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西嶺月和郭仲霆來到大理寺造訪蔣維。
其實大理寺的最高官職是大理寺卿,另有兩名少卿做副手,這三人掌握着大理寺的最高權柄。然而如今的寺卿方廷尉正告病休養,兩名少卿一個空缺,一個專辦朝廷官員貪腐案。
於是,聖上口中的“專案員”便落在了從六品的大理寺丞蔣維頭上。衆人都知道這案子吃力不討好,畢竟安成上人只是個遣唐學問僧,他的死還不足以撼動大唐和扶桑的關係,況且扶桑每次派來的遣唐人員沒有五百也有三百,他也不是頭一個死在大唐的扶桑人,衆人早已見怪不怪。
長安城太複雜也太繁華,每一天都會發生各種各樣的奇聞秘事,一個扶桑僧人的死就像是這滔天巨浪裡的一朵小小水花,翻個跟頭便消逝得無影無蹤。
就連蔣維都沒有真正重視起來,直到西嶺月和郭仲霆前來造訪。
“郭郡公和郭縣主大駕光臨,大理寺蓬蓽生輝。”他冷淡地說着客套話。
西嶺月卻顯得異常熱絡:“蔣寺丞,咱們又見面了。”郭仲霆也和他打着招呼。
蔣維擡眼沉沉地看去:“縣主來我大理寺,莫非是爲了安成上人的案子?”
西嶺月也不客氣,直白承認:“正是。我兄妹二人想請蔣寺丞幫個小忙。”
“什麼忙?”
“我們想看看仵作的驗屍結果。”
蔣維覺得很詫異,不明白西嶺月爲何對
這案子如此關注。安成上人只是個年輕的扶桑僧人,怎麼看都與郭家兄妹這種顯赫的貴族扯不上關係。
於是他冷淡拒絕:“縣主當我們大理寺是什麼地方?想看什麼就看什麼?”
西嶺月也知要求無禮,便放低態度:“不不,大理寺斷天下之案,我們兄妹自然敬畏至極。可安成上人是我的朋友,他不明不白遇害,看不到驗屍結果我不能死心,還望您通融通融。”
蔣維一口回絕:“抱歉,通融不了。”
郭仲霆見他態度惡劣,心頭無名火起,忍不住反駁:“蔣寺丞,這又不是什麼大案,以往你沒賣過這種人情?”
蔣維笑了:“的確沒賣過,下官上個月纔到任。”
“你!”郭仲霆氣得跳腳。
西嶺月有求於人,態度倒是極好,誠懇地說道:“蔣寺丞,我知道您對我有看法……但蔣公的事我並無半點過錯,問心無愧!”
她這般說着,也是坦坦蕩蕩地看向對方,目光無懼。
其實蔣維早已知道鎮海發生的一切,也知道祖父一家的死並不是西嶺月造成的。可只要想到她在其中起了什麼作用,他便無法釋懷,尤其她還成了李成軒的甥女。
西嶺月見他不說話,又中肯評判:“我看您也是個正直之人,必然通情達理。蔣公一家雖死得冤,但實話實說,也是他們先存了貪念,貪戀兒子那點前程。”
其實不只貪念,還有歹念,畢竟是他們想出那李代
桃僵之法,讓自己這個孤身落魄的外來人代替阿蘿去送死。但這些話西嶺月沒說出口,逝者已矣,她已不想再追究。
可蔣維聽到“貪念”二字卻驟然惱怒,開口反駁她:“這天下的父母,哪一個不爲兒孫計?我祖父爲叔叔的前程打算,豈能算作貪念?”
“那找我來做替死鬼又算什麼?”西嶺月脫口反問。
蔣維似乎被問住了,沉默片刻才道:“是!我祖父是有錯,如今他已遭了報應,以一家妻小的性命補償給你,難道你還嫌不夠?”
西嶺月本就不是來計較此事的,見蔣維已經變相道歉,自然見好就收:“既然您知道不怨我,那爲何還要冷言相待?就不能通融一下嗎?”
