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子君臣
李淵冷笑道:“你到底是把心裡的話說出來了。說到底,你還是對朕立建成爲太子心存不滿,對朕罔顧你的功勳戰績腹有怨言。所以你今天就帶着兵直闖宮禁,斬殺朕的衛士,血濺長生殿,就是爲了向朕表示你的怨憤,就是爲你手下那些狐朋狗黨鳴不平!口口聲聲爲了大唐社稷天下蒼生,你今晚這般暴戾行止,將朝廷禮法置於何地?將朕這個皇帝置於何地?將父子綱常置於何地?你這等不忠不孝不仁不義的逆子二臣,還有臉在朕面前說什麼社稷蒼生?”
待長孫無忌將敕書收好,李世民道:“你趕緊安排陛下移駕,我帶着叔寶趕回臨湖殿,寅時已過,再過一陣子參與今日廷議的大臣們就要上朝了,時候不早,我要趕回去主持大局……”
長孫無忌遲疑了一下道:“那,讓他們跟陛下說什麼呢?”
李淵又驚又怒,自登基爲帝以來,何曾有人敢於這樣和他說話,更何況還是自己一直愛護疼愛的兒子。他又是憤怒又是傷心,一時間氣血上涌,只覺得頭上一陣眩暈,腳下一個踉蹌,向後便倒。
李世民在三份帛書上一一用了璽,將玉璽收回匣內,卻將三道矯敕遞給了長孫無忌道:“速速派人將這三道敕書送與玄齡。”
李世民強自按捺着胸中的怒氣,緩緩開口道:“有些話我本來不想說,既然父親逼着兒子說出來,那就莫怪兒子的話說得難聽了。朝政得失首在用人,用人得失首在賞罰,我大唐定鼎以來,那麼多的功臣勳將,爵不過公侯銜不足二品。而我李家呢,上上下下大大小小全都封了王,就連此刻尚在襁褓之中的娃娃都封了王,一人得道雞犬升天,這能不讓功臣寒心文武失望?爲人主者,用人當唯纔是舉而非唯黨是用,房玄齡、杜如晦,都是
宰相之才,兒臣也向父皇舉薦過他們,結果呢?房玄齡蝸居天策職銜數年未得一遷,杜如晦堂堂天策司馬,僅僅是因爲與父皇身邊的一個賤人的父親口角了幾句,竟被打折一根手指,還被父皇削去了爵位,如此用人如此治事,豈不讓天下臣民心寒?父皇當年是這樣的麼?父皇在太原時是這樣的麼?若是那時候父皇就如此待天下豪俊,我們李家還能進得了長安麼?”
長孫無忌回頭瞥了一眼在榻上不住咳嗽斥罵的李淵,從袖中取出一個鑲金黃匣子,李世民也不用鑰匙,抽出匕首將鎖撥開,掀開匣子蓋,赫然是三方天子玉璽。一方是傳國璽“受命承天”,一方是李淵的印信“皇帝之璽”,最後一方是敕書用璽“皇帝行璽”。李世民驗畢了璽,帶着長孫無忌大步走進偏殿,解開外胸甲自懷中取出了三道以金線鑲邊的帛書,一一展開,長孫無忌偷眼瞧時,卻是房玄齡的筆跡,用的是王楷。
“住口!”李淵咆哮道,“用不到你來教訓朕!收起你這副假仁假義的僞善面孔。別忘了,我是你老子,我養育了你三十餘年,你是個什麼東西,天下還有人比我更清楚麼?你這番說辭,還是拿出去騙別人吧,別在你老父親面前賣弄!”
說罷,他昂起頭驕傲地道:“兒子縱橫天下十餘年,向以英雄自詡,如今卻受困長安,被自己的親兄弟逼得走投無路。即是英雄,便不會選擇這麼個窩囊死法,左右是死,兒臣寧願轟轟烈烈死在沙場之上,寧願在刀槍矢刃之間化爲肉泥,也絕不願坐以待斃爲諸賊所笑。”
皇帝冷笑道:“你就是真的登了基,也是一個亡國之君,我大唐的基業,就要敗壞在你這逆子的手上了!”
