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春華所帶來的九千騎兵,這時已經開到城下的有八千多人,還有數百人遊偵於方圓百里的地面上。這支軍隊其骨幹將領多出自以前的鷹揚營,而主力兵員構成,一半出自楊易在溫宿所訓練的牧騎,一半出自到龜茲、焉耆之後所招募的士兵,經過楊易與郭師庸的訓練,在張邁還在高昌時就已經成爲安西唐軍的正規軍。
這支軍隊所用馬匹是溫宿、龜茲牧場所產的第一等混血良馬,所用兵刃一半出自疏勒工坊的鍛造,還有部分是從打敗骨咄之後從其近衛部隊中挑選出來的上等刀劍,剩下的則是採用了唐軍整合龜茲、高昌工匠之後鑄造出來的新兵器。
楊易隨張邁進入高昌之後,這支軍隊的主力長期隨慕容春華巡防高昌,因此兵將相知,指揮起來十分流暢。
這支軍隊的訓練程度、士兵素質、兵器配備以及攻堅能力來說,在唐軍正規軍中都屬於中等偏上,而在飛馳、遊擊、襲擾方面則相當之強,是一支具有相當靈活性的騎兵。
但這時開出浮屠城的契丹軍,無論看戰馬之精神,還是看兵器之犀利,卻都不在慕容春華所部之下,三千騎兵皆打鐵蹄,配銅馬鐙,出城之後抖擻噴嘶,在寒風之中沒有半分畏縮。隊列與唐軍的老對手——嶺西回紇的陣型稍有不同,兩者騎兵與騎兵之間的距離有一種微妙的區別,慕容春華在高處用千里鏡遠望,便判斷這支部隊對自己的單兵戰鬥力信心甚強,但從隊列的距離看來,其相互配合度也頗高。他沉吟着,覺得正面衝擊未必能夠撼動對方,便派出六營騎兵,從兩翼繞開,準備威脅其側翼。由於山丘地勢不夠寬闊,所以慕容春華也沒有將兵力聚集在一起,而是分成了五部——以室輝所率府爲中軍,其左右各有一府爲輔翼,輔翼之左右又各有一府爲側翼,共四府兵力四千八百人。慕容春華身邊又有一個八百人的小府作爲機動部隊。而在山下,還有將近三千人的騎兵作扇形排開,散佈在山丘三裡之外、十五里之內。
相對來說,這是一個較爲鬆散的陣勢,慕容春華來浮屠城的初始目的是伺機突入城內,以達到毀城燒糧的目的,因此在用兵的戰術上是發散的而不是集約的。
這時忽然發現對方的舉動出乎自己的意料,要想改變方略已有些來不及,勉強更改反而更容易露出破綻。
耶律勒泰古出城後陣列既畢,看看太陽只剩下半個,也不等回紇部出城完畢,便率領騎兵嚮慕容春華所在的山頭逼近。
“大將當頭啊!”慕容春華想起了楊易來,楊易也是這樣的作風。
不過耶律勒泰古來得卻不急,騎兵小跑着,讓人與馬的血液都慢慢熱起來,耶律勒泰古沒有下令,只是在跑出二里之後忽然拔刀,他一拔刀,三千契丹騎兵便也跟着拔刀!
慕容春華見到這種氣勢,心道:“從陣勢看來,實在沒有半分破綻。”
聚集在山丘上的兵馬超過五千,山下兩側隨時可以衝上來的兵馬還有一千八百人,兵力來說比敵人多出一倍強,但打仗卻不是計算數學題目,並非兵力多的就肯定贏。更何況,慕容春華此來的戰略目的並不是要和敵人死磕換卒。他此來的目的,是爲了燒敵物資,而不是要來打硬仗,浮屠城中竟然還有一部這樣的敵人,是頗出楊易與慕容春華意料之外的。
只要有五分把握,楊易就不會猶豫,只要張邁下令,沒有把握石拔也不會猶豫,慕容春華卻從來不肯打七分把握以下的仗。
“將軍,敵人準備正面衝擊,我們迎戰吧!”都尉室輝叫道。
在唐軍諸高級將領中,慕容春華並不以正面攻堅見長,但眼看敵人堂堂正正而來,如果迴避卻勢必會對士兵的士氣造成不可低估的打擊!九千唐騎深入敵後千里,如果士氣崩潰,接下來兵將將可能喪失信心,更何況,敵人的數量比自己少!
