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愛走夜路的人眼中,八月的月亮總是比七月更顯得明亮些。
陳至並不愛走夜路,此刻卻也不由得在心中產生同樣感慨。
感慨往往來自於閒,無論是什麼人沒事情做得太久,都會閒的。
陳至甚至開始想起,說不定這感慨也生自此刻錯覺,到了下一個月舉頭望天自己又會覺得九月的月亮更加亮些。
特殊事態需要特殊對待,白天陳至回到容棲客棧找南宮尋常談完之後,南宮尋常正午便帶着他來到這依水的村子再找萍水連環寨的接頭人。
說明事情經由之後,接頭人便離開兩個時辰要去問是否可以讓陳至這“閉眼太歲”再參與一次“水月仰天”之會,兩個時辰回返之後卻又要陳至過了午時再來找他,並且不保證能有多少寨主與會。
這個過程倒是正常,畢竟臨時起意不同於之前早有約定,臨時促成之會更難聚起。
陳至的目標主要是騰蛇寨、太常寨、六合寨三寨寨主,三者至少來其一,這一趟就不算白來。
他相信隨着玄衣衛、殊勝宗針對“切利支丹”大舉動作,自己這個“閉眼太歲”的名號涉入其中,再亮出來必然顯眼至極,三個中見到一個很有希望。
所以到午時之前,陳至只得閒等。
特地跑到村外這林子,則是另一種原因。
等待永遠讓人難耐,陳至除了等時間外還要等人現身,就是難耐之上再加上難耐。
所以感慨完明月,陳至也忍不住向幽靜的這片林子裡開口:“監視這麼久該也夠了,有心要談就現身,沒打算談你們可以開始逃了。
你們消磨我的耐性和演技,我再裝不下去沒發現你們跟着了。
本來我打算把這個問題拋給萍水連環寨,現在想想帶着不相干的問題過去反而可能是得罪,就只好我抓你們出來。”
他發此言,自然是注意到自己被人跟了一路。
對手不止一人,論起跟蹤的本事好像只有其中一個身手矯捷的最在此方面有道行,其他三個人荒腔走板,想要忽視也難。
這話說完,兩人從正面,一人從南邊一人從北邊同時現身出來,證明陳至煉覺途“有兆先知”境界不穩定狀態威能所警無誤。
從正面現身的是一對老夫婦,打扮如同尋常農人,這兩人都是鶴髮童顏,一眼便知功夫不淺。
北面那個則是健壯的漢子,先前就是他腳步浮誇,陳至即使不用上煉覺途威能也能發現蹤跡,這漢子持一柄雙手巨斧,手中斧頭比知風山山陰幫幫主耿大安的“伐山神斧”還要大些。
陳至看見此斧頭的全貌也一時沒話可說,如果是得持着這把斧頭還要跟蹤人,難怪此人蹤跡最爲明顯,自己還要反過來配合他的步伐纔好裝作沒有察覺。
剩下一人年輕俊秀,神色幹練,背後一張紫金長弓,背後箭筒內箭矢羽毛染成鮮紅,就是這種微弱的光照下也能透出點本來的顏色。
陳至本來以爲會是“蝶門”之人來找麻煩,後來一想自己暫時不去動畫屏門方向,“蝶門”想要掌握自己蹤跡應該不會這麼容易。
何況此次自己來到接頭人所在村莊,太常寨寨主也不會允許在此地附近派人來找麻煩纔對。
所以這些人的現面,只是再次印證了陳至的猜想,又有新的傢伙跑進局中要攪局,而這夥人對萍水連環寨的秘密一無所知。
主事之人顯然是那名揹着長弓的年輕人,因爲這時也是由他開口:“‘閉眼太歲’,
我們前來主要是有些問題想要問你。”
“嗯,我明白了。”陳至先是禮貌一點頭而應,隨後就接上一句失禮的話:“可我沒義務回答你們任何疑問。
各位可以告辭了,路上慢走。”
那老夫婦中的老頭兒頓時瞪起眼睛,顯出輕易看不見的眼底皺紋:“你這小子倒是猖狂!!修羅道問事,容你這麼輕易撇淨不答的嗎?!”
