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天晚上的經歷,對於身處進退維谷難堪境地的載垣來說,怕是後半生都很難再會忘卻了。
曾國藩、賽尚阿晚飯前來到了他的下榻處,極力邀請他和他的代表團全體成員,去出席由濟南市副市長孔昭慈做東的一個招待會。當時的載垣說起來真是不太想去,他和杜翰那些人不一樣,人家都是沒心沒肺、吃喝兩不耽誤。可他呢?天大的重任在身,卻天天置身於茫然之中,他無時無刻不在上火,火都上大了,哪裡還有什麼品嚐美味佳餚的心思?不過,最後推辭再三,只是礙於盛情,纔不得不往。
一進濟南市府由“公事衙門”改成的臨時大餐室,載垣發覺今晚與平時的宴請不太一樣,因爲除了大餐室正中有着一個斗大的“壽”字及孔昭慈之外,以洪仁玕爲首的太平天國談判代表團成員幾乎都在場久候了多時。疑惑中,再聽了洪仁玕說出的一席話,他頓時就怔住了。
“載垣先生,今天是您母親的誕辰日,奉林主任的指令,我們在這裡替您設宴,以示紀念。林主任說,儘管老人家早已過世,但不能忘記是母親養育了我們這些後人。”
是啊,今天是母親大人的生日,如果不是他們記得,我怎麼倒給忘記了呢?載垣心裡發熱,臉上發燒。奇怪,怎麼他們倒會知道的如此的詳細呢?
“請坐吧,載垣先生,”曾國藩挽起載垣來到座位上,“呵呵,我們林主任說了,今天這個日子應該是一家人坐在一起的時候,所以我們的孔副市長就沒有請更多的人來。畢竟大家都是站在同一片的土地上,談判桌上大家是對手,爭吵起來了甚至互不相讓。但既然下來了,就都該是朋友,也許沒準兒哪一天大家還就殊途同歸了,和爲貴嘛。”
有好的開場,酒宴的氣氛也就真的很好。雖然中間杜翰總會時不時地找個岔口,說些不陰不陽的怪話,可真像曾國藩開場說的那樣,再沒有人去和他真刀真槍的理論,甚至都不去接他的話茬兒。
當僧格林沁與挨着自己的賽尚阿,談起不久前聽法蘭西觀察團說到的年初太平紅軍那場盛大的閱兵儀式,說起一隊隊荷槍實彈的受閱紅軍將士在“爲了天朝,前進”的呼喊聲中,竟然鳴槍通過檢閱臺,震撼了各列強前往的觀光人員,言談中不免流露出豔羨。恰恰杜翰又一次陰陽怪氣地插話,不屑那個什麼“爲了天朝前進”的時候,曾國藩終於忍耐不住地笑問了他一句,“要是你當如何去做?”
杜翰撇了曾國藩一眼,“就那幾個字,能體現出什麼?”又憋了好一會兒,他哼到,“哪天我們組織閱兵操典的時候,我們要組成一個萬人的大方陣,用一萬條粗漢同時高喝‘四海之內皆兄弟’,那纔是我們博大的胸懷。”
杜翰的話頓時引起一片笑聲。
“哈哈哈……”曾國藩把一口酒笑噴了。
“怎麼,不行嗎?”杜翰有些惱怒。
“行,行,當然行。”曾國藩又笑個不停地看看孔昭慈。
孔昭慈笑着搖搖頭,好你個杜翰啊,幸虧我們家老祖宗已成了牌位,要是老祖宗就坐在這裡,聽你這番話還不得給氣死過去。“四海之內皆兄弟”那是隨隨便便什麼場合都可以喊的?
望着杜翰那副傻樣子,當時的載垣更是哭笑不得。我的杜大學士啊,您就少來點兒博大吧,堂堂一個大清都被博大到現在這個悽慘樣了,還他孃的博,博你個頭啊!
