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經有人說過,許天生父母給他起這名字,註定他天生老實。
說這話的,是後來的青竹幫幫主李駐森,當時許天生、石玩、李駐森三個人都在虎骨關守關。
後來李駐森負傷被軍中準瞭解甲,許天生、石玩兩人送他回鄉,也給當時跟隨的將軍準了一起解甲。
石玩和兩人既非同鄉,更不是熟識,只是提前向許天生說過自己不想再戍守邊關,許天生替他去說服了李駐森讓他能一起解甲。
回到蜀東家鄉之後,李駐森頤養傷勢一年,身子也肥胖了起來,就這麼瘦不下來了。
等到更多人解甲回鄉來投,李駐森沒有正經行當好做,叫來許長生和借住的石玩一商量,把家鄉的“腥冷子”聚集起來創了青竹幫。
幫主李駐森敢打敢拼,副幫主石玩腦筋活絡,許長生則是這些所有“腥冷子”中最爲能打的一個,三人聯手很快闖出事業,把青竹幫發展成在太華山附近也站得住腳的小幫派。
侷限就只在於不敢進一步發展,惹來太華山三峰府的想法而已。
可現狀維持得久了,各人的想法難免不同。
幫主李駐森退伍之時便得愛女,做法也越來越向三峰府和歸屬三峰府的小門派靠近。他想法設法讓青竹幫更爲安穩,更有想法依附於三峰府從此替人管理野道和田產。
副幫主石玩則長久不滿於青竹幫礙於不敢招惹三峰府沒法做大,早就想找些藉口和三峰府或者依附他們的小幫派作對一下,也好叫幫主打消念頭。
丙寅年,或者說大榮朝永命三十四年,石玩和李駐森都遇到了自己的機會。
這一年,石玩私下結交的劍法名家峨眉山遊俠“取命二郎”孫現暗自加入了一個叫做“摘星樓”的新興殺手組織。
孫現特地來找他喝酒,告訴他“摘星樓”正在招兵買馬,如果這些“腥冷子”肯加入進去不僅可以傳授流通在“摘星樓”裡的武功更有大錢可賺。
這一年,李駐森結交的丐兒幫寧家鎮分舵舵主錢退把他引薦給了名俠“蜀東一院梅”孟舞風。
憑着死皮賴臉和灌酒的本事,李駐森在孟舞風府上當着孟舞風其他客人面前灌醉好面子陪酒到醉的孟舞風定下女兒李小霞親事,認爲自己只要婚事成禮就成功攀龍附鳳從此和三峰府緊密聯繫。
同樣是這一年,許天生先後被石玩、李駐森叫去談論青竹幫未來方向,許天生本來就沒主見慣於讓人做主也拿不定主意,只是知道幫主副幫主必然不肯認對方作的謀劃,乾脆當自己沒聽過也不透露這兩人中另一個什麼想法。
但他隱隱感覺到,三個人一併弄起來的青竹幫恐怕將要分裂了。
他想成爲居中調和的人,石玩、李駐森他都相交已久,不願見兩人撕破臉面。
可許天生做慣了不發聲的人,別人也難免以爲他毫無主見,只要最後主意敲定後知會他就好他定然照辦。
丙寅年十二月份,“小三口”趙燭影獨闖修羅道又保命成功退回太華山三峰府,三峰府威名又一時大噪。
李駐森暢想明年十月婚事就將成禮,心裡不免得意。
石玩想到只怕三峰府不會讓青竹幫再長久佔據山邊一角,心中不免忐忑。
許天生只是力求做好這兩人交給自己的每一件事,卻無意間促進了這兩人本來的想法。
丁卯年年關交際,青竹幫遭受另一幫派丐兒幫的尋釁,丐兒幫本就由弄蛇賣藥的騙子或者拐帶幼童的“拍花子”乞丐組成,
初入太華山一帶馬上想向當地幫派挑戰立穩腳跟。
正是許天生憑藉從戰場上練就的戰陣本事,帶十名弟兄突襲了丐兒幫佔據來做據點的破廟,殺了惡丐中爲首一人化解了這場危機。
丐兒幫壞事做盡,本來就頗有民間惡名,這一樁事情一出,青竹幫得到的既是美名又是威名。
“蜀東一院梅”孟舞風特地再邀李駐森府上一聚,當着其他客人再次清楚說明和李駐森一家已經是定親關係。從此青竹幫今日美名,也有“蜀東一院梅”一份。
李駐森當然樂於和孟舞風分享這點名聲,孟舞風的舉動在他看來等於三峰府的承認也更進一步。
當然,他可沒想到“蜀東一院梅”這點行爲事前事後都沒通氣過同門師兄弟或者師長,單純就只是他孟舞風沾點青竹幫誅殺惡丐名氣而已。
石玩心中明白這一出也算威名,他害怕這舉動惹眼,會使得三峰府將要對青竹幫進行動作。
他費力重新聯繫上“取命二郎”孫現,再次確認青竹幫投向“摘星樓”後的前景。
這時候,他也認識了方沉魚,方沉魚則是馬上認定此人有利用價值。
此時的方沉魚還沒通過“取命二郎”徹底打進“摘星樓”,聽石玩說了青竹幫李駐森和“蜀東一院梅”孟舞風結親過程,不免心生想法。
她本就是修羅道二當家派來打進“摘星樓”一枚釘子,如果能接觸到這如此好名的“蜀東一院梅”加以擺佈,把這人也打成修羅道一枚釘子,豈不是大功?