“不能,”蔣維仍舊態度堅決,“因爲你是福王的甥女。”
西嶺月和郭仲霆無功而返。蔣維雖然執拗,但該盡的禮數沒有怠慢,親自將兩人送到大理寺正門外。
臨上馬車前,西嶺月最後一次詢問他:“蔣寺丞,您當真不通融?”
“下官心意已決。”
西嶺月見狀嘆了口氣,不再多說:“好吧,告辭了。”言罷她便登上馬車。
郭仲霆卻突然鉤住蔣維的脖子,附在他耳邊說了句話:“蔣寺丞,你可知得罪我們郭家的後果?”
蔣維心裡不屑:“下官只知道這世上無人能隻手遮天。”
“有骨氣。”郭仲霆拍了拍他的肩膀,露出一絲意味深長的笑,這才登上馬車離去。
不
知爲何,蔣維覺得那笑容頗有玄機。他忽然有種不祥之感,便下意識地去摸腰間的口袋,那裡存放着文書庫房的鑰匙,查案用的所有卷宗、線索、驗屍結果、結案報告都在庫房裡存放。只要這把鑰匙沒丟,一切都好說。
幸好鑰匙還在,蔣維長舒一口氣,轉身返回大理寺正門,不經意和一位身穿白衣的年輕公子擦肩而過,他上臺階,白衣公子下臺階。只是那一瞥的工夫,蔣維便覺白衣公子驚爲天人,忍不住回頭喊他:“兄臺且慢。”
白衣公子停步轉身:“蔣寺丞有何吩咐?”
蔣維竟不知大理寺何時來了這樣一位人物,對方認得他,他卻不認得對方。他有些尷尬,便有心與對方結識:“說來慚愧,蔣某上月初到大理寺,識人不多,還未請教兄臺尊姓大名,現任何職?”
白衣公子淡然一笑:“不敢,在下乃醫者,並無官職在身。”
經他這般一說,蔣維纔想起方纔經過他身邊時,的確聞到了一股淡淡的藥香。蔣維有些惋惜,因爲在他眼裡唯有入仕纔是正途,其他營生一概是旁門左道,不值一提。
可他又突然覺得眼前這白衣公子從醫是極爲合適的,將來必定也是一名懸壺濟世的名醫。如此一想,他更有心結識,卻不料對方反應冷淡:“在下還有要事,先行告辭了。”
言罷只見白衣公子一拱手,便徑直走到街對面去了。
蔣維看着他
離去的背影嘆了口氣,轉身返回大理寺,這一次他剛跨入正門,迎面又碰上一個眼熟之人,正是昨日隨他去安國寺驗屍的仵作馮大郎。
“咦?蔣寺丞沒去辦案嗎?”馮大郎主動開口,好奇地問道。
蔣維感到莫名其妙:“本官今日要推理案情,哪兒都不去。”
“奇怪,”馮大郎望了一眼正門外,“方纔有位郎君問了小人好些問題,說是要隨您去一趟安國寺,又匆匆走了。”
蔣維心中一沉:“你說誰?”
馮大郎指了指門外:“就是方纔出去的白衣郎啊!小人當時還覺得奇怪,咱們大理寺何時來了這樣一位翩翩郎君。”
蔣維腦中“轟”的一聲炸開,一把抓住馮大郎的衣襟:“他都問了你什麼?”
“呃,也沒什麼……就是……就是問了安成上人的驗屍情況,小人都呈到您的案頭了。”
蔣維大罵一句“該死”,鬆開馮大郎亟亟跑向門外,可街上哪裡還有那白衣公子的身影,連一片衣角都找不到了。
“西嶺月!”他狠狠咬牙。
就在蔣維發火的同時,蕭憶已經走到了大理寺西北角的街口,那裡停靠着一輛馬車,郭家兄妹正在車上等着他。
蕭憶徑直撩起車簾鑽了進去,就瞧見西嶺月靈動的笑容:“怎麼樣,憶哥哥,得手了嗎?”