“我說杜大尚書啊,虧你也是兵部的主持了。”僧格林沁嘲弄地一撇嘴,“你要是真能用這麼一句話把天下喊平了,那你就喊吧。不過我該告訴你,要想得到別人的敬畏,你自己首先要硬起來,而不是依靠乞求。一萬人去喊你的那個號子,我怎麼聽可都聽不出什麼博大來,倒像是一羣臭要飯的在向別人哀求。當然,俄國佬倒是像你這樣的人給喊來的,結果呢?他們可不想做你的兄弟,我看他們倒是更想做你孩子的父親。”
“無知,野蠻!”杜翰騰地站了起來,手裡的酒杯重重地在桌子上一頓,臉色通紅。
“算了,算了,本來都是說笑,何必當真呢。”曾國藩趕緊起來打圓場,“不要破壞了今天的好日子。僧王對俄國人有氣,但也不該就傷了杜先生不是。再說,俄國人是那位敗家的女人慈禧給招來的,又不是杜老兄所爲。喝酒,喝酒……”
杜翰氣囊囊地重新坐下,由於曾國藩幫自己說了句公道話,總算是難得地給了曾國藩一個好眼色。
隨着酒宴進行到半酣,“一家人”的氣氛就變得更濃厚了。
不知道是藉着酒力,還是有意在表示友情,洪仁玕帶着善意提醒的口吻告訴了他一個天大的秘密。那就是沙俄在不算遙遠的一個叫克里米亞的地方,幾年來被英國、法蘭西等國組成的聯軍打得滿地找牙,損失慘重,不得不接受對手們強加給他們的帶有屈辱的合約。
緊接着,洪仁玕又大談起了當今沙俄國內的動盪局面,說起了現今沙俄還存在的類似滿清家奴的那種極端落後農奴制度。洪仁玕甚至蔑視地說到,不要看沙俄手中也拿着火槍大炮,可他們根本就不是什麼巨人,不過就是一個蹣跚的病夫,一隻紙老虎,他們再也承受不起一場浩大的戰爭。
此時,坐在僧格林沁旁邊的賽尚阿端起酒杯,又勸了僧格林沁一杯酒,話好像是說給僧格林沁一個人,其實卻是在給大家聽。
“老弟啊,你看得很準啊,沙俄的到來,其實根本沒幫助了我們什麼,反而是一場大搜刮。想想才兩年的時間,雖然表面上他們幫着我們搞了幾個洋作坊,可他們拿走了我們多少啊?我們又欠了他們多少啊?就現在大清朝那點兒家底,恐怕幾輩子也還不上。他們惹得是民怨沸騰啊。威海衛軍港要塞折騰了兩年,花了那麼多銀子,害得百萬百姓流離失所,十幾二十萬百姓變成骸骨,到頭來呢?還不是短短的數日之間就灰飛煙滅?天朝紅軍數萬大軍長途奔襲威海衛,事先沙俄們竟然得不到丁點兒的消息,難道這不是民心所向的真實寫照?”
唉,這場酒宴喝的載垣真不知道到底是個啥滋味兒。
臨分別的時候,似乎是有意的安排,曾國藩悄悄地把他拉到一邊兒告訴他,俄國人正在試圖與天朝方面私下商談議和的條款,俄國佬是一方面慫恿滿清在談判桌上表現的越強硬越好,一方面卻在拋棄滿清撈取獨自最大的利益。曾國藩無比感慨地勸他好自爲之,千萬不要做那種被別人賣了還在幫着別人數錢的傻事。
想想看,這位曾經歷任過正藍旗漢軍都統、正紅旗漢軍都統、鑲白旗漢軍都統、鑲藍旗蒙古都統、鑲紅旗滿洲都統、御前大臣、閱兵大臣、十五善射大臣、鑲黃旗領侍衛內大臣、正黃旗領侍衛內大臣,還擔任過正藍旗總族長、宗人府右宗正、宗人府宗令,管理過鑲藍旗覺羅學、太廟袷祭和近支婚嫁、鑾輿衛、虎槍營、御槍營、善撲營和崇文門等等的正監督,並且又在道光皇帝駕崩時擔負顧命大臣、深受兩代皇上恩寵,怎麼說也算是見多識廣的載垣,面對着如今的所謂盟友,他能不急眼?
一通的發作之後,連載垣自己都沒有想到,往常絕對趾高氣揚的俄國佬,居然沒有半點兒的惱羞成怒,反而最後難得地向他陪起了笑臉。這一刻,載垣完全相信了洪仁玕、曾國藩等人所講過的話,這些俄國盟友的確不是什麼真正巨人。
載垣呆坐了好久,腦子裡忽然閃出一個念頭。他孃的俄國佬敢背地裡搗鬼,爲什麼本王就不能去約見一下那位真正能起到主事作用的林主任呢?與其這樣僵持下去沒有結局,何不另闢蹊徑?想到這裡,他情不自禁地狠狠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我可真是個呆鳥,來濟南這麼久了,怎麼就沒有想到過這一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