怛羅斯地區本來算是有一個相對完整的防線,不過其防線卻都算不得天險,若是敵我兵力懸殊,這條防線能否起到作用就很難說,而且腹地又太淺,除非後方更有補給,否則經不起長期的攻防戰——這也是當初安西唐軍詐取怛羅斯以後沒有將這裡作爲根據地的原因。
而現在薩圖克的情況更加糟糕——當初唐軍好歹還只是東西兩面受敵,此刻的怛羅斯地區卻還被郭洛來其腹部安插了一顆釘子!若是張邁的大軍揮師西進,位於怛羅斯與俱蘭城之間的“滅唐砦”的兵力發難起來,俱蘭城也就沒法全力防守了,整個防線都會崩潰。
這也是張邁坐鎮碎葉,對怛羅斯的戰局一點也不擔心的原因之一,唐軍在碎葉河流域屯田積糧,攢着繼續進兵的資本。
可是薩圖克畢竟不是坐以待斃的人,張邁在嶺西雖然推行務實的政治,卻也不是所有的部落都買賬,一些族長、酋長出於族羣或者宗教的考慮,仍然率部投奔薩圖克,因此在過去幾個月中西域的回紇族以及天方化的遊牧部落進入怛羅斯地區歸附者仍有不少——從這件事情可以窺知薩圖克這位大汗仍然有一定的號召力。
這半年的時間,在俱蘭城、滅爾基和碎葉沙漠之間形成了一條涇渭分明的分割線——東面是漢家的天下以及願意接受天策大唐統治的民族,奉行着宗教平等、世俗化政治的理念,西面則是堅持胡化和天方化的民族與宗教。
天策三年秋冬之際,薩圖克算定了時間,讓胡沙加爾在俱蘭城佈局玩弄虛兵,自己卻忽然率部突入河中地區。
前面的起義軍已經掃除了所有進兵的障礙,蘇賴又已經留出了道路,因此薩圖克兵鋒行白水城、屏葛全無滯窒,只一個月輕騎就抵達撒馬爾罕附近,後方大部隊的主力也全部進入到了河中,薩圖克突至這裡時,收拾各派兵力,又掌控了十餘萬人。
他這一招頗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大纛推到屏葛,西鞬那邊纔得到消息,等消息再傳到碎葉,時間上已是冬天的第二個月,天氣又將轉冷,又到了無法用兵的季節。
葛丹摩葛齊輝父子聽到消息後破口大罵薩圖克奸猾異常,軍方宿將如石拔等都請命要冒着風雪出擊。
張邁卻淡淡道:“他這一招玩得不錯,不過我們不必被他帶着打,一切仍然按照原定計劃進行。明年春暖花開之日,繼續進兵。郭洛你先南下,設法進駐西鞬,郭威爲我前部,先取怛羅斯,然後雙方會師圍攻屏葛。咱們到了屏葛城再喝酒。”
郭洛忽道:“元帥,家母的陰宅尋到了,如果你進入怛羅斯,是否能過去看看。”
郭洛的母親當初在飛奪疏勒的途中病逝,張邁等將她葬於途中,地點大概位於怛羅斯與寧遠之間。當時百事草草,又怕墳墓被追兵發現掘了,所以連墓碑也沒立,只是做了暗記,數年過去郭洛一等兵力上掌控了這片區域馬上派人前去尋找,但也尋了好久才找到。
張邁一怔,隨即道:“是,應該的。”又道:“是否要將岳母遷移到寧遠,或者河西?”
郭洛道:“河西太遠,而且元帥你往後也不見得會久安於涼州,汾兒隨着你,豈不也要遷徙?我雖在寧遠鎮守經年,但往後的局勢,怕也不會繼續鎮守寧遠。我兄妹都還沒安定,遷墳之後若我們居處有變,難道又要遷徙一次?郭洛實在不忍令先人屢屢播遷。不如等一切都安定下來之後再說吧。”
如今天策大唐又將面臨重大變局,涼州的格局只算是偏安之首府,尚未能有資格做一個大帝國的首都,若是天策大唐的疆域再次擴張,中樞繼續遷徙也是有可能的。至於郭洛,他在過去幾年爲天策大唐掌舵的任務已經完成,往後將由防守轉爲攻擊,最後是繼續出鎮邊疆裂土封王,還是進入中樞執政治國,卻還沒有最後定下來,兄妹都還沒有,所以郭洛決定暫時不爲亡母遷墳。
郭洛要離開之前,挑了個只有幾個親信的場合對張邁道:“元帥引兵西進,碎葉的治理者卻得挑個適當的人——這裡未來一年是我們大軍的兩大補給所在,寧遠那邊可以放心,但碎葉是新得之國,用之得人則不但沒有後患,還可以向西接應大軍、向東聯繫北庭。若是用不得人,卻是會留下一點後顧之憂。”
張邁道:“你心中有什麼人選沒有?”