“嗯。”蕭憶言簡意賅。
西嶺月一邊拊掌一邊得意地笑:“我就說嘛,這世上誰能拒絕憶哥哥?只要你出馬,
絕無失手。”
蕭憶聞言亦是微笑,一瞬間,車內猶如春風拂面,好不愜意。
這一切都是西嶺月的計劃,爲了得到安成上人的驗屍結果,她做了兩手準備——
首先,由她和郭仲霆出面,對蔣維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爭取通過正大光明的手段取得驗屍結果。
與此同時,她讓蕭憶假扮成蔣維的下屬,去找仵作馮大郎詢問驗屍情況。
果然不出她所料,第一條路沒走通,第二條路走通了。
原本她是不打算將蕭憶牽扯進來的,可她昨日已在李成軒面前放出狠話,她要自己去查案。但她心裡清楚,單靠她和郭仲霆根本成不了事,郭家也不會支持他們,而要在短期內找到一個詳知內情、可靠又有能力的幫手,實在是比登天還難。
於是她想到了蕭憶。猶記得她最後一次去見安成上人時,恰好趕上義父蕭致武抵京,蕭憶卻一下子猜到了她的去處,去安國寺找到了她。由此可見,蕭憶對《滕王閣序》背後的內情把握得很精準,更難得的是,這件事從頭至尾他都沒有參與過,僅僅是靠她和李成軒、郭仲霆的隻言片語便能猜到一二,試問這份心思誰比得上?
況且按照李成軒的說法,安成上人的死極有可能與生辰綱失竊有關。這案子的前因後果蕭憶都熟悉,再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了。
郭仲霆也對她的識人眼光很滿意,忍不住誇讚她:“月兒妹子,你
這個主意可真是絕了!蕭兄恰好是醫者,對活人死人都瞭如指掌,若換成別人去和仵作打交道,恐怕都聽不明白。”
“瞭如指掌?”西嶺月不忘調侃,“仲霆哥哥,你這用詞的水平可是越來越高了。”
“還是月兒妹妹能欣賞我!”郭仲霆朝她擠眉弄眼。
西嶺月撇了撇嘴,適時收回心思,轉頭看蕭憶:“憶哥哥,驗屍結果如何呀?”
蕭憶如實回道:“聽仵作說,安成上人的死狀很奇特。他是背後中了三刀,刀口長約七寸,兇器遺留在了現場。”
“等等!”西嶺月開口打斷他,“你這麼說我根本想象不出來,你得比畫給我看!”
蕭憶很是無奈:“我如何比畫?”
西嶺月沉吟片刻,心生一計,轉頭看向郭仲霆。
後者打了個冷戰:“你你你要幹嗎?”
“不幹嗎,”西嶺月甜甜笑道,“仲霆哥哥,勞煩你先當一會兒死人。”
郭仲霆立刻垮下臉來。
西嶺月只當他同意了,便示意蕭憶坐到他旁邊,在他身上比畫着。而她自己則坐到兩人對面,方便觀看。
郭仲霆知道自己逃不掉,只好露出一副視死如歸的表情,咬牙應道:“好吧,爲了能早日破案,老子拼了。”
“又不是讓你捨生取義!”西嶺月笑他小題大做,擡手示意蕭憶繼續。
蕭憶遂在郭仲霆後背的大椎上比畫了三下,口中解釋着:“就是這裡中了三刀,但都不是致命傷。”
“致命
傷在哪裡?”