只是,慕容春華直覺地判斷:在這個時候和對方硬碰可能會吃虧。
越來越近了,慕容春華注意到,耶律勒泰古還沒有加速,可是慕容春華卻靠目測就能判斷對方加速的距離將在三裡之後!那時將是契丹騎兵的熱身剛好達到臨界點,而兩家距離上又最適合衝擊。
騎兵小跑,三裡的距離轉瞬就到,不能猶豫了。
在發出命令之前,慕容春華道:“傳令山下左翼六營,自主行事!右翼四營,向我靠攏。”然後他便下令:“迎敵!”
幾乎就在慕容春華髮出命令的那一瞬間,耶律勒泰古動了——鑌刀高舉,大喝着,三千騎兵在離慕容春華判定地點還有一里半的時候就已經發動了衝鋒!
“他們倒對自己的體力很有信心!”慕容春華心道。
“弓箭手——”唐軍掌弓校尉呼喝着:“射!”
這座不高的山丘上,兩千弓箭手在馬上張弓,在命令發出之後一起射擊!
敵軍已經進入有效射程範圍了!
可是契丹人竟然沒有抵擋——除了最先頭的部隊,大部分人連盾牌也不豎,他們用慕容春華聽不懂的語言呼喊着,竟然不顧地形的不利直向山上衝來!
由於其隊伍的排列恰到好處,不需要契丹騎士自己躲閃,這個奔行的陣勢自然而然就有效地避開了大部分的羽箭,也有少數的騎兵落馬,但就整體來說根本就不影響這場衝鋒。最可怕的是,最先頭的騎士面對襲來的羽箭竟然視若無睹,彷彿就算被釘成刺蝟也無所謂一般!
慕容春華呀了一聲,不是訝異於契丹騎兵的隊形,而是訝異於對方這種一勇無前的勇氣!這種勇氣,慕容春華只在薩圖克麾下的霍蘭部身上看見過,在庫巴聖戰者中的汗血騎兵團身上看見過,除此之外,在所有的對手中,無論是薩曼、龜茲,乃至於毗伽與狄銀的近衛軍身上,還有沙瓜歸義軍士兵身上,慕容春華都未曾見到。
正是這樣的勇氣,讓契丹所有騎兵未因箭雨而有所動搖,儘管倒下了翻倒了一百多人,但衝鋒的速度卻絲毫未曾減弱!
鐵蹄的踩踏猶如密集的擂鼓一樣震動着山上唐軍的心臟,有一種被壓制住的感覺讓唐軍將士心裡感到不爽!
“殺!”慕容春華下令!他善於謀劃與指揮,能在萬軍廝殺中也保持着猶如止水一般的心情,卻不似張邁、楊易那樣擅長在戰場上直接激勵士氣。可這時慕容春華也有些發性了!
室輝怒吼道:“大唐男兒,難道不如契丹!”一招手,山上數千人一起呼喊着,放棄了弓箭的襲擾,跟隨者室輝衝了下去。
室輝是當中的一千二百人,其餘數千人則從他的兩側以及山丘的兩旁繞過來,從五個方向向耶律勒泰古衝擊。
騎兵對騎兵!
唐軍是以逸待勞,居高臨下,契丹騎兵卻已將體力與速度提到了巔峰,儘管山丘的坡度不算很陡,但仰攻終究是劣勢,可這劣勢竟似未給他們帶來多少不便,甚至這不利的條件反而激發了他們的鬥志!
“錚錚——”唐刀與鑌刀撞到了一起,室輝一刀劈翻了一個騎士,可同時他身邊也有一個同袍被對方幹倒。然後他很快就發現有三四騎已從自己身邊穿插過去,見微知著,他馬上意識到敵軍已經深入自己陣中!
這時葛覽已經出城,頡利卻在城頭眺望,眼看到兩軍對衝,在接鋒之後的一剎那,下衝的唐軍竟似只是減緩了契丹人上衝的速度,而竟未能將之完全遏制住!
“不!”葛覽叫道:“契丹佔據上風了!”
是的,在正面的局部戰場上,契丹人竟然這麼快就佔據了上風,雖然優勢還不明顯,但已經讓葛覽驚喜萬分了!
“契丹鐵騎,果然無敵!”
那是一個曾經打敗了北庭回紇,讓毗伽俯首稱臣的強族,是葛覽的主子民族,所以見到主子強啊,做奴才的便振奮起來,彷彿自己也很強大般的高興。如果是還在漠北的回紇,應該不會如此,但在高昌呆了數十年的回紇,卻有些變了。地理,有時候竟會改變一個民族的根底!
唐軍從四個方向尋找着契丹人的弱點,耶律勒泰古卻根本無視敵我的強弱,他發現唐軍的主將就在山上,竟然就直接往山上衝!並用契丹與高叫:“敵將就在山上!殺上去!就贏了!”
