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姑臧草原上一個月的軍律生活讓張邁感到自己彷彿回到了在嶺西的那段日子。涼州的生活雖然更加安逸一些,以至於有一段時間張邁有些沉溺不肯出來了,進入姑臧草原與新兵一起受訓,張邁一開始是抱着功利心進去的——這支新軍他很看重,所以必須牢牢掌握對它的控制權,而要掌握一支軍隊,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便是要讓士兵發現主帥能夠與他們一起同甘共苦,這是張邁在過去幾年中領悟出來的。
抱着這樣的心情張邁進入了姑臧草原,可是在經過最開始的幾天痛苦的適應期以後,張邁漸漸習慣起來,苦痛與疲倦洗滌了他沉溺的心,嶺西時候的張邁一點點地回來了,在姑臧草原住了一個月,再回到涼州,他反而有些不習慣了。
整個姑臧草原都是新兵蛋子,可是張邁卻從他們身上學到了許多東西——一些他在入城之後就差點淡忘了的東西,那就是熱血男兒的簡單、武勇與直接!
這不僅是軍人的行爲模式,同時也是他們的思維模式。從姑臧草原出來張邁再反觀現在天策軍內部的一些做派,他很快就看到了一些隱藏着的憂患。尤其是沙州的一些文臣武將所帶進來的風氣,更是要不得!
————————曹元忠對張邁的感受與判斷,與張邁自己對自己的感受與判斷截然不同。
沙州徙民一事,讓曹元忠感到自己似乎獲得了一次政治上的勝利。
跟着,張邁的長子的出生,又讓曹元忠覺得自己找到了力量的依靠,或許,天策軍新的時代要到來了。
只不過,上次的勝利還顯得很微弱,而眼下天策軍的軍政兩大塊又都沒有曹氏一派的人,遍佈朝野的不是嶺西一系,就是在歸義軍變亂時曹家的反對者。
如果要想改變這種形勢,就必須拉攏得能夠拉攏的力量,將敵人分化,而爭取到最廣泛的同盟者——這種政治思慮,一年前的曹元忠是不會的,但現在他卻變了,當康隆和康興在他身邊提點他這一些事情的時候,他毫無保留地接受了。
“河西一派,一半是我們,一半是慕容家、張家那些叛臣。慕容家最近正像我們靠攏,老慕容的力量還是不容小覷的,我想我們不妨將他們納進來。至於張毅他們,一直就想將元帥攀成他們的本家——他們是不會和我們合作的,就算他們要來,我們也不要他。至於嶺西一派,主要的力量是在外領兵的兩大都督!”康興說:“郭洛是一派,楊易是另外一派,薛復靠得比較近,不過他在中樞沒什麼根基,只是個領兵打仗的將領罷了。”
康興這一句話,擊中的是薛復最大的弱點——沒有政治根基,所以和郭楊二人相比,他更像一個純粹的軍人。
“所以啊,我們暫時不用考慮他,只要局勢傾向於我們這邊,薛復就知道該如何選擇的。而在郭楊二人裡面,郭洛,哼哼!”康興沒說下去,但曹元忠和康隆卻都明白他的意思,郭洛乃是他們天然的對頭人,是沒法調和的,“但楊易就不同了,他和郭洛雖然有親,但他的前妻已經死了,現在卻是咱們的親戚了,所以我覺得我們應該能夠爭取到他,至少要讓他保持中立,那樣我們入主中樞應該就可以順理成章了。”
“不過,”康隆道:“真要達成這個目標,卻還需要一件大事來推動。”
“大事。”
“必須是一件能夠開疆拓土的大事。”康隆說:“國舅爺,你雖然至親,但天策軍是最重軍功的,如果你沒有功勞,想要得到跟郭洛楊易一樣的地位,底下的人也會不服,甚至就是薛復,也會壓你一頭啊。”
曹元忠自然也明白這個道理,可是要開疆拓土,真是談何容易!且不說現在後唐、契丹、天策、嶺西回紇、薩曼、後蜀等諸國之間已經形成了一種微妙的平衡,這種平衡狀態下,任哪一方要想進取一步都會極難——這不像一年之前,那個時候整個大西北處於一種“破局”的狀態,混亂的局面才使得安西軍有機會在一兩年內橫掃萬里,現在卻是很難有這樣的機會了,更何況,就算有了這樣的機會,最有可能搶到軍功的也將是郭、楊、薛三員大將,幾時能夠輪到曹元忠呢?
就在曹元忠沉吟的時候,康隆給他指出了一個人來:“國舅爺,你還記得桑維翰麼?”
“桑維翰?啊,就是河東來的那人!”
“對!”康隆道:“這個人,可以給我們送來一場天大的功勞的。”
“天大的功勞?你是說……”
“朔方、定難!”康隆道:“這就是桑維翰獻給國舅爺的禮物。”
朔方即今天的寧夏,定難即今天的陝北,以當前的局勢,關中平原以西歸了天策軍,南邊就是和天策軍同盟的後蜀,如果朔方、定難都歸了天策軍,天策唐騎將可以隨時從陝北居高馳下,與來自隴右、漢中的兵力一夾,關中將成爲囊中之物,或者渡過黃河的話,進入河東,並得秦晉的話,那麼整個中原就有可能易主了!