“在腦後。”蕭憶扳過郭仲霆的頭顱,指了指他的後腦勺正中間。
郭仲霆又是一個冷戰。
“腦後?也是被刀砍中的?”西嶺月連忙再問。
“不,是另一種利器所傷,據仵作查驗應是飛鏢箭矢之類,但現場沒有留下可疑的兇器。”
聽了蕭憶這一席話,西嶺月的第一反應就是:兇手是那個擅用毒飛鏢的人。可她轉念一想,昨日李成軒的分析也極有道理,若當真是那人下的手,必然一擊即中,乾脆利落,絕不會留下這麼多傷口。
“憶哥哥,仵作有沒有告訴你,安成上人的傷口上是否有毒?”她繼續追問。
蕭憶何其聰明,早就想到了這一點:“我問過了,上人沒中毒,且他腦後的傷口極小。你在洛陽中的飛鏢有兩指寬,我一直留着,方纔也讓仵作看過,與安成上人腦後的傷口不符。”
蕭憶邊說邊從袖中取出一枚小小的木盒,裡頭裝着那支殺害了劉掌櫃,又誤中西嶺月肩頭的毒飛鏢。月餘過去,飛鏢的毒性早已被他清理乾淨,成了一支再尋常不過的暗器,毫無線索可查。
西嶺月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繼續思索着案情:“倘若不是那個人,又會是誰?兇手爲何會把砍刀留下,卻把暗器帶走了?”
她口中推測着,疑惑漸深:“奇怪,誰會用兩種器具殺人呢?”
郭仲霆也是不解:“帶兩種兇器出門殺人,果然很詭異。”
“是啊,殺手不應該都有慣用的兵器嗎?”西嶺月不知是發問還是自言自語,一雙秀氣的蛾眉微微擰着,陷入了思索。
須臾,她又坐到郭仲霆身邊,在他背後比畫刀傷的位置:“憶哥哥,你有沒有覺得這三刀的位置很雜亂?”
“的確,可以看出兇手當時很慌張,亂砍一通,傷口也不深。”
“可是一個慣用箭矢飛鏢的兇手,難道不該百發百中纔對嗎?”西嶺月提出最大的疑點,“怎麼可能飛鏢射得那麼準,反而用刀就不準了呢?”
“對啊,這沒道理啊!”郭仲霆也反應過來。
西嶺月假想自己手中握着一把刀,繼續在他背後比畫着,然後又伸出食指和中指,化作一把飛鏢戳到他腦後。她的動作定格在此處,不言不語,也不知是在想什麼。
突然,馬車在此時晃了一下,西嶺月沒坐穩,一個趔趄險些栽出車外。蕭憶和郭仲霆不約而同伸出手臂,一左一右抓住她的肩膀,異口同聲地說道:“當心!”
然而就是這一個舉動,令西嶺月倏然之間靈光乍現:“我知道了,兇手是兩個人!”
她亟亟坐穩,激動地說道:“兇手一定是兩個人,一個擅長用暗器,一個用刀。用刀那人沒能殺掉安成上人,讓他逃出了正房,另一人便甩出暗器將他殺死了。”
郭仲霆愣了一瞬,纔想起誇獎她:“月兒你實在太聰明瞭!”
西嶺月並未驕傲,反而生出另
一個疑惑:“那麼問題來了,爲何一個兇手把刀留下了,另外那個卻把暗器帶走了?”
她邊說邊做出一個射暗器的動作:“按常理而言,兇手用暗器殺了人,不該直接走掉嗎?他爲何還要把暗器拔出來帶走?”
馬車內的三人都思索起來。
“因爲窮?”郭仲霆最先出聲,“可能他買不起暗器,想省着用?”
聽到這個猜測,西嶺月哭笑不得。
“或許暗器會泄露他的身份。”蕭憶說出她想要的答案。
“知我者,憶哥哥也。”她微笑着表示贊同。
郭仲霆卻不服氣,仍舊爭取着:“也可能是因爲窮啊。不窮誰會去做殺手?暗器省着用也很正常嘛!”
“是是是,你說得很對。”西嶺月敷衍他。
郭仲霆這才略感滿意,忍不住伸了個懶腰:“我不用再當死人了吧?”
