仍是幹聖四年六月初六芒種,大事不宜。
通明山莊內的事情雖告段落,仍有不少人的命運也悄然變化。
玄衣衛小旗康初被濟陰城安置在一處隱蔽民房,他每日在院子中等候消息,三日來除了同仁不幸的消息外,他想等待的切風毫無迴歸的跡象。
五名玄衣校尉都已經遭害,其中三人遭害的事情在康初逃離之前就已經發生,裴起、胡幹也同樣喪生的消息則是通明山莊方面放話尋找康初同時傳來。
“薛冶一脈”,“如意齋”,康初默默唸着這兩個組織的名字,雖然不知道那長毛怪物是哪方引來,山陰幫的舉動無疑是出自後者。
這三日很多消息印證之下凸顯奇怪,比如“如意齋”的“四動驚神”公孫靜亡於“試劍怪物”劍下,卻馬上又傳來通明山莊收服琅琊派、首陽門、山陰幫三派的消息。
一時之間,對“薛冶一脈”敵視的四派連成一氣,卻再沒有“薛冶一脈”的相關消息。康初正是因爲發覺這點奇怪纔不露面,他看不清現在的形勢。
何況長毛怪物和直接引來那長毛怪物的古怪年輕人是哪一方?就算是通明山莊此番出面將之推給“如意齋”,康初也覺得不能相信。
好在濟陰城有朝廷的消息渠道,總算能將康初的境遇直接傳回天京城去。
就在這天的正午,康初等來了個意外的客人。
天衡府拱衛司的禰瑞禰百戶本是書生出身,至今也改不了一身儒者的打扮,露面之時也不着拱衛司的官服。
拱衛司雖然和平安司同屬天衡府,確是只主要負責皇上身邊的安全事務,其中頗多文官掛職,禰瑞也是其中一員。
平安司本身涉入江湖頗深,兩邊風氣就如同現在禰瑞會見康初一般:康初大熱的天一身玄衣玄冠,禰瑞一身文人打扮着紅色錦衣頭束鑲玉銀冠。
禰瑞和康初之前見過的幾位在拱衛司掛職的文人作風多少有些不同,禰瑞在進入拱衛司之後開始學武,多少帶着點學武之人的豪氣,進屋之後也不客氣就和康初一起落座,並先向下人要了茶水。
落座之後,禰瑞隨即開口,第一句就是說明自己的來因:“之前康大人去信平安司,平安司中熱議再三消息內容,最後是江指揮使自己親自去向宮中回報了。
宮中認爲,琅琊派之事可着地方和平安司受理,稍後就會派來貴司的人馬。
唯有‘薛冶一脈’之事其中一支降服朝廷,我不妨直說。
康大人不可泄露出去,這些人的徒子徒孫現在正是直接任聖上使用,天覽競鋒大會事上也是這些人在出大力氣。”
康初不明白禰瑞這麼說的意思,只是覺得有些程序上的不對,於是問道:“這麼說,下官那些信最後也是由聖上過目定奪?”
禰瑞自然知道康初會驚訝這點,解釋道:“正是,這些年來,聖上掛心天覽競鋒一事,相關的消息事無鉅細全都要親自過目主張。
是以這次,康大人第一次在信中提到‘薛冶一脈’事務,便着拱衛司帶來相關口諭,要直接轉達給康大人。
本官這不就是爲了這個特地來了。”
康初仍覺奇怪,道:“說到底這一支‘薛冶一脈’擾亂的也是兗州江湖局勢,終歸是江湖事務,應該最後還是着本司來處理纔對。”
禰瑞笑道:“聖上心思不可揣摩,聽說聖上一聽到‘薛冶一脈’這事的消息後坐立難安,硬是要繞過平安司來親決。
……傳達口諭之前,康大人是親自見識過‘薛冶一脈’這夥人的手段的吧?可否跟下官說說,事後下官也好回報。”
康初想了想,忖定說辭,一五一十道來:“宮中那支‘薛冶一脈’表現下官是不知道,就我親眼所見親耳聽聞。
知風山上本來潛伏通明山莊的‘薛冶一脈’手段強硬,作風蠻橫,曾爲謀奪‘十三名鋒’中詭劍‘罻羅’將藏刀門幾近覆滅。
如果任其發展,江湖上不免出現更多血雨腥風。”
禰瑞聽完,點點頭道:“康大人見識應該不假,而且如果聽康大人這麼說,看法恐怕和聖上一樣。
那沒什麼好說的了,康大人親身犯險調查這支‘薛冶一脈’人士舉動,以小旗之職已不合適,等回去後聖上說不定要賜個試百戶讓康大人跟進。
不過眼下,請康大人先聽傳口諭並領受聖上親賜的信物。”
康初聽到這裡,雖然有疑惑也只好先跪下,嚴肅道:“下官請禰百戶頒下口諭!”