曹元忠一開始有些不敢相信康隆的話,康隆道:“國舅爺且別先說不信的話,不如咱們先見一見桑先生吧。”
——————————————曹元忠在見過桑維翰以後,再次踏入元帥府邸,只不過這次他不是來見福安,而是來求見張邁。
張邁正抱着長子喂牛奶,現擠現喂,反正也不用擔心三聚氰胺,見到曹元忠,拉着兒子的小手笑道:“舅公來了,舅公來了。”卻忽見曹元忠背後帶着一個生面孔的書生,便問道:“這是誰?”
曹元忠道:“這位是中原的名士桑維翰先生,桑先生滿腹經綸,登過進士第的人,我知道元帥素來愛才敬賢,所以引了他前來拜見。”
桑維翰一揖到地,說道:“洛陽書生,拜見王爺。”
張邁哦了一聲,叫人且將兒子抱下去,曹元忠是親戚,這個桑維翰卻是外人,張邁可不想當着外人弄兒,走到院子裡的葡萄架下坐了,這才道:“先生既是有才學的人,怎麼到涼州不到禮司,卻到我家裡來了。”
桑維翰道:“鄙人入涼,不是爲自己謀求出仕,而是要爲王爺獻上千裡江山!”
張邁一愕,隨即大笑起來,桑維翰半點不爲張邁的笑聲所動,道:“王爺笑什麼?”張邁笑道:“我笑是因爲你這話好笑!”對曹元忠道:“元忠,你怎麼帶這樣的狂生來?我們天策軍現在百業草創,確實是需要人才的,不過需要的是實幹的人才,不是隻長着一張嘴的窮酸。”
曹元忠被他一陣搶白,臉上有些掛不住,以眼神催促桑維翰,桑維翰卻不急不忙,道:“王爺,我固然是窮酸,但剛纔的話,自覺並沒有什麼好笑的地方。”
張邁垂着眼皮,有些沒精打采地道:“現今的天下,諸國疆域漸漸穩固,互相牽制,互相制衡,契丹倒也想取我的北庭,可十萬雄師被我的大將楊易遏得無法寸進,我也不是不像開疆,但要反攻契丹也不容易,我兄長李從珂和耶律德光之間,也不過是在燕雲一帶進進退退,當世三大強國,投入十萬精兵,牽動數十萬後方民衆,要取得百十里的疆土都不容易,你一個手無寸鐵的窮酸,一張口就說要獻上千裡江山,這不好笑麼?”
這時葡萄架下只有三個人,桑維翰正色道:“王爺,我雖然只是個書生,但敝主人卻翻覆乾坤的大本事。這千里江山,絕不是空口白話,至於王爺要不要,卻也只是一句話而已。”
張邁道:“原來你是來做使者說客的……”看了曹元忠一眼,道:“你主人是誰?”
桑維翰道:“河東節度使——石令公。”
張邁這下可有些愕然了:“石……石敬瑭?”
“正是!”
張邁直了直身子,盯着桑維翰,心頭不免微微一震。
老實說,由於李從珂這個人不算很出名,以至於張邁腦子裡對他完全沒印象,接近中原以後,由於不認得李從珂,所以他曾懷疑自己來到的這個時代究竟是不是真正的歷史,可是有兩個人卻喚起了他的記憶,一個是馮道,一個就是石敬瑭。
在張邁的印象中,馮道是和不倒翁對應起來的。而石敬瑭呢?那傢伙可是個大大的賣國賊!燕雲十六州,不就是他割讓麼?五代到宋華夏民族的積弱乃至於亡國,都可以說從這個賣國賊這裡就種下了遠因,所以張邁心中對這個人便有打心裡的厭惡。
爲此,張邁沒少派人打聽石敬瑭的近況,可他聽到的卻和他印象中的石敬瑭完全不同,印象中的石敬瑭,既然是賣國賊嘛,想來應該是一個陰險狡猾、卑鄙無恥的壞人,但他通過魯嘉陵處得到的情報,則石敬瑭不僅是一個守國名將,更是一個治國廉吏,除了有點功高震主之外,簡直就是後唐文臣武將的典範!所以張邁也曾想過,現在的這個石敬瑭,也許和他所知道的那個賣過的石敬瑭乃是兩個人。
但現在,石敬瑭的使者卻就站在他眼前。張邁從魯嘉陵處是知道城內有石敬瑭派出的奸細的,但他也沒想到這個“奸細”竟然會循着曹元忠這條線,如今天這樣站在了自己的面前。
過了好一會,張邁纔回過神來,問道:“石駙馬他派你來,不知有什麼事情。”石敬瑭是後唐明宗李嗣源的女婿,張邁既和李從珂結拜爲兄弟,對李家的家事總瞭解了一些。
而桑維翰的回答,卻不是讓張邁感到驚奇,也不是讓張邁感到詫異,而是讓張邁感到無比荒謬:“駙馬派遣鄙人前來,乃是向王爺進獻朔方、定難,地雖蠻荒,尚堪牧馬,還望王爺笑納。”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