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程時,五人同乘一輛馬車,皆是驚魂未定。
只聽精精兒開口詢問蕭憶:“蕭郎君學過武嗎?”
“未曾。”蕭憶似乎很詫異,“精兄爲何有此一問?”
精精兒沉吟片刻,才道:“沒什麼,方纔見你從桌下出來時身形敏捷,又能從打鬥中全身而退,我還以爲你學過武。”
“大約是情急之下走了運道。”蕭憶平靜地回道,“我只學過醫。”
西嶺月也替他做證:“是啊,憶哥哥是學醫出身,比我還文弱。”她與蕭憶自小一起長大,對他再瞭解不過。
但顯然精精兒心存疑惑,仍舊蹙眉。
蔣維也道:“精大俠定是多慮了,方纔他來找我時,腳步虛浮、身形不穩,一看便不是學武之人。”
“哎呀,蕭郎君總算有個令我討厭的地方啦!”空空兒突然在此時出言,“我生平最討厭文弱書生,嗯……大夫也不行。如此想來,我與蕭郎君有緣無分也不太難受啦。”
西嶺月瞬間莞爾。
氣氛一時好了許多,空空兒便提起聶隱娘來:“對了縣主,你們怎會招惹上聶隱娘?她可是赫赫有名的女殺手啊!”
西嶺月嘆了口氣:“說來話長。”
她正想開口講述這段恩怨始末,馬車已到了安國寺門前,清修苑本就位於安國寺的后街口,兩處離得極近。幾人想起正事連忙下車,就見李成軒和郭仲霆已經等在門外,二人的臉色皆很難
看。
顯然,方纔大理寺已經來人把前因後果都告訴他們了。
西嶺月最先跑過去:“王爺、仲霆哥哥……”
她剛喊出兩人的名字,便見李成軒朝她擺手:“我都聽說了,甄羅法師已被扣押,你隨我去審一審她。”
西嶺月點頭,想叫上蕭憶等人,又被他阻止:“只需你、我、仲霆三人即可。”
他說着已經擡步往寺裡走,西嶺月連忙跟上,邊走邊問:“那蔣寺丞呢?”
“大理寺會例行審訊,在此之前,我有事要先問她。”
西嶺月霎時想起清修苑裡的各種寶物,遂小心翼翼地問:“你是擔心……牽涉皇室秘辛?”
李成軒頷首,但沒多說。
郭仲霆也是難得憂愁:“事關重大,蔣寺丞知道輕重。”
連他都面色凝重,西嶺月也意識到事情很不簡單,便噤聲不言,跟在二人身後。
扣押甄羅法師的地方是在觀音堂後殿。想是體諒她年紀大了,大理寺沒有綁着她,只讓她跪在地上,守衛以兩把鋼刀架在她的脖頸上。
李成軒進門看到這一幕,先是命道:“來人,給法師搬一把笙蹄。”
待笙蹄搬來,甄羅法師落了座,還從容地向李成軒出口道謝。她此刻神色平靜,看不出一絲慌亂,坐在那笙蹄上亦是背脊筆直、雙肩舒展,竟是無比端莊的坐姿。彷彿她坐的不是一把笙蹄,而是一張雍容舒適的羅漢榻。
李成軒審視她片刻,才沉聲問道:“清修苑地
下密室之中藏有上百箱金銀玉器、古玩珍藏,皆是無價之寶。這些是否爲法師所有?”
“確爲貧尼所有。”甄羅法師坦然承認。
她面上不見絲毫波瀾,這份沉着就連李成軒都微微吃驚。這樣的表現,要麼她是當真視死如歸,要麼就是她後臺極硬,斷定無人敢動她。想到此處,李成軒心中一沉。
“鎮海節度使進獻給太后殿下的三十箱壽禮也在其中,是你所盜?”他再度質問。
“是貧尼所爲。”
“你是如何盜走的?”