於是在方沉魚鼓動下,“取命二郎”孫現不顧自己名聲本來就亦正亦邪,帶着方沉魚主動拜訪孟府梅園。
沒過多少天,蕭忘形偷偷來接觸方沉魚,傳達修羅道二當家殷非天下令針對“小三口”趙燭影的消息。
“摘星樓”接下蕭忘形帶來的修羅道針對“小三口”刺殺委託後兩三個月,青竹幫依村人失蹤傳聞調查,許天生帶了三名弟兄前往雀房山。
就是那一次,許天生和三名弟兄確認了妖魔怪虎和秘境的存在,三名弟兄爲了護許天生退出洞穴喪生。
那一天後,許天生經常夢到怪虎撕開那三名兄弟血肉的情景。
不知爲何石玩說服許天生,要他盡力隱瞞洞穴秘境的存在,只私下派兄弟去查看洞口。
許天生本就老實,這消息根本沒能瞞住幾天。
但是石玩又設法說服了李駐森,李駐森同意暫時按下消息,先試圖聚集人手親自佔據。
李駐森的想法當然是如果完整佔據下來,回頭通過“蜀東一院梅”交給三峰府,從此三峰府之下青竹幫就徹底站穩腳跟。
石玩的想法許天生無從得知,他早將消息報給“摘星樓”,“摘星樓”不知道從哪裡得到朝廷將出大事的消息,準備瞞住消息到時候佈置殺局對付“小三口”。
向來沒有主見的許天生,第一次同時對幫主和副幫主兩人感到惱怒。
他聽到幫主告訴他決定不去通報三峰府後,自己開始每天夜裡跑去山林中揮刀。
他要找回戰場上的感覺和膽色。
直到幫主終於肯把消息透給三峰府的那天,他覺得自己做好了準備,再去洞穴殺那怪虎。
封山那天晚上,許天生相信自己的膽色,自己一個人單獨去巡山,沒和其他弟兄作夥。
夜風吹葉沙沙作響,許天生心中沒有一點恐懼。
這是他鍛鍊的成果,他卻當成死去三名弟兄暗中護佑着他,要他殺怪虎報仇。
許天生右邊肩膀突然給人拍了一下,他從腰間抽刀轉身,以爲能看見那天的怪虎。
他看到是個樹葉枯草覆蓋全身,人形怪樣的“玩意”。
“什麼人?!”許天生以爲遭到戲弄,大吼一聲。
“呵啊哈哈哈哈哈——!!”那“玩意”只是一邊怪叫怪笑,以不可思議身法飛退藏進附近林子裡。
難道另有其他怪物?許天生心下疑惑,當即趕往先前遭遇怪虎的洞穴而去。
他可不知道“妖魔不出秘境”的規律。
如果另有怪物,自己也必得向山裡找到這東西,因爲這東西會是和怪虎是一夥兒的,它們都該死!
一個跑了出來,另一個會不會也跑了出來?
