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后走了?”
“是。”
榻前跪着的杜構應了一聲,“內官還有幾個在外面,安排賞賜之物。”
“老夫去後,須記下一二事。”
“大人!”
“但有宮闈變化,即可投奔張公謹,他是琅琊公主駙馬,太皇所出,唯當今陛下及琅琊公主爲長。倘若有變,張公謹地位與今時決然不同。非房玄齡尉遲敬德能比。”
聽了杜如晦的話,杜構猛地身軀一震,眼睛圓瞪小聲問道:“太皇所出諸公主,緣何琅琊公主有別?”
沒有糾纏那點情緒,這時候在老子病榻前哭哭啼啼不是盡孝而是愚昧。除了氣着杜如晦,沒有其它結果。
“因爲琅琊公主有戰功,東軍之中,多有琅琊公主舊部。”
略作解釋,見杜構明白之後,杜如晦又道,“今時天下之變化,堪稱千年未有之大變革。此間偉力,非是一人之力,當今皇帝在位,興許無有動盪。但有危局,山河變色,倘使有這一日,能庇護你兄弟之人,非江陰張德莫屬。”
“太平盛世,怎會……”
“大興城裡未大興,你資質平庸,看不懂是正常的。老夫賣予李唐數十載,不可謂不是忠臣。臨死之前,老夫爲杜氏略作謀劃,也不算對不起李唐君王,江山社稷。”
一番話說的杜構渾身發抖,他才智遠沒有他父親和叔叔那樣驚才絕豔,甚至連吃苦耐勞都不如杜如晦。
可以這麼說,杜如晦是典型的明明是天才還努力奮鬥的“奇葩”。房玄齡偶爾還會偷懶,但他不會。
吃多少飯就幹多少活,吃誰家的飯就給誰幹活。
古往今來的打工仔之中,他算是頂級的。
“咳咳、咳咳……”
“大人!”
“老夫這一年以來,你可知曉,是在做甚麼?”
“嗯?”杜構愣了一下,小心翼翼回道,“佈置杜氏將來?”
“是也不是。”
杜如晦躺在暖榻上,看着屋頂的房樑:“杜氏繫於李唐皇室,是不成了。老夫爲你們兄弟尋的出路,不在中國而在諸侯。房玄齡總督江西,大抵也是如此思量的。顏師古那老匹夫,也被拿去做了小工……呵。”
長長地吐了口氣,杜如晦雙手交錯在身上:“老夫回首二十載,查宗翻卷,還命人將‘忠義社’中人叫來榻上詢問,老夫只想知道一個事情:那江陰子,是要做甚麼。”
“大人……”
聲音發顫,杜構資質“平庸”不假,但和張德打的交道極多,河北山東的勾當,讓杜構大開眼界。甚至杜構在登萊,很清楚張德在東海之上的能量是何等恐怖。這讓杜構深深地驚懼,但也從未將這種驚懼告知於人,哪怕他表面上很受皇帝器重。
但是現在,自己老子臨死之前一年多,居然就是在“研究”張德。
“自來謀反沒有他這樣謀的。”
杜如晦略帶嘲諷地看了一眼杜構,“不過,這當真是個‘祥瑞’。”
“大人。”
杜構的聲音終於又恢復了正常,跪在一旁問道:“大人可看出甚麼?”
“他非是要做甚麼忠臣良將,大約是想做‘聖人’吧。”
“……”
若非自己親爹就躺在面前,杜構差點想笑兩聲。
“若是論心,張德未必有這等思量。若是論跡,江陰子殺人如麻,又活人無數。十年以來,楚才唐用……皇帝擊殺世族之功,何嘗能少了他?千幾百年後,倘使有千幾百年,那時之人,又怎會去理會江陰子本心,而是隻看功績。”
一臉懵懂的杜構不能理解。
杜如晦笑了笑,微微搖頭,資質愚鈍也有資質愚鈍的好處,至少不必想太多而惶恐。知道的越多,惶恐的也就越厲害。
“今年入京的楚地英傑,較之往年,如何?”
“貞觀二十年也就二三百,多是流轉南市和新南市。貞觀二十一年,一千有餘,北城朱門,多有聘用。”
“那你可知道,這些楚才,大多連寒門都不算麼?老夫沉浮數十載,第一次見到如此之多‘識文斷字’之輩,居然皆是蒼頭黔首商賈百工之後……長此以往,十年之後,百年之後,又會如何?到那時,執筆寫春秋之人,難道還是天生的貴種嗎?”
這一刻,杜構徹底懂了。
他老子說“論心”,張德不可能是想要做“聖人”,只“論心”的話,跟張德打交道那麼多,杜構琢磨張德連人都不想做。
可要說“論跡”,聖人所言“有教無類”,別人沒做到,張德做到了。
甚至連聖人自己,何嘗對着蒼頭黔首在野之民“教化”了?
“江陰子非常人啊。”
杜如晦感慨一聲,然後眼睛閉上,“楚纔有毒……皇帝、朝廷、世族、勳貴,呵,明智‘飲鴆止渴’,卻又不能自拔。滅天下者李也,非張也……”
“大、大人……”
“怕甚?”
閉着眼睛休息的杜如晦依然保持着微笑,“老夫一生,不虧了。”
全然聽不明白杜如晦在說什麼的杜構,內心惶恐之餘,還是準備去一趟新南市,然後跟“華潤號”的人碰碰頭,把今天的事情跟張德說一說,至於張德會得出什麼判斷,那是張德的事情。
杜構別的沒聽懂,但有一點很清楚,他老子讓他放棄杜氏周圍的老世族,轉而抱緊張氏,尤其是張德,這是確定無疑不會出錯的。別人會出錯,他老子不會,尤其是老子還要給兒子鋪路的時候,尤爲正確!
收到從洛陽傳來的密碼,譯文之後,張德也有些驚訝,他本以爲杜構這麼急,可能是因爲杜如晦突然加重了病情。可看完譯文之後,萬萬沒想到杜如晦臨時之前,居然對他還有這樣的“論斷”。
“老子成個鳥毛的聖人啊。”
感慨一聲,又不得不承認,“杜斷”的當機立斷,着實是超絕非凡。和馬周之流不同,杜如晦顯然是“超越”了貞觀朝的桎梏,只是他平素裡表現的還是“貞觀朝”的鞏固棟樑。
在貞觀二十二年的當口,舉凡世族豪門,真正“佔得先機”的人家,大概也就只有杜氏。
甚至將來某一天,要絞死某個李皇帝的“義士”中,就有姓杜的。而同時說不定在那裡哭天喊地要爲皇帝盡忠的人中,還是有姓杜的。
“怎麼了?收到京城來信,你便這副神佛面孔,是有甚麼事情?”
說話間,武二娘子繞到張德身後,輕輕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張德很有默契地坐下,由着武媚娘給他揉捏脖頸肩膀。
“事情倒是沒有,感慨倒是有一句。”
張德看着窗外夜色,“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