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凌絕的武功,需要的時候奔走起來本就比馬要快得多。
可即使是這樣,他出門仍會騎馬。進入天垂嶺前,凌絕就已經把馬和行李寄在最近的官驛。
身後多跟兩人,一匹馬就不夠用了。
更麻煩的是,這兩個小子沒有一個會騎馬,即使能出錢向驛站再買一匹也沒法解決這個問題。
這也不是一時半會兒能解決的問題,那就只有改換方法。凌絕於是在驛站花錢僱了個騎手,只讓騎手先把馬騎回去,捎回換洗衣物。
聽到凌絕的馬名叫“秋風”時,秦雋笑他道:“那你的馬不聽話,你打它豈不就是‘打秋風’?”
凌絕瞪了秦雋小子一眼,這小子也就不敢多打趣。
背上的“血塗”總是個麻煩,也不能在這附近再多逗留。
屠世先生衣着獨特相貌也還算特殊,凌絕放任他的屍體不處理就是爲了去天垂嶺撒亡死將士骨灰的百姓自然而然發現然後通知官兵。
官兵發現屠世先生屍身後,再請武林人士辨認身份,消息再傳出去快的話大概只用個十天就能傳到通明山莊。那十天內如果凌絕沒有到錦官城提前放出自己擊殺屠世先生的消息互相印證,自己一番故事就算白編了。
兩個小子不能騎馬,凌絕也不是能一手提一個一路狂奔的煉體者,他在煉體一途上連初境“超脫血身”的造詣都沒有。
驛站附近的茶肆兼賣食物,三人就地用了一餐。
凌絕決定放棄去錦官城的計劃,直接走條自己也沒走過的道盡快先回山莊。
至於屠世先生一事,只好和淩氏內部少數幾個人通口氣,給他來個不認賬。
邪劍“血塗”不可能隨便找到,屠世先生晁顥大概是從自己所屬的組織修羅道弄出,那麼能馬上明白此劍失落的也就只有修羅道的人。修羅道的人主要活動在淮揚一代,他們需要更多的時間才能去到地屬雍涼的天垂嶺確認消息。
再給修羅道點猶猶豫豫的時間,那麼就算他們打算公佈邪劍“血塗”失落的消息,大概也需要一個月才能在江湖上傳開。
一個月內回到通明山莊,就能有不認賬的本錢。
凌絕知道通明山莊的鑄號在太華山往東的鎮上有收攬過一間小鑄號來作銷貨的分號,就算他不記得那分號叫什麼名堂,到地之後稍作打聽,分號總有主事的總號人能認出自己。
只要能到那裡,就可以多找兩個信得過的騎手,一人馱一個小子快馬返回山莊。
雖然沒法順道去錦官城再嘗試挑釁無極劍門算是件可惜的事,但凌絕也能釋懷:先前人家門中高手不理他,再試一樣可以不理。
“喂,呆子。”飯飽茶足之後,秦雋開啓話頭“你讓我們加入你家山莊,你總該告訴我們一些關於江湖啊武林啊正確的基本狀況。”
“我好歹也是江湖上第一流的,不要呆子呆子地在外面叫我。”
半日路程,凌絕已經開始習慣了應對這兩個小子。
秦雋和陳至兩個小子也開始和凌絕熟絡,沒有絲毫逃走的打算。本來他們既然肯跟着屠世先生晁顥去到天垂嶺,就說明有足夠的理由不回家鄉去。
“好。那麼一流的呆子,你們那什麼山莊在江湖上要怎麼論?”
“怎麼論啊……論起鑄號,是欲界之中最一流的;論武林世家,也勉強算作一流。”
凌絕自己是山莊最強的武力保證,不過整個山莊沒第二個這樣的人物。
另一方面,如果要做正事,整個淩氏也從來沒認爲過每天玩消失的凌絕靠得住。
好在通明山莊鑄號享譽朝野,江湖之中也沒人願意和山莊結仇。
“所以你們家是比較有錢,混江湖只是玩票就是了。”秦雋得到結論。
“也不能這麼說,我們算是以武起家。只不過兩代前的家主知道當時的天下第一鑄號出了事情,覺得是入局的好機會,出了積攢的錢財盤下個不小的鑄號收羅失業的匠師和學徒才把鑄號搞了起來。”
秦雋點點頭道:“所以你們的兩代前家主算是二流的江湖人,一流的投機佬。”
聽這小子說話總是能讓人莫名肝火,凌絕想了想硬要這麼論好像道理上也沒錯,沒有發作。
而且跟秦雋小子聊天總有種會被慢慢拉低智慧的感覺,凌絕不禁想陳至小子一路話少是不是就是看出這點不願意接秦小子的話頭?
