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兩銀子,一個時辰,這裡所有的人都離開。”原來的客人在桌上砸下銀子,這麼向茶館的主人開口。
大半夜硬要叫開茶樓的門本就奇怪,要求卻更奇怪。
可這本就是生意蕭索的茶樓,銀子總不奇怪。
若誰覺得銀子奇怪,那他最好永遠不要去做生意。
茶樓老闆叫醒一家人,連同住在茶樓的三名夥計一個廚子,沒多說什麼就把空的茶樓讓出給這個奇怪的客人。
此時時值一月,寧家鎮正趕着丁卯年的第一場雪。
可只是一個時辰,在外面晃晃總也過得去。
有這二兩銀子,哪怕他給茶樓砸個天翻地覆,事後再跟他索要就算了。
茶樓老闆可不願意去惹一個背上揹着三口劍的人,何況寧家鎮西邊不遠就是太華山,誰知道這個人和山上大名鼎鼎的三峰府有什麼關係?
肯出價錢,起碼就是個講理的,茶樓老闆只敢這麼相信。
只剩下一個人時這古怪客人褪下溼掉的蓑衣,取下雪覆的斗笠,重新站在茶樓的入口。
他開始喃喃自語。
“我是‘小三口’趙燭影,我的表弟向我求救,說有人霸了他妻子往寧家鎮去了。當我趕到根寶茶樓的時候,惡霸丁鵬正帶着兩個幫手和一個兒子,攬着表弟妻子坐在最顯眼的位置。”
這人當然不是“小三口”趙燭影,他背上的三口劍也是隨便挑選臨時背上的。
他叫蕭忘形,蕭索的蕭,得意忘形的忘形。
這個名字也是別人給他取的,取名的人有深刻的理由:修羅道的人名字總要改得囂張一點,這是規矩。
蕭忘形加入修羅道的時候,他可沒有足夠的名聲和實力能不守這條規矩。
何況名字對於蕭忘形來說,名字其實並無所謂。
他自己本來的名字,本就不好聽。
何況更多的時候,他會管自己叫其他人的名字,那些他試圖去理解的人的名字。
“首先發難的是靠近門口的一桌,那裡有丁鵬的另一個手下。只是我進入的時候,首先看到丁鵬,這人起身出手之後,我纔剛看到他。”
蕭忘形看向左側,那裡已經不再佈置桌子,但他可以想象如果當時這裡有一桌該在什麼樣的位置。
“茶樓一層往伙房方向逃去就能逃至小後院,如果上樓也可以從矮欄翻過去再跳到街上,我沒太多理會突然襲擊者的閒心。”
想象中,趙燭影應該是一邊拔劍一邊踹翻了突然襲擊者,直接前去逼殺丁鵬。
趙燭影要趕在丁鵬或者任何一個人想起把刀架在表弟妻子脖子上前先到能護下人的位置。
蕭忘形檢查現在由一張矮几擋住的牆角,那是想象中第一個襲擊者倒下的位置。
稍微一移開矮几,沒能發現任何痕跡。
畢竟蕭忘形現在心中還原的故事發生在六年前。
“我踹到第一個人,當即一步湊近桌前。然後我一劍隔開表弟妻子,‘民火擅變’兩式分別襲擊表弟妻子左右的丁鵬手下和丁鵬。”
蕭忘形拔出一口劍,走到最明顯位置的桌前。
他可不會“周天三火劍”,只能憑空想象當時的場景。
“在這裡我受了傷,爲什麼?”
蕭忘形掃視身周,尤其是可以坐人的長凳位置。
“因爲有敵人用短兵刃襲擊我,那敵人一定矮小,更可能我第一時間沒有把那人當做敵人的打算。”
進一步,
蕭忘形得出結論。
“坐在這裡的是丁鵬的兒子,丁鵬的手臂緊箍着我表弟的妻子,他把兒子安排坐在對面展現自己做老子的威風。”
趙燭影天生白化怪病,身體方面再怎麼鍛鍊也得不到成果,只要能抓到破綻小孩子也能傷害到他。
“那一戰丁鵬的兒子也死在我的劍下,因爲我受了傷,因爲那個小子的惡毒超過的想象。我動怒了。”
想象之中,丁鵬的兒子一襲得手,下一個目標是闖過去攻擊趙燭影表弟的妻子。
他已經引起了趙燭影的注意,不相信自己能再中一次趙燭影,就要攻擊趙燭影不得不救的人。
所以下一刻,趙燭影手中劍斬了他的脖子。
“我動怒的原因不是這小子的惡毒,而是這小子的猖狂。我是個驕傲的人,從開始沒打算動這個小子就是我的驕傲,而現在這個小子侮辱我的驕傲。”
後面的事情,丁鵬和敢於攻擊的人當然受誅,血濺到趙燭影表弟妻子的身上。
這一戰後,身體本就虛弱的趙燭影更是經常咳嗽。
蕭忘形於是深刻理解到了第一點:“小三口”趙燭影十分驕傲,驕傲到總是以爲自己能掌握一切的狀況。
已沒必要繼續待在這裡了,蕭忘形重披蓑衣再戴斗笠,揚長而去。
門外,茶樓老闆和他妻子女兒在街口遠遠看着,即使有兩錢銀子可賺,冰天雪地在外亂晃還是太冷了。
他們正打算回去問這怪客人能不能算了,那人已經從茶樓出來了。
可那人站在門口卻又站定了,沒人敢上前問他是不是提前結束了。
蕭忘形站在門口突然想到:如果趙燭影當時馬上就醫,說不定不必留下長久隱疾。
當時趙燭影的表弟一定就守在樓外,看到表兄出來一定會去請大夫馬上進行救治。
趙燭影自己拒絕了,硬要拖着傷勢返回三峰府再接受救治,才留下隱疾。
他怕丁鵬另有援助趕來嗎?