“貧尼聽說王爺從鎮海運回一批生辰綱,便提前打聽好箱子的式樣,做了一模一樣的三十個箱子,將其中裝滿石頭。待安成上人遊歷至洛陽時,貧尼謊稱是自己的舊物,委託他把箱子帶回長安,寄放在安國寺內。待齊州縣主押送生辰綱回宮那日,貧尼派人在安國寺偷樑換柱,將那批生辰綱偷換出來,伺機運回了清修苑。”
作案手法與西嶺月料想的差不多,她點了點頭。
李成軒則眯起一雙俊目,再問:“法師在宮中的幫手是誰?”
“不敢隱瞞王爺,正是尚功局的杜尚功、錢司珍。”
“還有呢?”李成軒的語氣忽地沉冷。
“沒有了。”甄羅法師擡起頭來,視線與他撞在一處,前者目光平靜,後者目光冷凝,兩人都沒再說話。
西嶺月覺得還有諸多疑點,便插話問道:“你怎知當日齊州縣主會去安國寺?”
“是杜尚功說
的。”
“那封條呢?爲何會是齊州縣主的筆跡?”
“錢司珍偷了她的批註給貧尼,貧尼找江湖高手模仿的。”
“封條上的印鑑呢?”
“杜尚功拿印鑑重新蓋的。”甄羅法師一一回應。
西嶺月根本不相信她說的話。區區一個尚功、一個司珍,哪裡有這麼大的能耐和膽量?宮裡一定還有位高權重的人在幫她,至少比尚功局的權柄要大很多!
可西嶺月看她這副表情,便知她不會說實話,轉而再問:“密室裡其他寶物呢,你是如何得來的?”
這一次,甄羅法師竟微微笑回:“貧尼原本就是古玩商人,做這行生意幾十年了,家中藏些寶貝很正常,難道觸犯了我朝律法?”
“如此說來,你這比丘尼的身份是個掩護?”西嶺月蛾眉微蹙。
“正是如此。”甄羅法師垂下眼瞼,“貧尼畢生積累巨寶財富,若以古玩商人的身份行走天下,必會遭各方覬覦,攔不住那宵小之輩,故而以比丘尼來掩人耳目。”
“甄羅法師,你有個破綻。”西嶺月立即抓住她話中的漏洞,“你那密室中的寶貝每一件都價值連城,我們已問過高人,那三十箱生辰綱放在其中根本不值一提。倘若那些寶貝都是你合情合法的收藏,你早已富可敵國,又爲何要冒死盜取生辰綱?你可知那是死罪?”
甄羅法師似乎被問住了,沉吟片刻纔回道:“縣主不嗜古玩,不知我等的心思
。那些寶物雖然值錢,卻也有價無市,即便有人肯出價,貧尼也捨不得賣出去。但鎮海那批生辰綱不同,等風頭一過倒手轉賣,不僅是一筆可觀的錢財,亦不會招歹人懷疑。”
甄羅法師的回答滴水不漏,每問她一句,她便能堵回來,且還理直氣壯,竟讓西嶺月挑不到錯處。
此時但聽李成軒又問:“安成上人也是你殺的?”
不知爲何,西嶺月覺得他的語氣很奇怪,似乎是在強調什麼。
但甄羅法師已痛快承認:“正是貧尼所爲。”
“你爲何殺他?”
“怕他發現是我盜竊生辰綱。”
這理由倒也可信,西嶺月覷準機會搶問:“兇手可是你本人?”
“是貧尼和小徒聶隱娘。”甄羅法師面上滑過一絲黯然,啞聲回道。
看來拿刀砍人的是甄羅法師本人,而安成腦後的致命傷是聶隱娘用暗器射傷,這倒也符合兩人的特質。西嶺月心中分析着,一時沒接上話,便被郭仲霆插上一問:“那牆上的血手印呢?”