禰瑞邊將手伸向袖子中,一邊道:“現賜下今上口諭,康初聽令:任何人不可追究‘薛冶一脈’的身份、秘密和目的……”
說到這裡,禰瑞突然從袖中拋出一物向跪伏的康初。
康初大驚,瞬間擡頭從腰間抽出短劍,運足煉體途“超脫血身”境界威能不從地上借力也運出全部力氣,揮劍斬落飛來物事。
“……當然也包括你!!!”
禰瑞說着同時已經後退好幾步,隨即大呼“來人”,門外竄來好幾名軍士,各持刀槍。
“禰大人,這是什麼意……”康初驚怒之下邊說邊要起身,發現腳下一個不實,力氣居然好像用不出來。
看着散下的紅霧和地上被斬破的布包,加上自身出現的現象,康初突然明白這是什麼。
丁卯火刺毒,爲何禰瑞會有此物?
丁卯火刺管理運用不當甚至可以使得民間人士衰弱喪命,更可能被用來謀害各地地方官員。
此物早在五年前就由朝廷下令爲禁物,甚至各個門派之中也由平安司出面清查銷燬,就算哪怕修羅道這樣的江湖邪道仍有,此物產量極低也不至於能拿出這麼大包任意使用。
禰瑞大聲令道:“奉聖上旨意,平安司小旗康初誣陷忠良,同江湖門派勾結欲行大逆,就地誅殺!”
說着,禰瑞真從懷中取出看上去像是聖旨的一軸澄黃錦軸。
康初雖然不明就裡,卻明白禰瑞手中如果不是真正的聖旨也不敢當衆拿出來,眼下情況不明,只有先謀保命。
康初起身竄起,功力已經在飛速消失,起身之後他也沒把握在衆多軍士之中取下禰瑞。
更何況禰瑞身負聖旨,不能輕易傷害。
康初正在舉棋不定,刀槍已經分別襲來,康初不再多想,先運足剩餘功力,盡展“超脫血身”煉體途威能從身體中調出力氣加在短劍之上。
康初所學正是平安司江指揮使所創羽林劍法,講究“如羽之疾如林之多”,其中頗多基礎劍路加以往快劍方面改造。
羽林劍法傳於榮朝軍隊之中,唯有平安司將之精研改造,使得更能應對江湖中各路快劍路數。
康初劍如三分,分出帶、撥、撩三式,擋下第一輪進攻。
可這招“休訴滿懷”就已經讓康初感到自己功力近乎於全失了,他自然抵擋不住接下來的刀槍。
頃刻間,康初身中數刀數槍,再次跌倒。
眼看丁卯火刺毒已經散落在地,康初也無力反抗,禰瑞小心翼翼繞過地上毒粉湊到康初耳邊。
禰瑞對康初頗有惺惺相惜之情,願意讓他死得瞑目:“康大人,不要怪本官,聖旨上真是這麼寫的,不過聖旨最後也要傳給濟陰城裡。”
“爲、爲……”康初所中其中一槍深入肺部,不能正常發話。
禰瑞知道康初是問自己明明說了放任“薛冶一脈”會讓江湖乃至民間血雨腥風,爲何聖上的旨意會是這樣。
禰瑞輕嘆口氣,附耳向康初道:“康大人想得簡單了,如今百姓、江湖人都是一般,聖上早就不滿這些人了,所以血流成河根本無妨。
百姓不念恩,地方官員保了他們安居樂業也只念所謂愛民清官名諱,不見聖上之名。
江湖人更是和朝廷爭名,平時行俠之後獲得美名也如同從聖上處所奪,聖上安能不恨?