“你要這麼理解,我也沒辦法。說起我家鑄號起家,也和我背上這口匣子裡的東西有一些關係。”
凌絕和兩個小子已經說好在外絕對不談這劍的名字,省得給人聽去生事。
“當年天下第一鑄號那名當家兼首席匠師不知道發了什麼瘋,先是鑄下……包括這口東西在內的十三口東西,引發了江湖無數血案後,被人查出他散這些東西出來就是爲了禍亂江湖引發廝殺。”
“嗯?”話說到這,陳至開始有了興趣。
“就是因爲這樣,不僅十三口東西各自失落,那鑄號也給江湖聯合朝廷共擊。首謀死了,一些匠師投降朝廷,逃散的匠師中除了少數最有問題的遁入當時的修羅道,剩下的盡數給我家當時盤下的鑄號收羅了。”
“那你們家不也是冒天下之大不韙?這樣你們都可以活到今天還做大哦?”秦雋追問毫不客氣。
“未必,”陳至開始接下話題“名匠難尋,既然有人願意投降,有人能背下罪愆逃遁,餘下的人只要安分就很容易被遺忘。”
秦雋一點就通,也開始理清原因:“想到他們安分時,就會想到有人都肯向朝廷主動投降;想到他們可能有問題,就想到有人去投邪魔外道,剩下的人如果真有問題怎麼不一起去?”
“大概就是這個道理。”凌絕點頭,其實這之前他也沒想過這一層,反倒不如兩個年少小子。
“那麼那些山莊收羅的匠師,真正安分嗎?”這一次換陳至追問下去。
凌絕一皺眉頭,這再說下去真就是淩氏的重大家事。
不過,橫豎這兩個小子本身就是凌絕私放屠世先生和奪劍的把柄了,告訴他們一些也沒差。
“那一批匠師確實大有問題,聽說其中很多人武功也不差。”凌絕決定吐露家中秘密“也就是那之後,我們一門吸收他們帶來的武學,也算漸漸成了劍法世家。”
“不過時過境遷老的老死,他們即使有問題,問題也沒有延續下去。”凌絕覺得有必要再補充這一句。
凌絕先前沒有考慮過這方面的問題,話題到這突然想到這邪劍帶回山莊,是不是有所不妥?
不過凌絕向來不願意在鋒藝以外的問題上多費腦筋,回去之後就照實稟告家主,這個腦筋不妨交給其他人去傷。
“這個話題就到這裡,明天開始,我慢慢教你們兩套我自創的武功,用來打基礎合適。”凌絕決定終結這個話題,再扯下去,既容易說漏也讓他稍爲不安。
“你自創的?那你剛纔和那死老頭子打的時候有沒有用到?”秦雋聽到有武功可學,就想要究明學它的價值。
“沒用到,那一戰我只有用從小習練的家傳武功。”
“那就是你要教的這些沒有什麼屁用!”秦雋翻了個白眼。
“凌大哥本事非凡,在這方面的見識肯定也不凡。他既然說了能用來打基礎,想必有學的價值。”
陳至出言作結,才勸得秦雋接受授業。
凌絕心中把回到山莊後腰找人教會兩個小子騎馬也記在心裡。
三人離開茶肆後,由凌絕帶頭首先在驛站周遭找人問道,尋一個能去太華山往東的近道。
問道的頭一個時辰,三人可以說是一無所獲。
住在驛道附近的人家商戶生意往往也指望在這驛道上,有人偏要向他們問小道走那簡直是豈有此理。
所以他們問到最後,反而是個瞎眼乞丐指了條小道出來。
“從這裡向東南,兩座矮山中間走下去,有個村落叫耿莊,可以投宿。向耿莊問了雀房山,走到雀房山西邊山腳附近有個鎮子也可以投宿。出那鎮再往正南行一天就可以接寧家鎮的官道了。”
乞丐無家無業,指點起要走小道的人也毫無顧忌。
凌絕一下給了這乞丐一錠剪過的銀子作爲答謝。
“你還給他這麼大錠銀子喔?他是個瞎的,你跟他問路最好是有個準啦!”
