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量子阻斷設備陣列所構建的干擾網絡受損,被格里華德知道第三戰場的情勢,肯定會毫不猶豫在背後捅他一刀,一雪前恥。
當然,他本已做好失敗的心理準備,連自己的性命都可以不顧,自然無懼格里華德在背後狠咬一口。關鍵是,萬一那1400多艘戰艦出現在陣型後方,泰倫與幾位王子連撤退的機會都沒有了,這是他不願意看到的。
泰倫等人都不是傻子,自然知道第一層曲速攔截網出現格里華德旗下戰艦的身影意味着什麼,再要猶豫,一旦後路被斷,連逃命的機會都沒有了。
如果說格里華德麾下戰艦是吊在頭頂的一把刀,那麼接下來發生的一幕,就是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獅心王獨立艦隊主力在副司令的煽動下,爲保住他們的王子衝向生體戰艦集羣的時候,一段視頻影像由“卡布雷託”起始,通過全域廣播的形式傳播至克哈諾斯恆星系統各個角落。
在數小時前,人們透過一段外泄影像,看到面對金獅,面對讚歌威爾,面對王權的威嚴,面帶稚嫩的艾琳娜擡起頭,用認真而堅定的聲音,說出那些大逆不道的話,
然後是暴怒的國王陛下提起手中長劍,向她單薄的身軀劈下。
畫面至此中斷。人們不知道接下來發生了什麼,艾琳娜有沒有死在讚歌威爾劍下。
很多人記住了她的臉,她的聲音,她的不屈。
儘管一些人不看好這樣的舉動。但不可否認,她贏得了很多人的敬佩與尊重。不管她背後是不是站着唐艦長,起碼人民從她眼睛深處看到想改變現狀的決心,看到她迎難而上,敢於承擔的勇氣……就像她的父親那樣。
因爲她很小。甚至不曾成年,有着真誠與清澈的目光,以及一個敢於頂住來自王權與內部壓力,堅持推行改革的父親。許多人開始認真看待這個曾經不屑一顧,認爲她只是唐方政治傀儡的女孩兒。
如果唐方像官方宣傳的那樣,是一個不折不扣的狡詐之輩,插手圖蘭克斯聯合王國政局是爲自己的利益。那他何必要讓艾琳娜當着天下人的面,說出還政於民,還權於民,還利於民的話?這豈不是給自己找不痛快?
艾琳娜的舉措尤其對年輕人影響很大。有家室的人因爲妻兒牽絆,或許不敢坦率表達自己的訴求,懷有一腔熱血的他們敢。
那個女孩子有勇氣面對國王陛下的劍,何況是長久以來遭受貴族欺壓的他們?於是,那些上街遊行,進而發展成起義軍的人裡面,年輕人佔的比例很多,也更關心艾琳娜的生死,哈爾王宮的局勢。
他們等了很久,煎熬了很久。迎來軍方的鎮壓,死了很多人,但是最終等來了蟲羣,等來了翻身的希望。只是誰也不知道過去那麼久。那個敢於擡起頭,直視國王陛下,並勇於說“不”的女孩子怎麼樣了。
直到現在,直到那段影像席捲整個恆星系統,霸佔尚未癱瘓的互聯網。
她還活着,以正直著稱的梅洛爾親王用自己的生命爲代價從圖拉蒙手裡救下了她。
背景裡有女孩兒的哭聲。有圖拉蒙的叫囂,還有亨利埃塔的嘆息。
如果說艾琳娜作爲康格里夫的女兒,繼承了他的改革意志,那麼梅洛爾的所作所爲,不亞於一種託付,一種認同,一種期待。
當人們生出一絲傷感,沉浸在對圖拉蒙的仇視之際,畫面一轉,是唐方踩着金獅殘骸,將劍插入讚歌威爾胸膛的一幕。
許多人爲此震驚,許多人感覺解恨,許多人生出能夠看到這一幕畫面,此生足矣的想法,也有人心裡生出一種恐懼,認爲自己的好日子到頭了。