“是安成上人的臨終暗示。”甄羅法師不假思索,“帝釋天和緊那羅都是女相,且那祈願儀式只有洛陽白馬寺纔有,此事許多高僧都知曉。上人留下那兩個血手印,是在暗示兇手是貧尼。”
一切回答都天衣無縫,合情合理。但西嶺月就是覺得事情沒那麼簡單,甄羅法師一定還隱瞞了許多重要的秘密。
可她發現李成軒和郭仲霆竟都鬆了口氣
,似乎相信了這番供詞。
“好了,兇手已經認罪,一切水落石出。”李成軒居然站起身來,交代郭仲霆,“你將此人交給蔣維,讓他如實稟明聖上吧。”
“那生辰綱的事……豈不是瞞不住了?”郭仲霆頗有顧慮。
“自然瞞不住了,好在找到了。”李成軒言罷,轉身便欲離開。
“王爺!”西嶺月在他身後亟亟喊道,“這就完了?”
李成軒停步看她:“怎麼,你還有事?”
西嶺月張了張口,只覺滿腹的疑惑無從說起。
李成軒清朗一笑:“是不是這案子破得太順利,你反倒不習慣了?”
“一定是如此!”郭仲霆也走上前來笑她,“月兒妹妹見慣了大案,這種小案你沒了用武之地,心中失落唄。”
西嶺月聽着他二人的言語,明知他們說的是錯的,但又不知該如何反駁。畢竟人贓並獲,甄羅法師自己還承認了一切!
“走吧,還愣着做什麼?”李成軒作勢催促她。
可西嶺月不想離開,她總覺得自己這一走,便要錯過什麼重要線索。她站在原地絞盡腦汁地想着,腦海中突然閃過一個問題,忙說了出來:“王爺,甄羅法師的徒弟是聶隱娘,你難道不想知道她爲何要刺殺你嗎?”
聞言,李成軒的目光微微閃爍,落在了甄羅法師身上。
後者輕蹙雙眉沉默片刻,隨即嘆道:“貧尼自然是爲了奪取生辰綱。”
“也是爲了生辰綱?”西嶺月不相信
。
甄羅法師握着手中佛珠,與她對視:“貧尼派徒弟去鎮海劫持生辰綱,而福王爺是護送之人,殺他不應該嗎?”
聽到這個回答,李成軒不再逗留,撩起衣袍下襬徑直跨出觀音堂。
郭仲霆也指揮着幾名守衛,急躁命道:“走走走,趕緊把人關去大理寺!”言罷他竟也帶着甄羅法師匆匆離開。
彷彿是在一瞬間,觀音堂裡的人便走了個乾乾淨淨,只留下西嶺月一個人站在原地,心中的疑惑越來越濃……
回到長公主府之後,西嶺月徹夜未眠。案子是破了,她卻沒有絲毫安心,反而更覺憂心。
這案子明明還有諸多疑點沒弄清楚,譬如:安成上人爲何會把鑰匙吞入腹中?那個屢屢射飛鏢的人是誰?甄羅法師和“殿下”“閣主”到底有沒有關係?
她越想越覺得疑點重重,於是第二天一大早她又去找李成軒,卻沒想到吃了一個閉門羹。
方管家滿臉的歉然之色,將她擋在門廳:“真是抱歉了縣主,王爺近日操勞過度,昨日回來就病倒了,實在沒法子見您。”
“病倒了?”西嶺月半信半疑,“請大夫了嗎?可需我義兄前來診治?”
“縣主放心,大夫已經瞧過了,並無大礙。”
“既然沒有大礙,王爺爲何不能見我?”
“這……”方管家支吾地回道,“王爺雖然沒有大礙,但還是有些不適,要不縣主改日再來?”
西嶺月沒答話,湊到方管家身
前聞了聞:“是王爺說了不見我?”
“那是自然,老奴親自去請示了王爺。”方管家做出惶恐之色。
“那方伯身上爲何沒有一絲藥味?”她眯着眼睛咄咄逼問,“王爺不是病了,請大夫了嗎?那就應該用藥了吧?方伯進去請示他,怎麼沒染上藥味呢?”
