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之下的小村莊格外幽靜,讓在喧囂城市中待得太久的我竟有了一種全然不同的心情,四周只能聽見狗吠和鳥叫,幾乎很難聽到任何機械發出的聲音,簡直給人一種與世隔絕般的感覺,但卻又是那麼的寧靜自然。
遠遠還能看見那些礦區的亮光,那裡的人還在沒日沒夜的勞作着,而這個地方的人早就已經各自老婆孩子熱炕頭的回家歇息了,我很驚訝,在四面都是礦區的地方怎麼會有這麼一個所在,在其他很多地方都被那些誘人利益所感染的時候,這裡究竟是如何還能保持鄉村原有的生活方式和狀態的。
雖然老爸並沒有碰上太大的麻煩,但看樣子也折騰得夠嗆,出於這個原因我們決定在此留宿一夜,等老爸身體狀態好一些再離開,大家夥兒都留在車上過夜,只有少數幾個人在老爸的同意下來到那個攔車農民的家裡歇息。
此時的老爸已經洗幹了臉,看着那一大盆的黑水還自嘲似的罵了一句,李濤又從手下來要來一身衣服給老爸換上,雖然是別人穿過的,那起碼要比他原本那一身破爛強得多。
一番收拾之後,老爸終於看上去順眼多了,可能是白天跟着老爸吃了不少好東西,這家裡的兩個小孩兒圍前圍後的纏着老爸,玩得不亦樂乎,老爸倒也沒有不耐煩,還挺和藹的逗着他們,來到這樣的環境里老爸也像換了一種心境一般。
從他和李濤、老豹的交談中我才得知,老爸果然是趁着陽村被圍,財哥他們亂成一團之時逃出來的,由於電話沒財哥拿走了,外頭情況也不明,老爸便四處躲藏着,最後他發現財哥逃出村去便偷偷跟在了後面。
“我本來合計他有啥能跑得了的道兒呢,出去老遠我才發現,那傻逼也是瞎跑,要是一直跟着他我都得被他坑死,後來我乾脆追上去一腳給他踹坡底下去了,得虧我還知道方向,就自己尋摸着道來的這地方,都他媽要累死我了!這家的大哥正好趕車經過,他發現了我,就把我給帶到他家的地上去了。”老爸將出陽村到此的經歷娓娓道來。
儘管他說的時候還是那麼漫不經心,就好像沒當回事兒似的,可我卻爲他捏了把汗,覺得這次實在是太懸了,說他是撿了條命可能也不爲過,真搞不懂他沒事兒偷人家部隊的車幹嘛。
“那個老財咱們找你的時候也碰上了,那模樣別提多慘了。”老豹一臉輕蔑的提起那個財哥,老爸聞聽也輕笑了下說:“是嘛,那你們咋招待的他啊?”
“小意說他想害你就是自己找死,咱們就找個了地方挖坑給他埋了。”李濤開口說道,還朝我笑了笑,好像幫我在老爸面前邀功似的。
聽到這話老爸慢慢轉頭盯向了我,但我卻發現他的表情不太像是對我讚賞,反而隱藏着一種只有我能感受到的惱火,還沒等我想好該怎麼回答,就聽老爸冷聲問李濤:“誰讓人把他埋了的,是你還是老豹?”
“是……”李濤已經向我看了過來,可還沒等他要說是我下的命令就好像遲疑了起來,偷眼瞄了瞄老爸後才改口道:“那這事兒肯定是我了……”
“哦,是嘛?”老爸提高聲音問了一句,李濤馬上應道:“不光是小意,咱們大家夥兒也都恨他,誰不想弄死他啊,敢讓乾爹您當人質,他就是不想活了!”
老豹也表示這事兒是李濤和他決定的,老爸這才揚起嘴角笑了笑,然後對李濤點了下頭好像是在誇他這事兒辦得不錯。
我十分疑惑的看着老爸,心裡也很清楚,如果剛纔李濤和老豹將下命令活埋財哥的決定歸於我身上,那他一定會發火,真不明白在我和李濤之間他爲什麼會有這樣的雙重標準。
心裡正納悶着就聽老爸繼續對他們幾個說道:“你們都是大人,不管啥事兒你們只管做,用不着聽他這小逼崽子的,他他媽懂什麼玩意兒,不壞事兒就是好的!”
“知道了,乾爹。”李濤應了聲,然後朝我很無奈的聳聳肩,我也只是笑着搖搖頭,也不好多說什麼。
又說了會兒話,收留老爸的那個農民走進來把兩個小孩兒打發走,很憨厚的要老爸去給他拿被褥,以便我們晚上睡覺用,老爸讓李濤和老豹他們去取,然後叫住了那個農民,很客氣的說道:“老哥,今天謝謝你了啊,你這也算是救我一命,我都不知道該咋謝謝你!”