這個國家有貴族,有王族,而王權是神聖不可侵犯的,因爲在官方的宣傳中,王權是人民賦予奧利波德家族的,是權力,也是義務——管理萬民,維持社會秩序的義務。
然而任何一個有清晰思維的人都知道這是一個謊言,天底下最可笑,最令人鄙夷的謊言。只可惜在科技爆炸的大航海時代,普通人根本沒有力量反抗,而且因爲政府的刻意縱容與洗腦教育,人們習慣冷漠,缺乏團結,難以擰成一股繩,去抗衡強權。
奧利波德家族把軍隊、政府、警察當成工具,當成走狗利用。豈不知一些官員、貴族也把王族當成工具來謀取私立。
他們以王族與國家的名義瓜分權力與財富,用橫徵暴斂、欺行霸市的手段與民爭利,讓人們將仇恨與怒火宣泄到王族身上,自己卻過着人上人的優越生活。
許多人憤恨王族,仇視貴族階級,卻忽略了這些依附於奧利波德家族,明明知道王權醜惡本質,卻依然利用王權滿足自己**的真實小人。
如今讚歌威爾死了,象徵王權的金獅倒了,他們自然會恐懼,對未來與未知感到恐懼,因爲他們除了趴在王權這個巨人身上吸血,什麼都不會。
如果說艾琳娜向王權發出挑戰,是落入草原的一點星火,那麼讚歌威爾的死亡,便是地平線涌來的一股烈風,火借風勢,風助火威,在整個克哈諾斯燃起一場燎原大火。
那賽羅因爲外來人口衆多,居民構成很複雜,當卡布雷託陷入動盪的時候,這裡的衝突更爲劇烈。雖然沒有星際單位參戰,卻因爲老派勢力掌握的軍事力量支持,反抗貴族階級的浪潮比卡布雷託還要高漲。
跟卡布雷託的居民不同,他們來自全國各地。懷揣夢想與希望來到王都,打算憑自己的雙手築起一座裝着自己幸福的小屋。然而,事實證明,那棟小屋裡裝的不是幸福。而是他們一生的血水與汗水。
奴役、侮辱、白眼、冷漠、鄙夷、欺騙、剝削、恐嚇、鞭撻……來自貴族階級的傷害,來自那些本地人的傷害,讓他們對這顆星球,乃至整個國家,都充滿仇恨與怨毒。
祖國——母親?
當這個母親將醜兒健康的心臟挖出來裝入俊兒胸膛。當這個母親把醜兒扔到院子裡讓他在北風中瑟瑟發抖,只能眼巴巴望着窗戶那邊爐火正紅,聽着對面兒歌響亮。
他會生出怎樣的感受?會是愛嗎?像那些兒歌裡唱的一樣……我愛你母親?世上只有媽媽好?
他們中的大多數人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不會把國家的未來,生命的尊嚴這種事情放在心上,他們只是知道讚歌威爾死了,被那個叫做唐方,立志顛覆圖蘭克斯聯合王國貴族統治的男人殺了,而唐方的代理人艾琳娜承諾給他們做人的尊嚴,做人的權力。
然後。有人把槍放到他們腳下。
熱血是會傳染的,嗜血同樣如此,當一個人毫不猶豫拿起槍,接下來便會有第二個,第三個,第四個……當這些看不到未來,幾乎被生活與工作壓力拖垮的人獲得力量,而又被仇恨左右,他們便化身野獸,撕爛任何敢於阻擋去路的敵人。忘乎所以地宣泄積壓在心頭的怒火。
於是,主管死了,鎮長死了,警察局長死了。經理死了,市長也死了……
那些他們以前連進去的資格都沒有,只能投以羨慕目光的富人區,貴族地,以及崗亭外面站着拿槍士兵的政府部門,成爲被槍聲掩蓋。被火焰吞噬的墳場。
那賽羅的殺戮,比卡布雷託還要激烈。
沒有羅伊、拜倫等人的引導與剋制,那賽羅就像一臺絞肉機。前一小時,新派勢力的軍隊將工人衝散,在街道與原野留下一具具殘缺不全的屍體。後一小時,老派勢力的軍隊又帶着他們殺回來,將新派勢力的軍隊擊潰,同樣留下一具具殘缺不全的屍體。