“不用了,”西嶺月朝他眨了眨眼,“我們又有事做了。”
當日傍晚,西嶺月在蕭憶的陪同下來到安國寺,與住持廣宣禪師見了一面。她前兩次都是扮作李成軒的婢女前來,這一次倒是自報了家門。
得知她就是長公主失而復得的女兒,廣宣禪師很詫異,但想起她次次和李成軒結伴而來,倒也符合她當時不明朗的身份,遂沒再追究。
西嶺月也直接道明來意,想看看安成上人的屍身。由於安成上人是出家人,又是扶桑派來的學問僧,大理寺便沒有將他的屍體安放在義莊,而是留在
了安國寺內。
聽說堂堂縣主要看僧人的屍體,廣宣禪師很爲難。西嶺月便自詡擅長斷案,言明是想找到殺人真兇,一直磨了快半個時辰,廣宣禪師才勉強答應了,但也有個條件:只能蕭憶一人去驗屍。
畢竟西嶺月是個女兒家,安成上人又是男人,若此事傳出去,他擔心西川縣主名聲盡毀。
西嶺月本來也是此意,自然痛快答應。廣宣禪師便帶着蕭憶前去查看屍體,西嶺月則想去東禪院再找一找線索,遂與蕭憶暫時分開。
她由小沙彌帶去了東禪院,這裡還保持着安成上人遇害時的樣子,案發之地一概未動。她提着燈籠再次走到連廊下,還能看到壁畫上那兩個觸目驚心的血手印,只是顏色已經變得暗淡。再低頭看,地磚上也留着那道長長的血痕,昭示着兇手是如何殘暴地對待安成上人,將重傷的他拖拽到廊下的。
西嶺月想象着當時的情形,又擡頭看向壁畫:這是“畫聖”吳道子及其弟子所畫的天龍八部,每一幅畫都很大很高,上至廊頂,下至地磚,已成了東禪院乃至整個安國寺一道不可不賞的景觀。
西嶺月不信佛,也不懂這壁畫的含義,但通過落款題字可知,從西向東依次畫的是:天衆領袖帝釋天、龍王沙竭羅、夜叉、乾達婆、阿修羅、迦樓羅、緊那羅、摩睺羅伽。他們全是佛教中的神者,代表着大千世界除人之外的芸芸衆
生。
而那兩個血手印就分別留在第一幅、第七幅壁畫之上——
第一幅壁畫是天衆領袖帝釋天,聽名字像是個男人,面容卻是女相,頭戴寶冠,身披瓔珞,手持金剛杵,身騎六牙白象。安成上人的血手印就落在帝釋天的胸口之上。
而第七幅畫的是緊那羅,頭上長角、面貌猙獰、袒胸露背、身材婀娜,是個特徵明顯的女子。她的雙手微微託舉,舉到肩頭的位置,血手印便印在她的左手之上。
西嶺月舉頭望着這些壁畫,忽然發現帝釋天和緊那羅是八幅壁畫之中唯二的女相者,其餘都是男相。電光石火之間,她腦海中猛然閃過一個念頭,正要去抓住,忽聽身後傳來一道冷冷的聲音:“郭縣主。”
西嶺月循聲回頭,便瞧見蔣維帶着大理寺的人馬站在東禪院門口,正朝她望過來。而他身邊站着垂頭喪氣的郭仲霆,顯然是被人抓了個正着。
西嶺月心知糟糕,面上卻扯開一絲笑容,慌忙迎上去:“原來是蔣寺丞,又見面了,不知您有何指教?”
“指教?”蔣維冷哼一聲,轉頭看向郭仲霆,“下官倒是想問問郭郡公,深夜造訪大理寺,到底是有何指教?”
郭仲霆竟然還有心思還口:“什麼深夜造訪?明明是傍晚,太陽纔剛落山!”
西嶺月扶額,暗道郭仲霆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她只是讓他去大理寺偷出那把砍人的刀,還特意將阿丹撥給他使
喚,爲了替他打掩護,自己和蕭憶大張旗鼓地前來安國寺,就是爲了吸引蔣維的視線。
卻不想,如此簡單的一樁事還是讓他給辦砸了。
西嶺月恨鐵不成鋼,打定主意與他撇清干係,便故意做出一副驚訝的神態:“啊?我兄長又去了大理寺?我怎麼不知道?”