方管家竟然在初冬的天氣裡被問出了一身冷汗。可他畢竟做了多年福王府管家,也不是吃素的,旋即回道:“大夫的確來過了,確診王爺是操勞過度,便叮囑他多加休養,沒有用藥。”
西嶺月聞言笑了:“既然王爺沒用藥,就是病情不嚴重,我也不讓王爺操勞,說幾句話就走。”
方管家從沒碰上過這麼難纏的小祖宗,想方設法欲送走她。正在雙方僵持不下時,門房忽又來報,說是有兩名江湖人士找上門來,指名要見福王。方管家正愁沒機會轉移話題,立刻回絕:“王爺正病着,誰都不見!”
豈料他話音剛落,便有一男一女從天而降,在門廳外的臺階上穩穩落定,正是精精兒和空空兒師兄妹!福王府的護衛們隨即趕到,抽刀相向,高聲喝問來者姓名。
西嶺月見人大喜,連忙朝方管家解釋:“方伯快讓護衛退下,他們是王爺的好友!”
方管家見兩人沒帶兵器,又與西嶺月熟識,便依言揮退王府護衛。
西嶺月快步迎了出去,問道:“精大哥、空姐姐,你們怎麼來啦?”
精精兒似
乎臉色不佳:“縣主,我有急事求見王爺。”
西嶺月攤了攤手:“唉,可惜啊,王爺連我都不見!”
“王爺怎麼了?”精精兒關切地問道。
西嶺月眼珠子一轉,附在他耳畔低聲說:“這位方管家對我有意見,不讓我進去。”
精精兒立刻眯起雙眼看過去。
方管家擦了擦汗,生怕這三人惹出事端來,只好乾笑:“老奴這就去請示。”言罷他匆匆離開前廳,不忘讓下人奉茶。
不多時,李成軒獨自負手走了進來,開口就問:“精兄,你們怎麼來了?”
昨日抓獲甄羅法師之後,李成軒已經謝過精精兒和空空兒,正式與這對師兄妹道別。兩人也說要離開長安,前往洛陽尋找一些古玩的蹤跡,因此,他聽說這兩人登門前來便知是有急事,這才現身。
西嶺月見他神清氣爽、中氣十足,心知他是在裝病!她有些氣悶,又不好在精精兒和空空兒面前發作,只得勉強忍耐着,故意展顏笑道:“王爺來得正好,方伯剛纔騙我說你生病了,攔着不讓我見你呢!”
李成軒假裝沒聽見,避重就輕地對三人請道:“坐下說話。”
四人遂趺坐入席。
“精兄可是遇上了什麼麻煩?”李成軒先行發問。
精精兒簡直難以啓齒,兩次張口也沒說出一個字來,索性瞪着空空兒,冷道:“你自己做的好事,你自己說吧。”
空空兒只得不情不願地站起來,一副垂頭喪氣的
樣子。西嶺月這才發現,素來善談的她自進門起就沒說過一句話,顯然是有異常。
空空兒見幾人都瞧着自己,只好慢吞吞地把手伸到裙子下頭,很不雅觀地掏出一個物件,竟是武后的那支通天手杖!
西嶺月吃了一驚:“空姐姐,你是怎麼拿出來的?”她明明記得昨日從密室離開時,空空兒已經把通天手杖放回原處了。後來大理寺便將密室入口看管起來,再要進去偷拿可就不容易了。
精精兒聞言面露三分愧色,對李成軒說道:“昨日我師妹在密室中看到這支武后的手杖,一時喜愛便偷拿出來,藏到了清修苑的房樑上。若不是她今日行蹤詭異被我發現,此事竟連我都瞞了過去……我師妹雖以偷盜成名,可向來盜亦有道,沒想到如今卻……”
精精兒話到此處已是汗顏,唯有起身向李成軒致歉:“王爺如此相信我們師兄妹,請我二人協助破案,我們卻偷拿這般貴重的寶物,實在無顏面對王爺。”
空空兒也雙手捧着那支柺杖,低頭請罪:“是我一時鬼迷心竅,還請王爺恕罪。”
李成軒態度不置可否,將手杖拿了過來,仔細端詳着,問道:“這是在清修苑的密室中找到的?”