由於那賽羅的外來者衆多,本地人面對這種大動亂,有能力逃亡的都已逃亡,沒能力逃亡的爲了避禍,也可以說是爲往日的傲慢買單,只能緊閉房門,躲在倉庫或者地窖裡瑟瑟發抖,品嚐自己親手種下的惡果。
當然,很少有人會反思造成今天這種局面是否也有自己的一份責任。
仇恨總是像雪球,越滾越大,越滾越實,重到足以壓死人,大到足以悶死人。
當起義的火焰燒遍整顆星球,當暴民將甘加達斯市變成一座危城的時候,尊貴的克哈納魯公爵下了一個喪心病狂的命令——啓動核武,夷平位於胡帕大陸,最早發生叛亂的四線城市拉爾森市,以震懾那些暴民,讓恐懼的力量消弭這場政治災難引發的社會危機。
第二戰場的戰鬥正式落幕的時候,一朵蘑菇雲在拉爾森市上空升起,於是這座因爲戰火變爲不夜城的邊遠小城在一陣閃光後,只剩下無盡的廢墟,面目全非的屍體,以及傷者的哀嚎,失去親人的市民聲嘶力竭的哭喊。
就像當初蘭斯洛特從地圖上抹去文登巴特。
只因克哈納魯的一句話,數以十萬計的市民便成爲火焰過後的塵埃。
當然,克哈納魯並不承認他們的市民身份,在他眼中,暴民根本就算不得人民。他們願意追隨唐方,那就是這個國家的敵人。
這便是科技的力量,而科技……在某些人眼中已經成爲信仰。
創世紀的教義說,這是一種罪……
唐方因爲此事大發雷霆,斥責奧斯卡操之過急,不應該在ghost沒有滲透至克哈納魯的官邸前便煽動那些平民起義,這是一種不負責任的表現。
勳爵閣下說了一句話,令他啞口無言。
“凱莉尼亞告訴我,你需要一個立威的榜樣,民衆需要一個仇恨的目標,世界需要一個認清極端強權即罪惡的事實……其實,這種事情即使克哈納魯不做,也會有別的什麼人做。”
他想反駁,他想說這麼做是不對的,他想說一定還有別的辦法。
他終究什麼都沒有說……
那賽羅的戰爭並沒有因爲克哈納魯喪心病狂的舉措平息,只是從偏遠地區彙集至甘加達斯市這樣的重要城市。
克哈納魯再瘋狂,對待平民再狠,也沒有膽量在大城市上空丟核彈,在自己頭上丟核彈吧。
他們想錯了,克哈納魯真敢這麼做。勳爵大人的下一個目標,竟然是胡帕大陸最大的沿海城市內爾堡市。
圖拉蒙是一個狠人,將他的“吉普賽爾”變成一個軍事化管理的監獄與兵營,以鐵血手段欺壓領地內的民衆,以軍人政治管理民生。作爲他的兒子,克哈納魯有着怎樣的生命觀,由此可以想見。
以前克哈諾斯無戰事,王權是高高在上的豐碑。現如今讚歌威爾已死,圖拉蒙同樣凶多吉少,貴族的尊嚴淪喪殆盡,暴民將滿腔怒火傾瀉到那些權力者頭上,把他們變成死屍,連他們的妻兒都受到侮辱與傷害。
這讓克哈納魯感到恐懼與憤怒,偏偏他有一種不服輸,不退縮的武人精神,立志謹守那賽羅,戰鬥到最後一刻,流盡最後一滴血,重鑄王族的尊嚴與榮耀。
所以他沒有逃,而是留下來,也強迫那些部屬堅守崗位,保護總督府,保護那賽羅,保護國土防線。
他看不起那些沒有受過高等教育,整天庸庸碌碌,爲生計奔波勞碌,市儈計較,沒有目標,沒有夢想,沒有追求,彷彿行屍走肉一般的所謂國民。
看不起與鄙視的距離不遠,鄙視與厭惡的距離很近。當這些所謂的國民居然拿起武器反抗剝削與統治,把侮辱與殺戮傾瀉到他所在的階級頭上時,“看不起”變成了“厭惡”與“仇恨”。
是暴民,不是國民。是敵人,不是臣民。
所以,對於殺光他們這種事,克哈納魯非常心安,非常理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