俱蘭城攻陷的那一刻,北沼黑頭烏護族長的兒子、已經升爲張邁近衛隊中火長的室輝即領了張邁的命令,騎快馬出城往下巴兒思通知楊易。一路上早有烏護部預先安排好了換馬驛——每八十里即有一火烏護部將士安下營帳,準備了糧食清水和換乘馬匹,室輝換了馬匹,更不停留,即向下巴兒思奔來,本來三四日的行程,室輝一日一夜便奔到了,中間只睡了一個時辰。
到了下巴兒思,他卻見不到楊易,問起“楊都尉”的去向,鎮守此城的隊正說:“楊都尉根本就沒來下巴兒思。”
“什麼?”
那隊正道:“我們在怛羅斯河干涸處分手,一路開來,走到一半,楊都尉就派了我們兩個,”他指着另外一個隊正,說:“率領兩隊人馬,來取下巴兒思。”
“兩隊人馬?”室輝臉上露出詫異之色,顯然覺得楊都尉這樣的安排託大了。
“怎麼?”那隊正問。
“兩隊人馬來取下巴兒思,太冒險了吧。”室輝說。
“冒險?哈哈。”另外一名隊正說道:“我們原先也心懷惴惴,雖然這下巴兒思是座小城,但我們才一百人啊,怎麼攻打?沒想到……”
“怎麼樣?”
“沒想到啊,根本就不用打。我們出發的時候,慕容副都尉就說,你們這次是去接收這座小城,根本就不用打,他料敵料得也真準,我們來到時,這座小城的人已經逃掉了一半,剩下的一望見我們的旗號趕緊開城投降,根本就不費什麼事情,就接管了這裡。”
室輝聽得怔怔的,當初唐軍第一次謀攻這下巴兒思時,可費了多少的心力啊,幾乎可以說是獅子搏兔用全力——哪知道燈上城一戰之後,整個怛羅斯地區的人心與形勢就全變了。
“那麼,楊都尉呢?他沒來下巴兒思,卻是到哪裡去了?”
“楊都尉啊,他早已直奔俱蘭城去了。”
————————————————————怛羅斯城外,謀落烏勒的小帳之中。
張邁對謀落烏勒懇求自己將遏丹以來的功勞都宣佈歸他所有,也感到有些不解:“我聽馬小春說,知道你一直不肯棄暗投明,就是擔心自己的妻兒被薩圖克給害了,爲什麼現在又改了主意,反而要張大其事?”
“因爲現在形勢變了啊,博格拉汗已經對我起疑,所以,我就得反其道而行了。”謀落烏勒說道:“回紇人無不殘忍好殺,性好猜疑,汗族尤其如此。但薩圖克乃是回紇汗族中的佼佼者,臨事沒多幾分理智,若我只是出賣情報給唐軍,他報復起我的妻兒來手段勢必無所不用其極!但若我已經成了唐軍中的要緊人物,那……那我妻兒的性命卻還可以苟延些許時日……”
張邁馬上明白了過來:“你是希望他因此將你的妻兒留爲人質,奇貨可居?”
謀落烏勒點了點頭,不過,他自己如今也只是階下囚一個,他的妻兒是否能成爲“奇貨”,那完全就看張邁怎麼處置了。
張邁想了想,道:“好,我這就派人給薩圖克送一封信,告訴他我願以萬兩黃金以及巴伊塔什的性命換你的妻兒,並讓使者依照你所請給他暗示。”
謀落烏勒剛纔是斗膽相求,原也沒想張邁竟然會答應他,忍不住哽咽起來,道:“張特使,我害得你們……又這樣頑劣,這麼久都不肯歸降,你……”
張邁笑道:“別哭得像個娘們似地了。”說到這裡忽然想起郭汾的告誡,下意識地掩了掩嘴,笑道:“我也不見得真會爲你拿萬兩黃金以及巴伊塔什去換你妻兒,那些黃金都是軍資,是唐軍共同所有,不是我一個人一拍腦袋就能說了算的,巴伊塔什這個人質更不能說放就放,派個使者去見薩圖克,不過是拖延一下,等這一戰之後,事情或許會有轉機,但萬一事情不成,那你也只能認命了。”
謀落烏勒長嘆了一聲,道:“我明白的,我明白的,特使,你肯爲我這麼做,我心裡已經很感激了。”
張邁道:“那你就好好休息吧,不要想太多了。”說着就要離開,謀落烏勒拿起那封被他的淚水滲溼了的信,叫道:“特使,薩圖克只來了這麼一封信麼?”
他不稱博格拉汗,而改口叫薩圖克,顯然心裡的立場已有所轉變。
張邁道:“還有兩封。”
謀落烏勒問道:“李臏斗膽,能否請特使將那兩封信也給我看看?”
“李臏?”
馬小春在旁邊道:“特使,我姐夫本姓李的。他和大詩人李白還是同宗呢。”
張邁一奇:“還有這事?”