郭仲霆一聽這話,恨得咬牙切齒,卻仗義地沒有戳破。
蔣維自然知道她是在演戲,毫不留情地拆穿:“縣主不必裝了,聲東擊西的把戲我上過一次當,再不會上第二次。”
西嶺月厚着臉皮不肯承認:“誰說我聲東擊西了?我的確是來安國寺有事的!我是想來看看安成上人的屍身,不信您問住持!”
她邊說邊伸長了脖子往外瞧,只盼着廣宣禪師和蕭憶能立刻出現替她解圍。
然而她到底是低估了蔣維,後者反問她:“你那位義兄早已從仵作嘴裡套出了話,還需要多此一舉驗屍?縣主不會這麼傻的。”
西嶺月被說得啞口無言。她若繼續否認,就是承認自己傻!在聰慧的名聲和得罪蔣維之間,她當然選擇後者。
“蔣寺丞!”就在這時,一道清冽的男聲打斷了冷肅的氣氛。
衆人循聲回首,只見來人身形頎長,高大挺拔,一襲黑色錦衣籠罩在夜色之中,就如暗夜的神祇,瞬間凝聚了周圍所有的光華。
正是李成軒。
蔣維見到來人,臉色更添三分冷厲:“王爺也來湊熱鬧?”
李成軒的
雙目在火把下閃爍着光芒,他信步走到西嶺月身邊,這纔不緊不慢地開口:“本王並非湊熱鬧,而是想助蔣寺丞一臂之力。”
蔣維冷笑:“王爺的美意,下官恐怕無福消受。”
李成軒並未多說,轉而看向郭仲霆,沉聲命道:“你還不過來?嫌給蔣寺丞添的麻煩不夠多?”
此言看似呵斥,實則維護,郭仲霆又豈會不知,連忙應聲:“王爺說的是,外甥知錯了!”
言罷他便想甩開押解的士兵,士兵們不敢放手,悄悄看向蔣維,見上峰沒有開口阻攔,也沒說繼續扣押,他們這才稍稍鬆了手。郭仲霆順勢掙脫了束縛,拔腿跑回李成軒身邊。
蔣維心裡也清楚,以郭仲霆的身份及其背後的勢力,大理寺根本不可能治他的罪,不過是立個下馬威罷了。如今氣也出了,他並不想多逗留,便冷冷地對李成軒三人道:“福親王、郭郡公、郭縣主,下官初到大理寺,還不想丟了烏紗帽。今日之事暫且作罷,若再有下一次,下官定當如實稟報聖上,請他裁定孰是孰非!”
他撂下這句話便欲告辭離去,但被李成軒叫住:“蔣寺丞且慢,本王有話要說。”蔣維沒興趣聽,面無表情地拱手道別,忽又聽西嶺月喊道:“我們有重要線索!”他這才眯了眯眼睛,站在原地沒動。
李成軒看向西嶺月,很詫異她會開口幫腔。
的確,西嶺月是生着他的氣,今日才
會撇開他單獨行動。然而在面對蔣維時,李成軒到底是“友軍”,她自然是選擇摒棄前嫌,同仇敵愾。
“蔣寺丞怕什麼?您帶了這麼多人,聽我們說幾句,難道會掉塊肉?”她開口激將。
果然,蔣維擡手揮退下屬,走近幾步:“王爺有何重要線索?”
李成軒笑了:“線索是西川縣主說的,本王可沒說。”
“那王爺還說要幫下官?”