不對。
蕭忘形四周掃視,獨有煉途“境途”第二層境界“心心相映”威能使得他想象中趙燭影可能看到的景象變得清晰。
目光最後落在趙燭影表弟妻子當時出茶樓後可能的位置。
出茶樓看到趙燭影的表弟後,趙燭影表弟的妻子這纔有了獲救的實感,奔進趙燭影表弟懷裡。
和趙燭影的目光對上,趙燭影發現了她眼中的恐懼。
即使趙燭影是實際救她的人,在她看來頃刻殺盡惡霸的趙燭影仍一樣可怕。
她眼中的恐懼就是趙燭影拒絕表弟叫人救治的理由,趙燭影想盡快離開她的視線。
蕭忘形進一步理解了“小三口”趙燭影的個性。
趙燭影很驕傲,驕傲到認爲自己能掌握住任何種類的現狀;趙燭影又很自卑,自卑到顧忌任何親近之人的感受。
可能原因在於趙燭影是近親結合所出之子,天生白化怪病。
所以爲了儘快離開表弟妻子的視野,他拖着傷勢直回太華山。
蕭忘形這才頭也不回走遠了,在街角看着的茶樓老闆這也才嘆了口氣相信這怪客已經完事。
回到溫暖的茶樓裡,茶樓老闆一家和三個夥計一個廚子立刻睡下,第二天所有人都懶得記憶這樁事情。
離開茶樓的蕭忘形則是來到一戶民家,這戶民家由他的同伴租下,他要和同伴完善出一個計劃。
他的同伴是名二十歲後半年紀的少婦,姿容秀麗身姿曼妙。
這個女人同樣是修羅道二當家的手下,她名叫方沉魚。
見到方沉魚,蕭忘形再褪蓑衣斗笠,說起自己的所得:“‘小三口’是個十分驕傲的人,同時也是個十分自卑的人,要動他就要從他動不得的身邊人着手。”
方沉魚白了他一眼,道:“你特地來這地方就查出了個這?不是早該知道了,不然我獻身於那風流有名的‘取命二郎’,靠他接近‘蜀東一院梅’作什麼?”
“知道不代表理解,理解他便於指定更爲有效的戰策。你那方面的進展如何了?”
方沉魚有意調侃,反問道:“說清楚點,哪方面?”
“兩方面。”
“我明白你的本事,你知道我的底細。還能怎樣呢?姓孟的名聲甚好,又正當青壯,和很多女人不清不楚。現在對他,我卻是清清楚楚。這之後沒人能再說他沒試過女人了。”
孟舞風好廣結朋友,“蜀東一院梅”的名聲之下,也有不少傾慕他的少女。
蕭忘形也相信方沉魚這方面的手段。
可這不是他想聽到的進展。
“他這個人也自卑,和我勾搭上後,我透露給他‘八幡丹’的存在。他爲了自己的名聲邀了顧道人的弟子來會劍,頭天晚上他就邀我先來‘會牀’,後來他確實是靠着‘八幡丹’贏了人家。後來我告訴他‘八幡丹’的癮症和我修羅道的身份,現在他只能聽我的。”
“蜀東一院梅”的名頭之下,孟舞風其實非常依靠資源,暗地裡試了不少種蒐羅或者別人相贈的秘藥來提升功力。
如此做,他才持續配上他另一個更重要的名聲:“三口道長”的得意弟子。
孟舞風的資質一般,可他有錢,各種秘藥進補才使得他在三峰府門中試藝時表現突出而受“三口道長”另眼相看。
這個秘密在旁人身上藏得住,躺到他枕邊他就再難藏住了。
何況方沉魚是第一個躺在他枕邊的女人。
“八幡丹”更是欲界出海再往東的怒界所出秘藥,如果不是二當家的關係,欲界江湖裡根本沒法弄到。
“八幡丹”能讓人在一個時辰裡功力倍增,唯一的副作用是服用一個月後癮症發作,最初精神狂躁,到發癮三天開始再不再次服用甚至可能從此發瘋。
這本是海東邊怒界一夥兒被稱爲“忍者”的人所使用的秘藥。
蕭忘形點點頭,道:“你上次說道,跟孟舞風許下女兒親事的那個小幫派幫主叫什麼來的?”