馬小春又轉問他姐夫:“不過姐夫,你還有個名字叫什麼李臏麼?我怎麼不知道。”
他卻不知“臏”就是將膝蓋削去的酷刑,也正是他姐夫親身所受的遭遇,如今百劫之餘,痛定思痛,乃決心重新做人,改這樣一個名字,也有自刺自勵的意思。
已經改名了的李臏,摸了摸自己膝蓋消失了的部位,神色中帶着慚愧,說道:“以前的謀落烏勒,已經死了,如今我改回祖姓李,卻又怕這些年的言行玷污了這個姓氏。”他連嘆了兩口氣,才說道:“我們這一支,本是隴西李氏,隋末時先人獲罪,流放至碎葉,至我大唐神龍年間,其中一房遁歸中土,後來輾轉聽到一些消息,說這一房同宗裡出了個大詩人,便是李太白了——不過,這也只是我祖上的說法,或許是真的,也或許只是要借詩仙的大名自高門楣,好向胡虜主子邀寵罷了,”說到這裡眉頭大蹙:“無論我家與謫仙是否同宗,這般言行,這般想法,實在是有辱先賢了。”
若在他悔改之前,張邁勢必要對藏碑谷李家的這種行徑冷笑嘲諷,這時見他有悔改之意,反而安慰道:“一個人說唐言、寫漢字、讀唐詩,心懷故國,便是華夏子弟,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只要你是真心悔過,我們安西唐軍上下都會開大門接納你,不會視你爲外人,將來若能爲國立功,便是先祖的過錯恥辱也可一併洗除。”取出那兩封信來,交給他,道:“這兩封信,你要看?”
李臏見張邁竟然二話不說,就將這麼重要的東西交給自己,心裡又多了幾分溫暖,定了定神,將那兩封信接過,細細讀了一遍,他本來就狡猾多智,腹中情報又廣,經過這麼一番殘酷的身心磨難之後,與人心人性更琢磨得透了,智謀反而更轉深了一層,心志亦更加堅定,這時微一沉吟,結合這段時間來的所見所聞,心中已有了主張,說道:“特使,薩圖克旬月便到,這一戰,你有多少把握?”
張邁道:“如果能搶到滅爾基,三四成吧。”
“三四成……三四成……若真有三四成把握,那也很了不起了……”若在半個月前,張邁說他正面扛住薩圖克的把握有三四成,李臏也是不肯相信的,不過燈上城一戰卻改變了他對唐軍的信心,竟然就認同了張邁的說法,又問:“張特使,如果薩圖克再從疏勒調兵,你又還能扛得住幾輪?”
張邁心中一凜,李臏又道:“怛羅斯這個地方數經兵劫,兵多民少,糧草牛羊的生產向來都是入不敷出,得靠其它地方轉運接濟,怛羅斯軍倉現今軍糧的數目有多少我知道得不確切,特使想必是看過的,卻不知道能支持多久?就算我軍能扛住薩圖克的反覆進攻,這一帶的產糧,是否能夠長久地支撐下去?”
這又是一個難題,張邁自佔據了怛羅斯的糧倉,見其中存糧足支唐軍半年有餘,而薩圖克的威脅又迫在眉睫,便先急而後緩,暫時將糧食的問題放下,但這時想想戰爭一打起來,半年轉眼即過,若不未雨綢繆,必有近憂。
張邁雖未回答,但李臏見了他的反應,便也猜到了他心中的答案,沒等他回答,又問:“張特使,你應該有打算派出使者,一邊爭取薩曼,一邊往阿爾斯蘭處做說客吧?”
他的這一問,當真讓張邁對他的智謀佩服不已,見他既改了姓名,口中又說“我軍”,顯然已經認同了自己是唐軍的一份子,張邁正要借重其謀略,便也不瞞他,道:“是。”
李臏說道:“如今我軍在碎葉河以北以東,乃至夷播海伊麗河八剌沙袞一帶,想必已有了一定的聲威,若聽說怛羅斯也被我們打下,八剌沙袞勢必震動,阿爾斯蘭也不會再袖手旁觀了。不過特使,若你是阿爾斯蘭,你會怎麼做?是聽唐軍使者的挑撥,就在薩圖克攻打怛羅斯的時候插薩圖克一刀麼?”
張邁剛纔初聽郭師庸提議的時候覺得挑撥回紇正副兩汗的計謀十分可行,這時再聽李臏提起,將自己代入爲阿爾斯蘭再想深一層,忽然覺得郭師庸的謀劃恐怕未必可行。
李臏道:“看來特使也想到了,沒錯,如果阿爾斯蘭肯背後插薩圖克一刀,那樣對我唐軍自然是有大大的好處,可對他阿爾斯蘭來說,卻是有好處,也有壞處。”
“什麼壞處?”張邁問道。
“阿爾斯蘭和薩圖克,如今仍爲嶺西回紇的正、副可汗,乃是兄弟,薩圖克面子上仍然奉阿爾斯蘭的號令啊。有着這層關係在,所以不到最後決戰的時刻,兩人都還是維持着親兄弟的情面。對回紇來說,我們唐軍乃是外敵,薩圖克對付外敵的時候,阿爾斯蘭只是袖手旁觀別人不好說他什麼,但他要是和我軍勾結,背後插薩圖克一刀,那八剌沙袞、伊麗河諸部勢必不服。不到萬不得已時,阿爾斯蘭是不會輕易這麼做的。”李臏道:“黑汗回紇之中,阿爾斯蘭和薩圖克可不是唯二兩個有資格成爲大汗的人啊,只不過其他人的勢力沒他二人大,若是薩圖克敗亡、阿爾斯蘭威望削弱,隨時都可能有第三個汗族趁機崛起,取二人而代之——這一層關係,特使你不可不知。當初奧古爾恰克敗於薩曼之手,巴茲爾也只是聽任不援,而未落井下石,就是這個道理。”
張邁問道:“若按你的分析,阿爾斯蘭是不會出手了?”
“不,他還是會出手的,”李臏道:“只不過他出手的時機,或許與特使你的預料會大大不同。”
(未完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