“正是。”李成軒面色坦然,“蔣寺丞新進大理寺,尚未主理過大案,經驗也欠缺。但你很清楚本王與太原郡公、西川縣主在鎮海所辦的案子,只要你肯將蒐集的證據與我們共享,安成上人之案亦不在話下。你是個聰明人,斷不會爲了私人恩怨而毀了自己的前程。”
蔣維的確不笨,他早已懷疑安成上人的死另有內情,否則也不會驚動一位親王、一位郡公和一位縣主。他心裡存疑,又見李成軒等人緊追不捨,自然不會輕易應允:“明人不說暗話,若要下官共享證據,那便請王爺如實相告,安成上人的死到底牽涉了什麼內情?”
李成軒卻說:“尚不能確定。”
“不能確定?”蔣維心下惱火。
郭仲霆急忙補充:“正因沒找到兇手纔不能確定,只要蔣寺丞肯幫忙,一切定會水落石出。”
但這理由並不能說服蔣維。
“我們只能告訴您,安成上人的死不是小案子。”西嶺月也出言勸說。
蔣維聞言更覺疑惑:
“既然不是小案子,王爺何不稟奏聖上,請命徹查?又何必來爲難下官?”
這一次李成軒答不出來了。
西嶺月心中一痛,沉吟片刻,替他開口:“蔣寺丞是王爺的故人,自然曉得他因何與玲瓏結識,玲瓏又因何而死……您倒是說說,王爺怎好再出面?”
蔣維這才被問住。是啊,他其實最清楚李成軒的處境,李成軒之所以和玲瓏結識,便是爲了迷惑聖上。也因爲如此,所有人都以爲玲瓏是李成軒的私屬,害得她遲遲無法脫離奴籍從良,最終更是丟了性命。
如此說來,李成軒確實不好出面查案,否則更會引來聖上猜疑。蔣維這般想着,心中漸漸清明。
西嶺月見他一直不作聲,便知他已想通了前因後果,連忙再勸:“蔣寺丞應該清楚,以我們三人的身份不會貪功,只想求個結果。因此無論查到了什麼,全是您一人的功勞,我們分毫不佔。”
蔣維雖與李成軒有舊怨,但心中多少明白玲瓏的死責任在誰。就如他雖然怨恨西嶺月,也知她亦是受害者。情感上他雖厭惡幾人,但理智上,他也明白得罪他們沒有益處,反而應該借勢。
他是個爽快人,一旦想通便不再糾結,遂伸手摘下腰牌扔給李成軒,意思不言而喻。
西嶺月見狀最爲開心,忍不住讚道:“蔣寺丞果真明白事理!”
蔣維卻上下打量她一番,沉聲說道:“這次我肯讓步,是因
爲相信裴君的眼光,也相信縣主能查清此案。縣主好自爲之吧。”
蔣維走後,李成軒親自送西嶺月等人返回長公主府。一路上,西嶺月神思不屬,心中一直想着蔣維臨走前說的話——
“鎮海的事我是聽裴君說的,幸得他仗義相助,祖父一家才能入土爲安……”
“裴君信中多次提起縣主,勸我不要怨恨你,言語間多有維護。”
“我雖與裴君相識不久,但同爲男人,他心意如何也猜得到。如此有情有義的好兒郎,縣主莫要辜負才是。”
裴君,裴行立……難道他真的喜歡自己?西嶺月心中雖覺意外,卻不得不信。否則他爲何對自己多番維護?也實在找不到比這更合理的解釋了。
蔣維方纔說這番話時,不僅李成軒和郭仲霆聽見了,就連恰好返回的蕭憶和廣宣禪師都聽了個正着。如今這馬車裡的三個男人都曉得裴行立對她的心意,心中也是各有滋味,皆不發一言。
終究還是李成軒先開了口,囑咐她道:“你若得空,就把找到的線索都告訴我。”
西嶺月對他“愛屋及烏”的事仍舊耿耿於懷,遂冷淡拒絕:“今日多謝王爺出手相助,此事就不勞煩您了。”
李成軒蹙眉:“這不是你耍性子的時候,機會難得,內情也兇險。”
“我和仲霆哥哥、憶哥哥能搞定。”西嶺月態度倔強。
“可是……我搞不定啊!”郭仲霆悄悄反駁。
西嶺月瞪了他
一眼,他只好閉嘴。
蕭憶則是一言不發,並不表態。
李成軒見她還生着氣,索性不再解釋,拿出腰牌示意她:“腰牌在我手上,明日巳時我在大理寺等你。你若不來,錯過證據可別怪我。”
言罷他不給西嶺月反駁的機會,更不等馬車停下,掀開車簾一躍而下。三人只看到他錦衣的袖袍拂過眼前,帶起一陣龍涎香氣,再定睛時,車內已不見李成軒的蹤影。
“王爺真是帥呆了!”郭仲霆低聲驚呼,又看向西嶺月,“好妹妹,那你明天去不去啊?”