“叫做李駐森,手下最厲害是羣兵油腥冷子,沒什麼特別的厲害地方。”
蕭忘形覺得自己沒法讓方沉魚明白一點:有時候沒什麼特別,才更厲害。
方沉魚總是特別希望得到特別之人來疼愛自己,眼中只看得到別人的特別。
方沉魚和蕭忘形本來就是很特別的。
他們兩人是所謂“孽胎”,關係到欲界民間中一個令人忌諱的傳說:“藥胎人”。
妖魔不出秘境,“藥胎人”自然也不是妖魔。
“藥胎人”每兩年出現,尋找民間身子虛弱的孕婦,給她們服下來歷不明的藥丸。
這粒藥丸一服,孩子必定會順利生產,而產婦將註定會因難產而死。
這些活下來的孩子,出生時候就已死了,卻會在一日內死而復生,從此被人冷眼稱爲“孽胎”。
“孽胎”雖然不是妖魔,但和妖魔一樣各懷異能,在人生中慢慢覺醒,只是沒有妖魔異能那麼強大。
每兩年欲界之中會產生三到五名“孽胎”,因爲他們的特殊和周圍人的忌諱,能成長到大的不多。
修羅道二當家殷非天自己也是“孽胎”,他有收集“孽胎”納入麾下的愛好。
對於“孽胎”和“藥胎人”,他是這麼向蕭忘形說明的:
“‘藥胎人’的傳說最早可以追溯到大榮朝立朝之初的二百多年前,二百年來朝野數次有人起心留意追查事實,最終一無所獲。
很多人認爲‘藥胎人’是一種神仙,因此就算忌憚也不會殺害‘孽胎’害怕天道有所報復,更多的‘孽胎’其實死於身邊人因爲忌憚而來的冷落和虐待。
不用我說你也看出‘孽胎’在身體生理也和常人有異,本座額上有縫彷彿生出第三隻眼,你背後有覆蓋整片後背的胎記,這算比較明顯的。
不明顯的,小方在那方面的慾望也異於常人而且無法孕育,聽說還有孩童天生眼小,睜着也如同閉着,其實他是時刻能看見的……”
即使不覺醒異能這些特徵也足以讓親近之人冷眼,“孽胎”註定從小遭人忌憚。
“孽胎”除了身體生理、身懷異能,往往還有這輩子難以克服的執着。
修羅道二當家殷非天執着於權力,方沉魚執着於被人疼愛,蕭忘形執着於報答二當家收留的恩情。
爲了這份執着,即使武功不像屠世先生晁顥那麼出類拔萃,蕭忘形也努力到成爲殷非天不可或缺左膀右臂。
方沉魚則被安排到新興起的殺手組織“摘星樓”中去做釘子,她本來就討厭修羅道主賜給她的“方得意”, 正好順道改名。
蕭忘形也是這次受命僱用並配合“摘星樓”針對趙燭影,纔再見到方沉魚。
二當家殷非天野心龐大,希望在各門各派裡都安下釘子,以便將來配合自己的野心。這就是丁卯年一月再會時,蕭忘形想要知道的“另一方面”。
蕭忘形也同時受命用方沉魚的執着,成爲疼愛方沉魚的角色以此控制方沉魚保證忠心。
這次見面後到了五月份,朝廷發生劇變,“摘星樓”決定趁着三峰府首腦要人不在正式嘗試刺殺“小三口”。
方沉魚當然欣喜於再見到蕭忘形。
蕭忘形定下計劃,通過和青竹幫副幫主石玩聯手,行刺趙燭影也可以順便讓幫主李駐森放棄依附三峰府。
爲此,石玩瞞了發現秘境和妖魔的消息快一個月之久,用以加進蕭忘形的計劃之中引誘趙燭影。
蕭忘形在關鍵的一天前一天來到雀房山外圍,想要親眼確認趙燭影前來。
在這個時候,他意外看到了一個人揹着二當家殷非天用來收藏邪劍“血塗”的獨特劍匣。
然後那個晚上,他修正了計劃的一些細節。
如果那一個劍客兩個少年未能上鉤,趙燭影總是穩穩拿下的。
蕭忘形易容讓自己面貌變得更老,心中不斷催眠自己“我不會武功,只是個長居於此的木匠”,親自化身冒險勾引這三人入局的角色。
當那個看不出眼睛睜開還是閉着的少年竊走木主牌,他明白這個計劃的補充部分也很可能成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