所以說到底,聖上就是希望江湖和民間偶爾能‘血流成河’一下,他們纔會感念聖主。”
康初聽到這話仍然不能死得瞑目,當今皇帝名聲其實已經極好,其不僅勤勉朝政,平時更是節衣縮食連龍袍都縫縫補補來用,怎會產生如此想法?
康初睜大眼睛呼出最後一口氣,他仍覺得聖上受到奸臣矇蔽,只是他再沒力氣改變這點了。
禰瑞看康初完全靜住,知道其已經喪命,嘆口氣用手爲其拂上雙眼。
禰瑞仍有很多的事情要做,比如手中這道聖旨要給濟陰城的城守,讓他料理康初和其他玄衣衛的後事。
領了聖旨之時,禰瑞也還不知道其他五名玄衣衛校尉已經喪生,省去他去犯險。
禰瑞雖然習武,畢竟還沒到修煉者的份上,只能靠着一點其他的手段。
禰瑞如今已經聽說其他五名玄衣校尉喪生,知道最後還是要着落自己偷偷去向“摘星樓”還了沒用上的丁卯火刺毒粉,不能交給其他人去辦。
畢竟如果有其他人交還毒粉給無傲殿殿主,認出“金殿主”其實是天衡府督公曹公公,那是平白害了送還之人的性命。
聖上繞過朝廷以“摘星樓”樓主身份經營殺手生意再借此禍亂江湖,派人培養丁卯火刺毒花,用“摘星樓”自己給派下自己單子的辦法趁機誅殺名聲超過自己的官員,以及在南方數歷災害時動用國庫財產滋養“摘星樓”這些事沒有一件能可漏給外人。
禰瑞一嘆再嘆,如果撇除立場,他倒是能夠同意康初對“薛冶一脈”的看法,只是聖上絕對不允許任何人在這上面帶來亂子。
天覽競鋒大會在即,聖上已經有了成套的計劃要讓江湖大亂民間生靈塗炭,再以救世聖主的姿態解決殘局,禰瑞則只感到了其中暗含無數的兇險。
這件事情如果搞砸了,只怕平安司還擔當不住,這口鍋就算餘威壓到了拱衛司的身上,也是禰瑞不敢想象的後果。
“不邇聲色”“憂勸惕勵”“殫心治理”同時擁有這樣名聲的皇帝不光難出現在世上,出現了之後,底下的人畢竟更難伺候。
這一天的晚上,蕭忘形再次來到了知風山上。
他給顧道人進入修羅道的大事耽誤不少時候,這時候終於能分心顧一下陳至小子這邊,一路上卻聽到不少難以理解的變故。
本來蕭忘形想着去見了陳至總能問道一二,可他發現通明山莊的警戒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森嚴。
蕭忘形最終放棄了潛入的計劃,該到粗工鑄場附近喝茶,聽到“鋒芒不讓”韋德身故,“口舌至尊”秦雋和“閉眼太歲”陳至送還其屍體回老家而離開的事。
韋德的名字蕭忘形多少聽說過,也在暗中看到不少次秦雋、陳至和這個人混得極好的模樣。
蕭忘形即使不用動用鏡途煉途威能,也能想象發生了什麼事情,因爲通明山莊的變化同樣曾在二當家在修羅道中當起家的時候在修羅道發生過一次。
蕭忘形默默離開知風山一帶,他覺得陳至不會再回來了。
今後他仍要首先關注二當家的需要,陳至不能加入修羅道雖然可惜,但他早就隱隱猜到最後會是這個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