“這話說的了,不就是拉你一程,給你點兒吃的喝的嘛,不算個事兒啊!”農民很樸實的說道:“誰沒有個遭難的時候,能把一把就幫一把,又不費啥勁。”
老爸面帶笑意的點頭致謝,然後閒聊似的問:“我看你們這村人不多啊?”
“地方小,總共也沒多少家,還有不少都出去外面打工了,村裡就剩幫歲數大的和小孩兒,再有就是我這樣沒出息的。”農民憨憨的笑了下說,老爸聽罷點點頭,遞過一隻煙去,他接過來放在鼻子底下聞了聞便習慣性的夾在了耳朵上,然後從兜裡掏出旱菸葉捲了起來。
“幹啥說自己沒出息啊,我看你這不也挺好嘛,一個人種那麼大塊地,這在舊社會絕對是地主!”老爸玩笑道,農民一聽馬上擺手說:“我哪是啥地主啊,就是個苦力,這年頭種地不掙錢,村裡那些年輕人也都嫌土裡刨食是磕磣事兒,寧可出去幹活也不在家種地,也不知道都是咋想的。”
“現在社會進步了,人思想也活絡,誰不想既把錢掙了還得有面子,尤其是年輕人,可以理解。”老爸也捲起那農民的旱菸來,手法還挺嫺熟的。
聽到這話那農民卻搖搖頭,帶着股犟勁兒說:“再進步人也得吃糧食吧,沒人種地那還了得,錢再多也不能吃啊!”
“哈哈,你這話也有道理。”老爸捏着捲菸點頭道,然後好奇的問,“那你就沒想過出去闖闖,多掙點兒錢啥的?”
“過去也想過,尤其是咱家那口子那時候看別人都去礦場幹活,掙着錢的不是搬城裡去就是在別的地方蓋小樓,沒少跟我絮叨,日子久了我耳朵也磨厚了,聽見也就當沒聽見了。”農民還是一臉憨笑的說道,看不出他對外界的花花世界有任何嚮往。
“其實出去轉轉也不是壞事兒,最起碼能看看外頭的天。”老爸抽着煙繼續閒聊道,那農民看了眼老爸悶聲:“外頭的天跟這兒的天有啥不一樣,出去看啥啊,外頭再好也沒家好!”
“話是這麼說,但外面機會多,你可以多掙點兒錢,吃點兒好的穿點兒好的,也蓋個新房子啥的。”老爸微笑着說,那農民卻搖搖頭說:“再能吃,一頓還能吃頭牛襖,不還是一天三頓飯,房子再大,晚上睡覺不也就是那麼一張牀,衣服,不露腚凍不着也就夠了,幹啥爲這些還要拋家舍業的出去掙命,還得你爭我奪的,人一輩子也就幾十年,身子累就累了,心再跟着挨累就犯不上了。”
在我聽來,這個農民的想法絕對是沒出息的,一個大男人這麼沒用上進心,居然都不知道努力爭取幸福的生活,還如此振振有詞心安理得,與老爸這樣的人相比他實在是太渺小了。
可聽完面前這農民的一席話,老爸明顯怔了下,就好像心裡有什麼東西被觸動到了,好半天都默不作聲的抽着煙,也不知道在想什麼,直到煙抽完他才輕聲說道:“老哥,我其實挺羨慕你的,你是活得比我明白也比我瀟灑啊……”
聽老爸這麼說,那農民也愣了下隨即趕緊擺手說:“你可拉倒吧,別拿咱農村人開心了行不,我都看出來了,你肯定不是個普通人,就衝這架勢咋地也得是個領導,我哪能跟你比啊。”
“我真沒開玩笑。”老爸認真的說,然後忽然又問道:“誒,老哥,要是你們這地方也被礦區給徵用了,你準備咋辦啊?”
“能咋辦……”農民無可奈何的說,“真要徵就徵唄,只要能讓我先把一年的莊稼收完就行,不管咋地咱也得支持國家的決定不是。”
老爸聽完點點頭,伸手拍了下這農民的肩膀再次表示了謝意,然後很真誠的說:“給你添麻煩了,不好意思……”
“又客氣了不是,你們城裡人就這點不好,老愛假模假式的。”農民憨憨一笑,老爸卻搖頭說:“真的,真給你添麻煩了,我也不知道咋說,反正以後有用得着我的地方就吱聲,我肯定幫忙!”
又客套了一番,天色也已經不早了,農民帶着孩子回去睡覺爲明天的勞作養精蓄銳,老爸在窗臺邊兒坐了良久,雙眼不停打量着這座寧靜安詳的小村莊,最後才緩緩的嘆息道:“多好的地方啊,沒了真挺可惜的……”
我不知道老爸在惋惜什麼,也說不好這麼個偏僻的小地方到底好在哪裡,但我看得出來,從那農民的一番閒聊般的交談中,老爸好像開始思考起一些問題也重新審視起了自己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