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心死
啪——
驚堂木拍下。
一直提心吊膽的歲兒冷不丁聽見這麼一聲,嚇得險些叫出聲來,死死捂着嘴才忍住了,整個人縮在謝箏身後,只敢露出兩隻眼睛去看大堂裡。
陸毓衍與蘇潤卿一道坐着,人抓回來了,楊府尹主審,也不用他們多說什麼。
羅婦人失女,確實是悲慘事,但她也不該殺人泄憤。
殺人,是大惡。
事已至此,還是坦白交代了,免得再多受皮肉之苦。
陸毓衍沒有再看羅婦人,而是把目光投向了大堂外。
謝箏一動也不動。
黃昏的餘暉散去,夜幕漸漸降臨,落在她身上,仿若是落下了一塊濃郁又沉重的幔帳,悶得厲害。
羅婦人急了,去問羅老太,羅老太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後才道:“跟着我們這種人家,能吃什麼飽飯?我前兩天送去城裡善堂了,她沒缺胳膊少腿的,指不定就叫哪家好心人看上,抱回去好吃好喝養着,怎麼都比跟着你強些。”
大堂裡點了蠟燭,亦有燈籠光,卻也只照亮了裡頭,以門檻爲界,裡外渾然是兩個世界。
因爲那夜三更天她醒來的時候,書房裡的油燈還亮着。
謝箏機靈,每每顧氏惱她,她就纏着顧氏說父親在大堂上如何威風、如何尋到犯人的疏忽之處,把謝慕錦說得跟狄公在世一般,逗得不好意思去前頭看的顧氏抿脣直笑……
羅婦人被婆家冠上剋夫克子的名聲,又被趕回孃家,整個燕子村都被京城南郊的村落當成笑話,連帶着村子裡嫁出去的女人們都擡不起頭來。
--
陸毓衍:我的情敵已經過世了。
端午時,主家賞了兩個肉糉子,羅婦人沒吃,就存着,等到了不當值的那天,拿着糉子,並節日裡賞下來的幾十個銅板,高高興興回了燕子村。
等醒來後,她質問羅老太,卻得來了那麼一番話。
衙門前後院就那麼點地方,其實也瞞不過顧氏的眼睛。
鼻尖酸酸的,眼眶不由發熱,謝箏吸了吸鼻子,想把所有情緒都壓下去,可聽到大堂內羅婦人顫聲說着慘死的寶姐兒,她的呼吸依舊不順。
羅家也罵了些不好聽的,羅婦人要依着孃家過活,又不是那等嘴皮子厲害會與人罵架的人,只低頭受着。
村裡去採山珍的漢子發現了寶姐兒,存着幾分善念,把她帶了回來,那副慘烈樣子,便是男人看見了,夜裡都睡不安穩。
顧氏不止一次說過,謝慕錦的書房裡有公文、有案卷,叫她莫要進去搗蛋。
也正是在那裡,她遇見了鄭夫人。
我的寶姐兒死了,我的心也死了……”
年幼的謝箏從來聽不進去,偶有一次,一不小心把桌上厚厚的書冊給弄亂了,散在地上。
顧氏告訴她,謝慕錦公務忙碌,本就歇得晚、起得早,叫她一搗蛋,更是要花費時間來重新整理。
“殺人就是殺人,佛祖爲什麼要原諒?”羅婦人茫然的目光落在明鏡高懸的匾額上,道,“她既然想同歸於盡,我就先殺了她吧,也免得叫她多害一條人命。
“所以,我把她推下了山,”羅婦人說到這裡,乾裂的嘴脣微微揚起,露出一個滿足且安心的笑容,“她不是信佛嗎?不是想登極樂嗎?那就讓她去吧。”
謝箏猛得回過神來,待想到如今處境,不由抿脣苦笑。
楊府尹仔細問案,羅婦人也算爽快,雖然目光空洞得仿若失去了三魂七魄,但她的語言還算完整。
謝箏緩緩攥緊了垂在身側的雙手,腦海裡只剩下一個念頭:前一回,看父親坐在大堂上審案,是在什麼時候?
她從小就仰慕父親。
羅婦人離開了燕子村,她無處可去,最後落腳在一間香火不盛的庵堂裡。
就跟我一樣。
謝箏還記得,她在很小的時候,就喜歡去謝慕錦的書房裡,拿父親的筆墨紙硯來寫字,好像這麼一來,她也能像父親一樣,下筆入木三分。
謝慕錦的才華與品行,深深刻在她心中,那份氣度與灑脫,查案時勤勤懇懇、仔細慎重的樣子,謝箏閉上眼睛都能回想起來。
那時候,母親笑得是真的高興,她也是真的快樂,以至於那個時候她說過的每一個詞,謝箏都記得清清楚楚。
三姑六婆說話,很多時候就是一把把刀子。
她說了從婆家歸家之後的所有事情。
可寶姐兒最終還是沒有活下來。
她匆忙下山,去了羅老太說的廣德堂,裡頭卻沒有寶姐兒。
羅婦人一心存着能在哪家善堂裡找到寶姐兒,卻沒有想到,寶姐兒死在了山裡。
自打那之後,謝箏就再也不敢亂來了,她還會去書房裡,可每一次都是小心翼翼的,沒有再弄亂過東西。
啪——
道理似乎是這麼個道理,但又不是要餓死了,羅婦人怎麼會願意把女兒送走?
整個羅家,整個村子,都沒有她的寶姐兒了。
那日下午,整個庵堂裡靜悄悄的,老尼在屋裡做晚課,羅婦人就在庵堂裡走動。
實在是悶得慌。
她站在夜色裡,鳳眼似是蒙着一層霧,隔絕了光,照不透深邃的眼底。
羅婦人當時就厥了過去。
一個村婦哭哭啼啼進來,直衝進大殿裡,撲通跪在菩薩前頭。
到鎮江之後,謝箏瞞着顧氏,去前頭大堂裡聽謝慕錦堂審。
顧氏不敢胡亂給謝慕錦收拾,只讓謝箏在廡廊下罰站,謝慕錦回來看着那一屋子的狼藉,對上謝箏委屈又膽怯的樣子,又是好氣又是好笑。
羅老太不肯白養她們母女兩個,那三妯娌又一陣煽風點火,羅婦人沒辦法,只好進城謀了個老媽子的差事,一個月半吊錢,她一個銅板都捨不得花,全拿回羅家,只盼着羅老太看在這幾百個銅板的份上,能讓寶姐兒吃飽飯。
謝慕錦端坐大堂上,一身知府官服襯得而立之年的男子俊朗不輸世家少年郎。
許是羅家太狠,寶姐兒又死得太慘,那之後,倒沒人再說羅婦人長短,只說羅老太的不是。
鎮江府衙的後院燒燬了大半,她的父母也已經不在了,她再也不可能看到謝慕錦拍下驚堂木了。
又是一聲驚堂木。
“我只是想弄明白,她們唸經的時候到底在想什麼。”羅婦人歪着頭道。
羅婦人跟了上去,就聽見那婦人哭日子疾苦,哭兒媳不善,她要與兒媳同歸於盡,又祈求佛祖原諒她。
她兒媳要是死了,她兒媳的娘要多傷心啊。
謝箏:我不認識那個被燒死的“情郎”。
陸毓衍:我的情敵是我的岳丈大人。
謝箏:…………
——
感謝書友彤彤1609的香囊,感謝書友夢の界、戰地妞妞、冰~~雪、lanner1228的平安符。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