊嚴的惡徒,平靜而淡然地接受自己的命運。
在對面那座教堂裡,他可以找到活下去的勇氣,他可以感受到神明對世人的憐憫,他可以讓自己的心靈保持澄淨。不再孤獨,不再絕望,甚至連身體的病痛也減輕很多。
然而這樣的他,被那些卡車上下來,披着雨水溼冷與鋼鐵寒意的軍人大聲宣判有罪,是創世紀的邪jiao徒,然後被拖出他心中最後的庇護所,趕進了用來囚禁罪犯的車子。
這就是蘇青河的遭遇,這就是他的人生,殘酷而充滿現實主義色彩。
唐林的手緊握成拳,右手抓住斜背在身後的赫卡蒂。
唐方握住他的右手,然後輕輕搖頭。
神父癱坐在教堂敞開的大門裡,溼重的寒風拍打着那張蒼老的臉。
他的主救不了那些可憐人。
唐方想起了韓景雲給他的數據芯片裡記載的一些東西。
爲什麼有些人願意相信創世紀,把它當成自己的信仰,反對科學的力量。蘇青河的一生似乎說明了它存在的意義,因爲只有在那座教堂裡,在摸着領口十字架時,他才能感受到這個世間還有愛,還有許多美好的東西,從精神層面給自己以救贖,戰勝身體與生活帶來的傷痛,治癒那份充滿天地的絕望。
隨着時間向前,科技發展,那些美好的精神財富漸漸匍匐在物質追求腳下。
然而如脫繮野馬一般的科技文明,能夠修補人類心靈深處日益膨脹的窟窿嗎?
雨依舊在下,卡車已然去遠,看不到那些士兵的身影。唐方三人從避雨設施後面走出,兜住頭臉的雨衣掩蓋住後面的表情。
神父關上了教堂的門,看起來令人絕望,但更多的是悲傷。如果連這種神光普照的地方都拒絕對那些可憐人敞開懷抱,他們又將何去何從?
“走吧。”唐方沒有多說什麼,鑽進不遠處一輛老舊的磁懸浮車,追尋前方囚車蹤跡,消失在迷濛煙雨間。
呼……呼……一輛又一輛磁懸浮車帶着風雨遠去,沒有幾個人注意到這片街區的小騷動,只有天空掉落的雨使勁沖刷着地面,像要努力洗去什麼一般。
唐方跟着那些士兵來到城郊一座被電網圈禁區域,看着囚車駛入關卡,那些運兵的卡車則轉個彎,向着北方行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