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之兄。”
“不敢!不敢!不敢當將軍如此稱呼……”
猛地被蘇定方這樣叫一聲,一直在做賬房的張青月嚇了一跳,他同蘇烈年紀相仿,唯一不同的是,他享受西河套安宜的生活。在大河工坊,雖然也苦了一些,比不得蘇州常州,可到底也是能攢下家業的。
可你說我一個管事,怎麼就跑來吐火羅人的地盤了呢?
和蘇烈這種一把年紀還雄心壯志的人不同,張青月就想老婆孩子熱炕頭,下了班回家熱一壺黃酒,還不是美滋滋?
到他這個歲數,還去學張鬆昂風雪殺人,這特麼是中年人應該乾的事情嗎?
“旬之老弟。”
拎着一隻羊腿,上面滿是撕扯的痕跡,油脂從羊腿精細的瘦肉上滴落,嗶嗶啵啵的篝火旁,卸甲的衛士正甩開了腮幫子猛吃。一通廝殺下來,少說二三斤肉食要吃進去的,倘使還要再戰,那就減半,約莫一斤半的肉塞到肚子裡。
吃肉的場面相當誇張,使得不少赤發黑瞳的吐火羅人都是目瞪口呆。
“將軍萬萬不要如此,折煞,折煞……”
小心做人用心做事的張青月,實在是受不了這種。
“那好,也是某失禮,讓老弟心生懼意。”蘇烈咬了一口羊肉,吞下之後,才道,“老夫將老弟請來,亦是爲大計。其中干係,想必老弟……想必旬之也是知道了。”
“九郎跟我說過,我家宗長也吩咐了。”
說到這裡,張青月一臉的晦氣,瞥了一眼年輕的後生,那後生正在吃肉,牙口好的很。正是風雪夜殺人的張鬆昂,在安北都護府也廝混過的狠人。
“作甚?”
張鬆昂一臉的疑惑,擡頭看了一眼張青月。
原本還幽怨的中年漢子,居然小心翼翼地問了一句:“九郎再喝點酒?”
竟是解下水囊,遞了過去……
這模樣,饒是蘇烈見多識廣,也是心中暗歎:鄒國公家人,還真是千奇百怪。
“老夫知道旬之在大河工坊時,著有幾件佳作,對河中雜胡源流考據甚是精準,故而此來,便要用上旬之的本事。”
“豈敢稱呼佳作,只是爲了便當用那些奴工,正好同仁堂的醫者,多愛解剖,原本也是見了要吐,見得多了,如今見了將軍一通衝殺,還能有胃口吃肉……”
一臉的苦楚,讓一干警戒的衛士聽了,也是莞爾。實在是想不到,一個老實人被精神上虐的如此強大,堪稱是奇葩。
“那依旬之所見,白日所納吐火羅人,跟腳如何?同突厥人可有怨忿?”
“依彼等樣貌,便知乃舊年突厥之後,非吐火羅正宗。大河工坊雜胡有百幾十種,所謂吐火羅正宗,多在波斯以東,膚白赤發青眼。其間更有相類之種,乃突厥可薩部之奴隸。波斯進獻之白奴,多金髮碧眼,爲突厥頭人及鮮卑豪帥所喜愛,亦有交易河套。”
蘇烈聽到這裡,默不作聲,只是開始慢條斯理地吃着羊肉,雙目盯着篝火,顯然是在思考事情。
“如此說來……倒是可以在其中做點把戲。”
“將軍有何吩咐?”
親衛聽到蘇烈如此說話,便知道有了頭緒,此時雖然讓跟來的勃律人服帖,可到手的吐火羅人是殺還是放,需要仔細籌謀。
殺不是長久之計,孤軍人少,太過分的話,早晚也要撞鬼。蘇烈眼下,不過是先把能衝殺的騎兵隊伍拉起來,那些自由散漫慣了的勃律人,蘇烈根本就沒打算讓他們重新回到勃律去做個富貴兵頭。
但一路行來,不殺又不行,不殺就沒有威懾力,不殺就難保他們的行蹤提前曝露出去。
此次西來,蘇烈是爲救長孫衝,嚴格地說,他既無軍令又非逢戰,事成之後,朝廷也未必會給他嘉獎,因爲這會有損體面,當然如果朝廷夠狠,補他一個“西域都護府長史”的頭銜,那自然是功比張、班。
“去,告訴這些吐火羅人,咱們和他們之間,乃是誤會。我們是來找突厥人復仇的,看到他們的樣貌很多像突厥人,這才直接攻打。”
“將軍,這般說就行了?”
“只如此自然是不夠的,不過老夫聽聞,舊年破東突厥時,西突厥大肆屠戮西域諸國諸部,**擄掠無惡不作。老夫說他們像突厥人,想必那些老人,會想起什麼來。到那時,有些話,也能說一說,有些事情,也能談一談。”
“可是要與他們些許方便?”
“收了兵器,解了繮繩,先給老弱婦孺吃喝。”
蘇烈說罷,喊了一聲“漢兵不顧身”,便奮不顧身地填飽肚子。
一旁老老實實啃骨肉相連的張青月聽到蘇定方喊的那首“新詩”,也懶得理會,繼續老老實實地啃着。
唯有一個不明白蘇烈吩咐的大兵,小聲地問了一聲張青月:“張管事,作甚收了兵器,解了繮繩,先給老弱婦孺吃喝?”
嘴角一抽的張青月低聲道:“你是新募的府兵?”
“管事這也能看出來?某本來是要在敦煌種地的,一看招兵,心說當兵還能吃的痛快,便跟了過來。又因馬騎得好,力氣大,就到了這地界。”
“收了兵器,不怕吐火羅人覺得人多能鬧事;解了繮繩,不怕吐火羅人攥着鬃毛就全部跑了,有這本事的,多在漠北漠南,西域多在疏勒,吐火羅人也只有月氏正宗纔有這等本事;至於老弱婦孺先吃,那是他們吃飽了也沒甚要緊的,還吃不了多少,更容易讓人覺得咱們還是好說話的……”
那大兵眨了眨眼,一副活見鬼的模樣,又彷彿是世界觀價值觀在重塑,嘴裡蹦躂出來一句:“咱們不是王師嗎?”
“對啊。”
曾經抱着茶杯能抱一個下午的懷遠城老會計張青月,竟是有一種報復社會的邪惡快感,強烈地從內心從靈魂深處噴薄而出,尤其是看到眼前這個大兵一臉扭曲的表情,他更是快活極了。
說話間,幾個蕃語精通的漢子,一手按着橫刀,一手拎着吃食,換上了一身布衣,朝着塞滿吐火羅人的圈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