秦雋不贊同凌絕如此大方,凌絕也學會了不去理他。
凌絕只是想在兩個小子面前充一下大方,正好又摸到有銀子剪過。
“謝謝大爺,謝謝大爺!還從來沒有人一次給過我三兩這麼多的銀子。”乞丐聽到銀子落地在身前,不斷拜了又拜。
“呆子你過來,我跟你講,你這樣可不行!”秦雋見凌絕不理自己,要拉他到一邊論道論道。出手大方倒罷了,這一路他要總是不理秦雋,秦雋就會少不少樂趣。
那瞎眼乞丐跪拜不起,眼前也沒了施設的人,倒不如說是在拜身前一尺遠的銀子。
陳至猶豫了一下,沒有馬上追上那兩人,回到跪拜不起的乞丐身前。
陳至低下身子,小聲問道:“你雙目失明,銀子也還沒拿到手上,怎會知道是三兩?”
乞丐一顫,也不起身,繼續低頭拜着。
更不回陳至的問話。
陳至於是明白這其中大有問題,此時如果叫回凌絕讓他拿下盲丐問個明白或許能避免捲進什麼人佈置的陰謀。
可只要不作警示,三人就很可能會落入算計。
這是個奇怪的想法,陳至甚至覺得自己會去這麼考慮這一層都很奇怪。
陳至不理乞丐,跟上兩人,剛跟上就被不再找凌絕嘮叨的秦雋拉住。
“我跟你講,”秦雋道“我發現這個姓凌的不光是個呆子,還是個盤子咧?”
“什麼盤子?”陳至還在考慮發現的問題是講還是不講,給秦雋奇怪說法打斷思路。
凌絕走在前面,給秦雋一鬧也懶得分神去聽身後的話,是以剛纔也沒聽到陳至詰問乞丐。
“用別的地方的說法是叫冤大頭了,盤子是我們家鄉的說法,”秦雋解釋“宰冤大頭就想殺豬一樣要擺個什麼殺豬盤,牽盤子就是想法勾起冤大頭的興趣,有機會能牽的就是盤子咯。”
“……”陳至不語。
“你看他給乞丐都甩出個銀元寶,雖然剪過我看也有四五兩呢。這呆子還不是個大盤子!”
“你說的這個盤子有本事翻臉殺人,別人還攔不住,你要賭他的耐性嗎?”陳至覺得說法好笑,也奇怪秦雋一直以來膽子是從哪莫名生出來的?
“也對, 待我去想他一想。”秦雋看來還是想想個法子,。牽一牽凌絕這個“大盤子”。
陳至不追求利益,他沒想參與進秦雋的打算裡。不接話頭,是因爲他沉浸在自己腦中方纔的問題。
陳至突然有點明白,爲什麼自己剛纔要刻意小聲去問乞丐,又爲什麼會考慮不警示其他兩人。
先前秦雋問他,進入江湖有什麼想法,他答不出來。他只是隱約覺得心裡有個什麼想法,始終捉不到。
想到也可以不警示二人的奇怪想法時,那個“什麼想法”似乎有一瞬稍微變得清晰。
最後陳至什麼也沒告訴凌絕和秦雋。
聽着三人走遠之後很久,乞丐不理銀錠,反而起身走向無人角落,口中小聲自言自語唸叨:
“道貌紫裳,心懷冷腸;
血色茫茫,邪鋒現光;
鋒藝無雙,殺局無常;
深藏過往,誅心而亡;
屍由天葬,匣斂邪芒;
問道於盲,賞銀……
……三兩……
閉口……閉口思量……行向……
……雀房!夢中人,跟一年前你叫我自殘雙眼時候說的一樣,一切都一樣!”
乞丐突然仰天大叫:“你交待我的事我完成了!!!完成了!!!”
“辛苦你了,做個和家人團聚的夢吧。”
一個溫柔中性聲音在乞丐腦海中響起,盲眼乞丐含笑仰倒。
這天天垂嶺南的驛站旁,有一個乞丐發狂而死,還有個幸運的人撿了錠銀子。
銀子不偏不倚,整重三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