郭洛道:“若要說到信任,自然是我們帶來的人最好,但我們的人對這裡的民情風土還不熟悉,對各族各部的脾性細節也不熟知,與牧民首領們關聯又不密切,以外人治碎葉,猶如周公之子之魯國,非急切能有功。但我們馬上就要對河中用兵,卻沒法用幾年的時間來慢慢化俗,因此我建議起用嶺西人——如今那些還對薩圖克懷有幻夢的人都已經向西逃去了,剩下的就都是要在我天策軍中謀取功名富貴者了,只要我們進兵順利,留守者一般不會有異心的。”
張邁點頭道:“好,我會考慮的了。”
————————————郭洛與他的這段談話雖然絕密,但不知道爲何還是有消息走漏了些許,外間各族知張邁有西征之意,便都揣摩着他西征之後會起用誰。
天策大唐武將衆多,但能耐、資歷都足夠鎮守這麼一大片區域的政務類官員卻不多,在東面有鄭渭、張毅、洛甫等人,卻顯然都不可能來,若要在身邊找,則有兩個人的呼聲最高——那就是史懷誠和葛丹摩!
這年冬天,張邁在碎葉大集諸部,分派諸將,命諸族酋長都來參見石拔,衆人便猜張邁竟有意以石拔作爲軍方留守統領——這卻是大大出乎諸人意料之外的,石拔可一直都是張邁的親信部隊啊,而且是唐軍的攻堅強手,這時竟然要讓他鎮守邊藩!不過想想,以石拔的威名與資歷,若有他鎮守碎葉,確實也能讓西征的大軍放心。
儘管石拔本人對這個安排並不滿意,然而張邁對他說:“這裡算來也是你的故鄉,你如今衣錦還鄉了,多留一會沒什麼好處,再說你一直只是衝鋒陷陣,沒有其他表現別人便只道你是個莽漢,現在我卻再留個任務給你,留在碎葉,招募人手給我訓練出一支新的騎兵來!這個對你來說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啊,只是不曉得你是否能夠辦到。”
石拔一聽才轉不悅爲欣然,道:“元帥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辜負你的期望!我可不止是會衝鋒!有多少新丁都是被我帶成將軍的!碎葉這裡人強馬壯,你留我一個人在這裡,我回頭也能給你訓練處一兩萬精騎來!”
張邁哈哈笑道:“一兩萬精騎?你就吹吧你!阿易手頭也只有這個數,阿洛和薛復都還沒有!你要是能在我離開期間弄出一兩萬精騎來,我就給個上將軍你做!”
軍方首腦算是選定了,那麼輔軍政臣呢?
張邁卻遲遲沒有透露口風。
衆人都等得有些心焦,這日郭威、石拔一齊來見,他兩人原來是朋友,如今在軍中階級齊肩,越發顯得親密,石拔因猜測起輔軍政臣的人選來,郭威說:“這個人選,別人猜得,你卻猜不得。”
石拔道:“爲什麼?”
郭威道:“你就要成爲這裡的鎮守大將了啊!雖然軍政分開,但沒事的時候你可以不干涉政務,真發生什麼大變故的,還不得你拿主意?因此這個輔軍政臣得是與你配合得很好才行。這個人選,可以等到我們大軍出發再公佈,但卻不能等到大軍出發才讓你知道。”
石拔連連點頭說:“有理,可是元帥遲遲不說人選,我也只能乾着急啊。”
“那就要看元帥是還不想公開,還是說元帥還拿不定主意了。”郭威道:“若是元帥不想公開,那麼我們就不妨等着,看看元帥的安排,但若元帥拿捏不定主意,我們卻就要幫着想一想了。不管怎麼樣,這件事情你得先去問個明白。”
石拔拉着他道:“那你跟我一起去,你比我會說話。”就拉着郭威一起來了。
張邁聽了這個經過後指着石拔笑罵道:“你是我什麼人!問個話也得找人陪你?”
石拔憨笑道:“元帥,小石頭怕你呢!”
張邁呸了一聲道:“你怕我?你跟我耍皮耍了多少次了,還會怕我?”
旁邊馬小春也笑了,石拔道:“私事上我敢跟你開玩笑,說到大事,我總有點怕。”又拉了一下郭威說:“再說老郭也不是外人,對不?”