“修羅道……”陳至喃喃這三個字,心中更顯疑惑。
他是實在想不清楚修羅道哪有任何人有理由在這時找上自己,如果有,那也是蕭忘形自己會先找上來。
“正是!”老太婆手中蛇頭柺杖往地上一戳赫赫有聲。
陳至靜下心來,估摸起來時間,大概到午時之前還能再耽一個多時辰,更不着急。
有疑惑就要問清,可最好用的問法是等人自己來說。
陳至於是再次開口,道的是:“嗯,我明白了……不過各位是否有所誤會?
修羅道問事,問到朝廷命官的頭上,當然也是可能得不到回答。”
“嗯?!”耐不住的是那漢子“‘閉眼太歲’,你小子名聲在外,什麼時候又成了朝廷命官?!
你空口白話,想讓我們把你當成朝廷中人,好脫身嗎?!
瞞者瞞不識,識者……”
陳至卻沒給他把這句成句也講完的時間,直接截住話道:“我空口白話說自己是朝廷命官,你們也是空口白話說自己是修羅道中人,這樣公平啊。
瞞者瞞不識,識者沒人識,你們問的任何問題,我也同樣可以答得真假難辨。
還是說這樣互答一氣,讓你們任意發問事後自己去驗證我話中的真假更能讓你們滿意?”
“你……”那漢子自給激怒,卻見那背弓的年輕人伸手舉掌表示喝止。
終於又輪到那主事的年輕人來說話:“‘閉眼太歲’不愧是傳聞中‘口舌至尊’的結義兄弟,一副口舌玩人心態的本事易如反掌。
我們既然來此當然是要聽到真話,大家不要把可以愉快的事搞到彼此不快。
沒有自我介紹是我們的失禮,我是修羅道二當家殷非天座下‘奪眼西風’葉西風,這兩位是邱公、邱婆,那一位是王巨斧,這三位都是三當家的手下。”
“嗯,開始像要談的樣子了,那麼你們要問什麼事?”
葉西風見這人能夠談,心中多少改觀,上前一步道:“其實是問一個傳言,據說‘切利支丹’和玄衣衛、殊勝宗發生衝突,而‘閉眼太歲’陳少俠和百花谷南宮世家也捲入事態。
可否告知詳情?畢竟這其中涉及到二當家的利益。”
“嗯——這聽上去合理更多了,這個事情之前我和蕭忘形前輩已經講過,百花谷南宮世家這一支刀手的意圖是尋求‘切利支丹’的頭目‘天童子’醫治一名谷中的刀術師範。
因爲事情沒有談攏,我們才決定和他們翻臉,要說後面,我們應該是會選擇配合玄衣衛、殊勝宗繼續針對起‘切利支丹’了。
對了,聽起來你是蕭忘形前輩的手下,蕭忘形前輩怎麼不親自來問我?”
葉西風極爲討厭陳至的這種說法,不過此刻也按耐心緒,回之一笑:“蕭忘形已經因爲事態回返修羅道中向二當家彙報了,走得匆忙沒向我說明事態,我只好找這三位同道來尋閣下問話。
陳少俠聽起來和蕭忘形關係不錯,那事情好談很多。
不知陳少俠可否告知關於你們和‘切利支丹’談崩一事,以及事後陳少俠是否看到了些玄衣衛、殊勝宗和‘切利支丹’如何衝突的始末?”