周圍數百人齊聲響應,跟着是三千人一起如狼嚎一般叫了起來,猶如一羣武裝起來的狼羣!
耶律勒泰古這看似野蠻甚至不知死活的打法,卻發揮了驚人的效果,從兩側攻來的思路軍隊雖然對契丹軍造成很大的傷害,可是其接近兩千人的主幹在面對唐軍正面衝擊的一府將兵時卻佔據了上風!
慕容春華在山丘之上吃了一驚,他的心算能力很厲害,已經估摸出在四路唐軍將契丹陣勢瓦解之前,對方只怕就已經衝到了自己跟前!
最靠近室輝左輔翼望見,驚呼道:“保護將軍!”放棄了對契丹側翼的進攻,橫過來加入室輝的兵團,擋在了慕容春華前面。
契丹人的衝擊力被暫時遏制住了,但耶律勒泰古的正面優勢仍然沒有失去!尤其讓室輝受到打擊的是,自己居高臨下的正面衝擊居然讓敵人給壓制住了!
“傳旗令!”慕容春華叫道:“山下右四營,截敵之後!”
傳令官傳下命令後,問道:“左六營呢?要不要調他們上山參戰?”
“不行,沒用的!”慕容春華沒有細細解釋,只是叫道:“地勢所限,沒用的!”
他的指揮依然靈動,山丘上下的唐軍便如幾條長蛇一般不斷吞噬着契丹騎士的生命,將契丹軍咬得鮮血淋漓,可耶律勒泰古卻彷彿根本就沒感覺到痛,對從後面掩過來的四營騎兵也根本就不管,他秉持着一個簡單的理念,在戰鬥打響之後就不再改動,只是上衝,上衝!似乎就算到最後只有他一個人衝到慕容春華身邊他也不會放棄這個計劃!這種看似蠻幹的戰法,卻也是另外一種戰爭哲學的體現。
夕陽只剩下一線,契丹人已有半數身上掛彩,連耶律勒泰古也受了傷,然而這些人卻越戰越勇,傷勢沒有削弱他們的戰鬥力,反而成爲他們刺激自己的力量來源。
本來若有若無的雪花忽然全停了,似乎也被這場戰鬥所震懾,風卻還在吹,將山丘上的血腥吹下來,颳得葛覽的鼻腔有些難受。
“我們也進兵!”他叫道:“夾擊山上的唐軍!”他的目標,選擇了企圖截斷耶律勒泰古背後的四營唐軍。
四營唐軍,不過千餘人,兵力上葛覽覺得自己有把握!
也就在這個時候,處於山下的左六營也動了。
六營的方面主將安守基,他眼看山上形勢不夠樂觀,就要上前參戰,一員小將將勒住了他的馬頭,叫道:“安叔叔,不能去!山上的地勢限制住,我們再投入兵力一時間也挨不到那羣契丹人身邊,只能在兩翼戰友的背後等,那沒用!而且我們離山丘還有七八里,慢慢過去要誤事,如果全力馳騁,衝到上面馬力都沒了!”
安守基見是副校尉楊涿,道:“可是春華的形勢不妙,如果讓那羣契丹人衝到跟前……”
“我們現在上去也改變不了什麼!”楊涿叫道:“破敵破弱,不如先抓軟的打,這樣反而能動搖敵人的軍心!”
安守基道:“好,我們和右四營一起夾擊那羣回紇人!”
楊涿卻又道:“叔叔,那你能否給我半營兵馬,我衝進城裡去,把浮屠城燒了!”
安守基驚道:“什麼!你帶一百多號人馬就要去燒城?”
楊涿道:“我看城內好像沒什麼人,而且下午偵查的時候已經發現了一個破口,你就讓我去吧!如果在城內點起了火,山上的契丹人也得喪膽的!”
安守基道:“這……太冒險了,你要是出了什麼事情,我怎麼向你哥哥交代!”
楊涿道:“我現在是副校尉楊涿,不是誰的弟弟!將軍,請讓我去試試!”
這時山上殺聲越來越響,葛覽也已經繞到了山下右四營的後方,安守基知道不能再耽擱,一咬牙,道:“好,你去吧!一切小心!”
楊涿大喜,招呼了一百五十騎,叫道:“兄弟們,準備好火種,走!”
一百五十人都是二十歲不到的少年,個個興奮衝動,狂嘯道:“走!”
日已沒,只留下些許餘輝,風卻漸高,在這夕色腥風之中,安守基一回頭,看了看那一百五十名少年的背影,這一批在燈下谷時代還未夠年齡從軍的孩子,如今已要面臨他們的第一場戰鬥!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