“正是。”精精兒確認。
李成軒摩挲着手中之物:“武后的通天手杖我也略有耳聞,你們確定就是此物?”
“通天手杖技藝精絕,世上只此一件,我們絕不會認
錯。”精精兒自信地回道。
李成軒沒再說話,只是握住柺杖的手柄,試着用它走了兩步路。然後他又坐回原處,再一次端詳起來。
空空兒還以爲他是生氣了,雙手絞着腰間的白紗,心虛地道:“王爺,我真知錯了……”
李成軒依舊沒有迴應,繼續端詳手中柺杖,半晌,他突然言道:“這手杖很輕。”
其餘三人皆是一愣,不明白他此話何意。
李成軒掂量着通天手杖,又道:“這支手杖的來歷,你們自然聽說過。武后稱帝時年事已高,便召集天下匠人爲其打造手杖,從十萬手杖之中選了這一把,且是工匠的無心之作。因是萬歲通天元年所制,這手杖便稱作‘通天手杖’,武后臨終前的十年裡,日日不曾離手。”
“正因如此,纔是價值連城。”精精兒更加羞愧。
“但你們忽略了一件事,”李成軒將手杖舉起來,“這支手杖是剔紅工藝,相傳是用木灰、金屬爲胎,在胎骨上刷上紅漆,共刷一百九十九層,待紅漆半乾時再雕刻花紋。因是將紅漆用刀層層剔掉,故稱作‘剔紅’。”
“只有剔紅才能永葆這鮮豔的硃紅色啊,有什麼不妥嗎?”空空兒還是沒聽懂。
“不妥之處就在於,以它的尺寸和大小,若是以木灰、金屬爲胎,絕不會這麼輕。”
李成軒此言一出,精精兒立刻將手杖接過來試了試,神色凝重:“不錯,這手杖確實太輕了
。”
昨日在密室之中,空空兒一直抱着這支手杖,故而他沒有機會仔細掂量,只看了款式與雕紋。而空空兒因爲太過激動,也沒有細想這手杖的輕重,此刻經李成軒提醒,二人才猛然發現這個問題。
“那就是贗品了?”西嶺月聳了聳肩。
精精兒和空空兒頓覺尷尬,前者不禁感慨:“想我師兄妹行走江湖這麼多年,見過無數寶貝,竟沒想到在這手杖上看走了眼。”
空空兒更覺不可思議:“是誰竟能仿得一模一樣?真是個高手。”
“倒也未必是仿的。”李成軒又是語出驚人。
“王爺有話直說,別再賣關子了!”空空兒聽得心急。
李成軒卻再一次將她晾在一旁。空空兒今日數次被他忽視,心中既尷尬又不滿,小聲嘀咕着:“完了,王爺真生我的氣了。”
西嶺月知道他是在想事情,便低聲安慰:“空姐姐別多想,你且看着。”
誠如她所言,李成軒一心都在這支手杖上。他仔細審視着,又思索片刻,最終視線落在了手杖底部,對精精兒道:“精兄,你善於機括,來看看這裡是否能打開?”
精精兒立即來了精神:“您懷疑這手杖是中空的?”
“嗯。”李成軒輕輕敲擊着手杖底部。
精精兒也觀察了半晌,出言道:“好像是有機括,但不好打開,萬一方法不得當,這手杖必毀。”
對於熱愛古玩之人,最不能容忍的就是珍寶損毀。精精兒
不想爲了求證這手杖是否中空而毀壞這麼珍貴的東西。
然而李成軒不以爲意,又擡頭看向空空兒:“把你開鎖的髮簪借我一用。”
“哦。”後者依言取下一支細如尖針的髮簪遞了過去,李成軒就着那髮簪的尖端,小心翼翼地往手杖底部扎去,兀自倒騰半晌,也不見有任何機括彈出來。
空空兒見狀很是心疼:“王爺當心,當心啊!”