這時魏仁浦正在整理筆記,插口道:“其實郭將軍、石將軍的顧慮也有道理。留守大臣的人選,確實應該早點定下的。”
張邁指着他道:“你留下如何?”
魏仁浦慌忙道:“仁浦年青資淺,難以服衆。”
張邁笑道:“你倒是一點都不謙虛,也不說自己不行。”停下看着大帳頂端,過了好一會,才悠然一嘆,道:“其實我現在也有些拿捏不定主意。”
郭威道:“若這邊實在挑不出合適的人選,不如便從東面調人過來吧。”
張邁搖頭道:“我軍能文能武的人有幾個?純粹的文臣而要擺平碎葉這百數十個部落,那更是不容易。不行的。阿洛說得用本地人,那是很有道理的。”
石拔道:“原來元帥早有主意了。嗯,那老頭原來也不錯。”
“那老頭?”張邁一奇,道:“我自己都還沒主意,你就知道我要選誰了?”
石拔笑道:“本地人的話,那還能有誰,不就是史懷誠、史克莊父子嘛!史懷誠是很能實幹的,史克莊也不錯,讓他當我的副手吧。我有他們父子兩人幫我,我對治理嶺西就有把握了。”
馬小春也道:“小石頭說的對,這兩人真的不錯。我在外面也常常聽說他們的廉名,史家在嶺西根基深厚,史懷誠在各部中威望又很高,而且這人在阿爾斯蘭手下的時候就已經有賢相之名了——我們小時候在夷播海時都聽過他的事蹟呢。若是他來當留守政臣,那麼一定可以保證我們後顧無憂。”
張邁嘿了一聲,道:“你懂什麼!”一句話將馬小春說的不敢再開口。
郭威見狀問道:“元帥是不是有什麼顧慮?”
張邁遲疑着,打發了馬小春出去看看馬奶酒來了沒有,魏仁浦上前道:“其實臣以爲,特殊時期,治國不一定要用廉吏的。”
張邁朝他看過來一眼,道:“若是你的話,認爲誰合適?”
魏仁浦想了一想——其實對這件事情他早就考慮了許多,這時想的是如何措辭,終於道:“臣以爲,用史懷誠,不如用葛丹摩。”
帳內石拔哇的一聲叫出來,道:“用那個貪官、叛徒、奸臣,那怎麼行!”
魏仁浦道:“其實葛丹摩並非無能之人,否則也不能在阿爾斯蘭麾下與史懷誠抗衡這麼多年。而且據我所知,在他當政期間,嶺西的稅賦和阿爾斯蘭的財產並未減少,而各部也未產生大動盪,可見他徵稅和調和諸部的能耐都還是有的。若不是阿爾斯蘭被我們壓迫着,內部又出現薩圖克這樣的心腹大患,嶺西回紇未必就會垮。”
石拔冷笑道:“這個葛丹摩自然會徵稅,他可是嶺西最大的貪官啊!他調和諸部?哼,那是誰給他的賄賂多,他就扶持誰,誰給他的賄賂少,他就壓制誰!這樣的人留守碎葉,嶺西的百姓都不會服他的!”
魏仁浦道:“如今兩河已定,只要不出大差錯就不會出事,而西域將有一場狂風暴雨。我們西征在即,對碎葉這邊最大的要求,就是要留守者能夠穩住局面,同時向西輸送糧草羊羣,至於其它的事情,比如內部的發展,反而可以靠後些。要想靠葛丹摩來將兩河變成一片樂土那肯定是不行的,不過此人此歸降之後在諸事上都顯得十分熱切,總是想在元帥面前表功示忠,只是一直都沒機會而已,若元帥力排衆議,委任他做留守,他勢必感激涕零,到時候再加一點監督制衡,就可以用其長而限其短了。”
石拔不喜歡葛丹摩,見張邁竟然在微微點頭,忙道:“爲什麼一定要讓葛丹摩來呢?乾脆讓史懷誠來做,不就什麼限制都不用了麼?葛丹摩不過有一些偏才,史懷誠卻頗有些大才幹,而且這人既有才,又有德,在本地人脈又廣,魏小子你出去打聽打聽,各部牧民沒有稱頌他的。若有他在,我保證不但能夠穩定碎葉,而且兩河的諸部落以及老百姓都會有福氣的。”
魏仁浦輕輕一笑,沒有接口,張邁也是輕輕一笑,道:“道濟說的不錯,就用葛丹摩吧。”
郭威馬上醒悟了過來,石拔卻瞪着眼睛,一時還想不明白。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