葉西風心中也重新認識了“閉眼太歲”,原來此人也懂得漏話,開始說得太詳細,尤其‘這一支刀手’說明事態中另有百花谷不同勢力立場不一,自己可以加以利用。
所謂“閉眼太歲”的智慧也不過爾爾,如果蕭忘形居然忌憚此人智慧到如此田地,葉西風相信自己的智慧想要在短時間內遠遠超越蕭忘形應該也不是難事。
自己算和蕭忘形關係不錯嗎?陳至自己也說不上來。
不過陳至此刻也卻想感慨世事無常,如果這夥兒人在自己跑去見慶欒時候便跟上自己然後被迫現身,剛纔對話聽到慶欒耳中應該能讓他受益匪淺。
陳至剛纔短短三段話,用的手法和慶欒試探陳至時如出一轍,只是更加巧妙些。
如果能夠聽到,對慶欒來說會是不錯的經驗。
陳至看這位“奪眼西風”葉西風控制局面的慾望和含蓄到自報家門也不把話說硬,就知這人必然地位還遠比不上蕭忘形,而性子上卻不敢屈居其下。
藉着最後一句指出葉西風是蕭忘形的手下,陳至成功挑動葉西風情緒,讓他忽略所有可能的問題。
葉西風再次作答,態度立刻轉爲溫和,甚至溫和到虛假之意溢於言表,證明陳至特地說出“這一支刀手”埋入印象這一手已經得計。
這又是名忱於聰明之人,陳至心想。
陳至幾乎是憑着露面後這短暫表現以及對“奪眼西風”葉西風做出了初步的判斷:
此人應該是屬於修羅道中的新秀,對蕭忘形的地位有覬覦之心。
此時蕭忘形回返修羅道之事應該不假,否則他也無膽量搬動屬於三當家手下的三人爲他做事。
言語間他放任修羅道三當家三名手下任意主張,再事後試圖控場,說明他的話也沒法壓服三人,只好借陳至的立場不明來讓三人安心爲自己做事。
陳至甚至認爲蕭忘形離開之時一定另有主張,只是這位葉西風暗懷心思,想要反其道行之,也就是他主意應該早已做定。
問不問並不重要,葉西風需要的是將自己灌輸給這三人的說法坐實,好讓三人任憑自己做主。
所以葉西風所謀之事必然和“切利支丹”有關,而且他持有的態度和蕭忘形的判斷截然兩樣。
葉西風所言“切利支丹”和二當家利益相關應該不假,如果不是,他也不敢在這三人面前搬出這個說法。
陳至初步判斷二當家和“切利支丹”確實關係匪淺,發生“切利支丹”和玄衣衛對立事態後,蕭忘形應該是主張和“切利支丹”切割,葉西風卻是自作主張想要繼續維護和“切利支丹”的關係。
葉西風要拉這三人下水。
陳至可連修羅道三當家都沒見過,就連和蕭忘形的關係都不知道算好還是不好,更沒必要替蕭忘形來愛惜羽毛。
蕭忘形如此倉促離開,不在控制這位“奪眼西風”這點上留下後手,難道就沒有借“閉眼太歲”之手除去贅羽的想法在其中?
蕭忘形暗助陳至多次,陳至倒是不介意幫他這一次。
所以陳至故意透出“百花谷另有一股勢力”蠢蠢欲動的說法,在葉西風心中埋下種子。
這顆種子最後如果能夠綻放,葉西風果然和“百花谷另一種勢力”連成一氣往火坑裡把那夥兒南宮尋常的堂兄弟拐帶,那對南宮尋常這一支百花谷刀手也是好事。
不過既然這層目的已成,陳至就沒興趣和這夥兒修羅道里莫名其妙的玩意糾纏到耽誤“水月仰天”之會的地步。
陳至於是拋下句不算回答的回答:“欸~葉兄何必操之過急?
你的問題已經問出, 那此間事情其實已畢。
在下可沒說過聽到問題一定會回答,只說想聽葉兄的問題。
葉兄既然已經問過,應該已經心滿意足。
我還是那句話,慢走不送。”
“‘閉眼太歲’!!!”王巨斧性子最急,此時怒言再難壓抑。
葉西風面色也不好看,只是心中又暗笑得計,這“閉眼太歲”畢竟言過其實,看不出自己的目的主要在拉這三人下水居然主動採取戲耍態度將三人推向自己。
葉西風於是擺出自己所能擺出最像的怒容,沉聲道:“‘閉眼太歲’陳少俠,事態關係修羅道安危,如果你不肯吐露實情,在下只好得罪!!”
“是我見過的蕭忘形前輩比較有問題嗎?
以我過往的認知,還以爲‘修羅道的人會在意得罪別人’已經算得上江湖中有數好笑的笑話。”
陳至明白葉西風醉翁之意不在酒,好不容易拉攏到三個白癡,當然不會任憑三人在派上用場前折損,這戰必然是有聲無響。
至於將這三人推向葉西風的理由也簡單:葉西風采取這手,就是要繞過在附近的修羅道四當家“萬世不禪”弗望修,或者存着把弗望修也拐進水裡的想法。
既然決定幫蕭忘形這個忙,不如一次“幫”到底。
贅羽紮根若伸,想要拔掉,總是難免傷及其他羽毛的。
蕭忘形留下這手來借陳至的手除去不聽話的“奪眼西風”,陳至則要靠着“奪眼西風”多牽扯些其他羽毛來表示對此舉的不滿。
禮尚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