許天生進入洞穴,走到深處,明月光華透過石縫劃定界限。
他聽到了孩童哭叫般的低吼,之前和三個兄弟深入的時候他就曾聽過這叫聲。
怪虎沒有跑出來。
許天生忽然起了一股衝動,他拔刀就要往裡走。
他的腳步,卻停在了石縫灑下月光劃出的界限之前。
洞穴中回程,他喝了不知道從哪處冒出來的地下泉水,滿懷複雜心情回到山上臨時搭起來的布帳,只感到一身疲勞倒頭就睡了。
許天生做了個怪夢,他記不清夢的內容,第二天早上醒來時候一身是汗面上有淚,臉色也不怎好看。
這天凌絕帶了秦雋、陳至來找三峰府弟子談判,許天生明白昨晚開自己玩笑的是個什麼人。
他更在意那五口棺材和五塊木主牌。
許天生死去的三名弟兄叫做杜伊、熊基、舒洋,木主牌上的名字一個也沒和他們對上。
許天生明白是石玩爲了讓李駐森相信屍身找回,早就偷偷暗換了死去兄弟名姓拿別處其他屍身來代替。
許天生也明白李駐森正是心中沒有了比較早的這批兄弟,纔會給隱瞞過去。
可是對這兩人如此行徑,他自己爲什麼不像這一天之前那麼惱恨了呢。
他想不清楚。
局勢演變成針對三峰府“小三口”趙燭影的圍殺,混亂之下,許天生本能就尋了個機會摸出戰圈之外。
然後他就幫凌絕、趙燭影、秦雋、陳至四個人領了路。
他不明白自己爲何這麼做,只是心裡覺得這是自己非做不可的事。
追殺之人來到洞口,凌絕帶着衆人躲入更深處。
許天生看到了心心念唸的怪虎。
丁卯火刺之毒流失功力,怪虎異能消失戰法不斷襲擊,凌絕狀態不佳下連番失利,退回衆人身邊。
凌絕突然想到背上“血塗”,伸手拉開木匣旁鐵環機關,開匣現劍。
“你是猴子是不是?!這東西拿出來也沒用!!趙大哥未復功力,你又重傷,誰能去跟他打!!”
比較聒噪的那個小子趕緊叫罵。
“小三口”趙燭影嘗試運力,發覺自己功力已經有開始恢復的跡象,恢復緩慢地讓他焦急。
“我來!!”許天生拋下單刀,一把將邪劍“血塗”搶到手裡。
夢中場景一閃而過,他憶不起來,卻突然有種強烈的直覺:
自己必須去做的事,就在這裡!
“你也是猴子嗎?!這劍要……”聒噪小子的指摘只說到一半。
“我知道!!”伴隨大聲應答,許天生用這口紫色怪劍刺穿了自己。
他明白,他看到這口劍的時候就明白了。
邪劍“血塗”,會爲可能適合使用自己的人在心中揭示染血開劍的用法。
此刻的許天生,就是適合的人。
許天生不管三人驚訝目光——他看不出陳至眼睛睜着沒有——抽出邪劍轉身面向怪虎。
蕭忘形、方沉魚、孟舞風三人闖進秘境時,看到的就是這副情景。
許天生先是奮力一擊給怪虎異能躲避,他渾身最後的一擊,也只是造成一點怪虎脖頸傷勢。
他聽到腦中一個聲音。
是誰來着?不重要了。
意識漸漸遠去,許天生突然想起昨夜夢境。
夢境裡,他彷彿看客,看着自己持刀對上怪虎。下一刻,眼中的“自己”連滾帶爬, 逃了出去。
不要逃,你不會——
許天生想這麼叫出來,可他真不會嗎?
許天生突然害怕起來,他害怕自己到了這一刻,真的會這麼做。
他從來沒這麼害怕過,害怕的還是自己會逃。
杜伊、熊基、舒洋都是好人,這些好人保全了自己。
趙燭影、凌絕、陳至、秦雋都是好人,這些好人自己想要保全下來。
可這真到這麼一刻自己真不會逃嗎?
這個想法,給許天生帶來平生未曾遇過的恐懼。
原來醒來就遺忘的夢中恐懼,是這麼回事。
那自己又是爲何感動?自己想起來那個溫柔中性的聲音。
那個聲音曾經告訴許天生第二天他會做出什麼事。
夢中人,這是那個聲音自稱的名字。
“這樣做了,那怪虎會死嗎?會因爲我這麼做了死嗎?!”
許天生忘了夢中的自己是用什麼樣的聲音和口氣反問的。
“會。”
他只是記得那溫柔中性而又篤定告訴自己要做之事的聲音,回答時口氣也顯得沒有任何底氣。
做不出任何保障,講不出絲毫道理。
許天生想起,自己聽到這個口氣不確定的答案時候,仍然感動無比。
對了,這就是自己夢裡最後感到的感動。
毫無保障,毫無道理。
但是許天生覺得,自己能接受。
想起了自己的夢境,明白了自己因何恐懼因何感動,許天生的意識徹底遠去。
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