李淵大吃一驚,他萬沒想到這個一向在自己面前表現得謙恭平和逆來順受的兒子竟敢這樣大聲斥責自己。他往李世民的臉上看去,只見秦王此刻滿臉漲得通紅,額頭上青筋暴起,一雙眼睛中噴射着熊熊怒火,眼眶中佈滿了血絲,牙齒咬得咯咯作響,雙拳緊握渾身顫抖,似是隨時都會拔劍相向的樣子。
李淵揚起了首冷哼道:“少說這些沒用的話吧!朕這一輩子都要強,活到這個歲數,更不會讓自己一手養大的兒子來教訓朕!你索性就一劍將你的老父親殺了,就在這長生殿裡登基坐龍庭,讓全天下看看你這個新皇帝有多麼孝順!”
李世民皺眉說道:“陛下龍體不適,你們看護一下!”
說罷,他轉過臉問長孫無忌道:“東西找到了麼?”
第二道帛書上寫的卻極簡單:“敕曰:齊王元吉,黨附庶人建成,參與謀逆不法情事,着即廢爲庶人,交秦王治罪。欽此!”
李世民叫道:“來人哪!”
身穿睡袍面色鐵青的李淵長身站立在大殿中央,雙手負於背後,用凜然不可侵犯的目光冷冷注視着身着甲冑直挺挺站在自己面前的親生兒子。秦王李世民慷慨激昂的聲音帶着金石之色在長生殿內迴盪:“……自建國以來,兒臣對外南征北討,定隴西、平山東、克洛陽,爲我大唐國朝定鼎終日奔波勞碌。對內百般退讓,數讓儲君之位,謙恭待人禮賢下士,爲了朝廷大局社稷穩定忍辱負重委曲求全。可是兒臣換回了什麼?換回的是東宮齊府黨羽爪牙步步緊逼層層圍堵欲置我於死地而後快。如今兒臣已被逼上絕路,再退半步,兒臣一家老小即將死無葬身之地。天策府衆多文臣武將,追隨兒臣招討四方,爲我大唐基業嘔心瀝血披肝瀝膽屢建功勳,僅僅是因爲他們追隨的不是太子,不是齊王,便有功不賞無過重罰。父皇心中應當清楚,以天策諸臣開創社稷之功,至今官不上四品爵不過郡公,公道何存?公平何在?兒臣不肖,今日冒萬死危及聖躬,冒天下之大不韙發動兵諫,爲的不是兒臣個人的成敗榮辱,爲的是大唐社稷興替,爲的是天策府衆臣的妻子婦孺,爲的是天下蒼生的福祉!”
長孫無忌率衆將聞聲涌了進來。
李世民冷冷一笑:“你放心,這些人都是天下頂尖聰明的人,他們自己知道該說什麼!”
“你胡說!”李世民怒目圓睜大聲駁斥道。
這是心中想了多少遍的事情,李世民毫不遲疑地道:“從此刻起這邊由你負起責任,這寢殿太悶了,不適合陛下休養龍體。那邊的東海池子邊上有個塢,裡面繫着兩條龍舟,正好派用場。你帶人請陛下移駕湖上,每隻船上大約能夠載四十個人,你把兩隻船都劃到湖心去,另外再派人把守長生殿和船塢。要趕緊派人通知玄齡那邊,待宰輔們到了,立時護送他們進宮。記住,沒有我的命令,陛下的御舟不能登岸。宰輔們來了的話就用另外那艘船把他們載到湖心去,讓他們在船上和陛下說話。”
他頓了頓,笑道:“父皇不必多慮,再怎麼說,你也還是兒臣的父親,大唐的皇帝。兒子就算再不肖,也不會當真弒了您。今日我們是兵諫,並不是謀逆,天下還是大唐的天下,做皇帝的也依然還是我們李家的人。今日這些話,只是兒子和父皇的私房話,外人面前,兒子一句都不會講。父皇的顏面即是大唐的顏面,一個國家,一個朝廷,有些事情終歸還是要顧忌的。”
李世民嘆息了一聲:“父皇這話,兒子不認同。誠然,兒子的身體髮膚,都是受之父母。兒時父皇在兒臣的教養栽培磨礪上,均費過諸多心血。可是自武德二年以來,父皇爲高居九重之君,足不出宮禁,終日所見,不過宮人宰輔、文武臣工罷了。別說對兒子,便是對天下,父皇又瞭解多少呢?”