“去!爲何不去?”西嶺月心中雖惱,卻也明白這個當口不能起內訌,否則在蔣維面前交代不過去。
“不只我去,你和憶哥哥都要去!”她說完這句便閉目養神,氣呼呼地不再說話。
待馬車返回長公主府,蕭憶突然提出要單獨送她返回院落,郭仲霆很識趣,以乏累爲藉口先走了。
一路上,蕭憶問起裴行立的事,西嶺月沒有隱瞞,將自己和他的相識、相交經過如實相告。
蕭憶聽出她言語之間對裴行立沒有感情,遂不再提起此人,只道:“我聽郭郡公說,昨日長公主帶你去安國寺,原是想爲你選婿的。”
選婿?此事西嶺月並不知情,但想起皇太后前幾天的言語,她不禁感嘆:“這麼快?”
此言一出,蕭憶便知她早有耳聞,忍不住搖頭苦笑:“若早知會有這一天,當初我必不會學醫。”
“
憶哥哥……”西嶺月心頭苦澀。蕭憶一直以救死扶傷爲己任,又因緣際會拜在了“藥王”孫思邈的後人門下,成爲第七代藥王傳人。她和蕭憶從小一起長大,最清楚也一直崇敬着他的志向,他是如此悲憫世人,淡薄名利。
可也正是他這份悲憫,讓他救了李忘真,從此改變了她和他的人生際遇。
“月兒,你可知道父親曾想讓我繼承家業。”蕭憶驀地提起舊事,“我並不善於經商,當時便對父親說只要有你就夠了。”
“你精於錢貨,對絲綢錦緞瞭如指掌,我一直以爲你會成爲錦繡莊的女主人,打理家業,再傳給我們的孩子。而我會潛心研醫,濟世救人,與你舉案齊眉、一生和美。”他的話語中滿是沉鬱。
西嶺月聞言很是動容,但也心知他們回不去了。那份最初的悸動,在西川青梅竹馬的日子,終於在世事的翻覆之下消散無蹤。
“以前我雖與秀殊定親,但我並不驚慌,也自信能解決此事……只是我沒想到,你的親生父母竟如此顯赫,你的新身份竟離我如此遙遠。”蕭憶天人一般的面容之上滿是絕望,“早知今日,我該去考個功名,也不至於今天還是一介布衣,連向你求親的資格都沒有。”
“別說了。”西嶺月想起從鎮海至今所發生的一切,眼眶已微微發熱。她雖然對蕭憶死心了,可過往的十八年歲月如此刻骨銘心,彼此的山
盟海誓仍在耳畔,她一時還難以釋懷,只想落淚。
只是兩人話到此處,已然走到了她的院落前。蕭憶原本還想說句什麼,卻一眼瞧見蕭致武正站在院子裡,朝他望過來。他不由得腳步一頓,只得將口邊的話嚥了回去。
“是父親。”西嶺月此時也發現了蕭致武,提起裙裾要進門,又被蕭憶一把拉住。
“父親要回成都府了,今夜是來向你辭行的。”他率先說了出來。
“這麼快就走?”西嶺月很詫異,“那你呢?”
蕭憶沒有立刻回答,擡目與院內的蕭致武目光相接。父子二人隔着一道院門對視良久,蕭憶才緩緩答道:“我留下,幫你查完這樁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