李世民嘴角浮現出一個苦澀的微笑:“父皇,此刻你這麼想,卻又怎知道,這許多日以來,兒臣也一直是這麼想的……”
“住口!”李世民氣急,隨口斥道,“她也配稱我的母妃?我李世民當世英雄,豈會認這等下賤無恥的女人爲母妃?我的母親,是大唐的國母,她賦予了我生命,撫育了我成材,她襄助我的父親取得了天下,她是全體李氏宗族最敬重的女人,豈是這種以色事君的女子比得了的?父皇,自入長安以來,你整日流連於深宮婦人之間,不肯親問民間疾苦,不肯聽聞良臣諫言。有功不賞,有過不罰,令賢臣寒心小人慶幸,大唐社稷危在旦夕,虧父皇還以兒臣爲亡國之君,卻不知如今之大唐,已現亡國之兆!”
李世民毫不退讓地迎着皇帝刀子般犀利的目光坦然道:“孟子云:民爲重,社稷次之,君爲輕。我李家蒙上天眷顧忝有天下,何也?隋煬帝文韜武略,天下誰人能及,十數載而王氣消散鼎器遷移,何也?爲君者若不以天下臣民爲念,雖以帝王之尊亦死無葬身之地。一個國家就是一棵大樹,君爲實,朝廷爲冠,社稷爲幹,萬民爲根。禮法乃聖人所定,雲君讓臣死臣不死爲不忠,父叫子亡子不亡爲不孝。然則君臣之義,父子之情,又豈是區區一個‘禮’字所能侷限的?君之視臣爲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君之視臣如草芥,則臣視君如路人;君之視臣如犬馬,則臣視君如寇仇。這話也是孟子說過的。亂世之際,何論忠奸?父皇於我大唐乃開創之主,於前隋便是逆臣賊子,我李家一門均是前隋叛臣,又有何忠義可言?說什麼隋王無道而失天下,天命歸唐而李氏撫有天下。這等話騙一騙隴間的愚民愚婦尚可。若是爲君之人也這樣想,得天下易,失天下也只在呼吸之間耳!萬民擁戴,我李家才能在十八路反王中一枝獨秀定鼎四方,老百姓若是苦唐,數年之間將江山變色社稷翻覆,前隋殷鑑比比在目,還不當引以爲戒麼?”
李淵森然道:“尹妃是你的母妃,你怎敢無禮……”
第三道帛書是策立敕:“敕曰:天策上將秦王世民,秉性誠孝,才兼文武。自太原元從以來,克城叩關,招討四方,多有勞績。着即立世民爲太子,掌東宮監國。蓋凡軍國事,諸臣上於三省,三省復稟太子處斷可也。上下臣工事太子一如事朕。欽此!”
第一道帛書上寫的是:“敕曰:朕受命承天,定鼎關中,續前朝國祚,奉李氏宗廟,以建成嫡長,立爲國儲。然自武德元年以來,其不知修德敬天,驕恣狂妄,怠慢國家政事,無寸功於社稷。朕數斥之,望其悔改,然建成頑劣,不思朕恩反生怨憤。既聯絡逆黨文幹欲圖不軌於前,又逼淫母妃穢亂宮廷於後。而今更於前日謀刺秦王不成復謀朕躬,梟獍之態畢露矣!唐室不幸,生此亂臣賊子,着既廢太子建成及其子嗣諸王爲庶人,交秦王加以謀大逆刑。着上下臣工,各守其職,勿得驚擾。欽此!”
李世民吃了一驚,急忙搶上兩步扶住了父親,皇帝一邊揮着手含含糊糊說着:“……不要……你這逆子……在……此……惺惺作態……”一邊卻止不住地頭暈目眩,根本站不穩當。
待衆人將李淵擡回龍榻之上,長孫無忌問道:“這邊如何善後,請大王示下!”
武德九年六月四日丑時一刻,太極宮,長生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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