李成軒心無旁騖,執着探尋着手杖底部。
一直到西嶺月都失去耐心了,幾人還沒弄出個結果,她不禁打了個哈欠,隨口說道:“這麼複雜,不如直接掰斷好了。”
此言一出,李成軒手上的動作瞬間停下,露出一絲笑意。
精精兒急忙阻止:“不能掰斷,否則這手杖就毀了!”
西嶺月再次攤手:“精大哥這話可不對。如今王爺已經確認這手杖過輕,要麼是贗品,要麼內裡中空。倘若是贗品,毀了就毀了,有什麼好可惜的?可若是真品,保不齊就藏了什麼秘密在裡頭,難道那秘密的價值不比手杖更重要?”
精精兒竟然無法反駁。
“縣主說得有道理啊!”空空兒也想通了,表示贊同,“那王爺還等什麼,您就掰……”
“斷”字她還沒說出口,就聽耳邊傳來“啪”的一聲,李成軒已經把手杖的底部掰開了。三人齊齊湊過去看,發現它真是中空的!其中還塞了一條白色的絹帛!
“真的有秘密啊!”西嶺月最
爲激動。
李成軒將簪子的尖端探進去,謹慎地將那條白絹抽出來,赫然發現白絹很大很長,捲了好幾道才能塞進這手杖之中。雖然年代已經久遠,但還能隱隱看到其上寫了字,只是墨跡已褪成了淺褐色。
他將這巨幅白絹緩緩打開,只看了一眼便目光熠熠。
空空兒最忍不住,探過頭去一字一句地念道:“秋日登洪府滕王閣餞別序?”
《滕王閣序》!武則天的手杖裡竟然藏着一幅《滕王閣序》!西嶺月驟然提起精神,亟亟催促:“快打開,快打開啊!”
李成軒也加快了動作,迅速將一整幅白絹打開,發現它比想象中更大,長至少兩丈,寬也足有六七尺,頂端左右兩角呈半圓弧形。而更讓人驚喜的是,那已經模糊不清的字跡與現存世的《滕王閣序》版本不同,粗粗一掃,是結尾多了一首四韻詩!
滕王高閣臨江渚,佩玉鳴鸞罷歌舞。
畫棟朝飛南浦雲,珠簾暮卷西山雨。
閒雲潭影日悠悠,物換星移幾度秋。
閣中帝子今何在?檻外長江空自流。
真的多了一首詩!和安成上人說的一模一樣!西嶺月驚喜地擡頭看向李成軒,後者也回視於她,兩人目中皆是含笑。
精精兒師兄妹也爲這個發現驚歎不已。
“‘一言均賦,四韻俱成。’王子安失傳百年的詩作,想來就是這首了。”李成軒無比感嘆。
“師兄你快看看,這是武后的字跡嗎?”空空兒疑惑地問。
精精兒粗略一掃:“很像,但不能完全確定。”
西嶺月聞言心頭一緊——一支武后使用多年的手杖,其中藏了巨幅的《滕王閣序》,還是絹帛所書,擺明就是想長久保存。即便這不是武后真跡,也一定是她藏進去的,這其中隱藏了什麼秘密?
西嶺月突然想起阿度曾說過的話。他說王勃一家是發現了《滕王閣序》中武后造反的秘密才被處死,只有他的先祖王勵及時改口逃過一劫。可若只是這一個秘密,做出這支手杖時武后早已登基爲女帝了,野心也早已昭告天下,她又何必留下原版的《滕王閣序》,大費周章地藏在手杖裡?
最關鍵的是,這支手杖她用了十年,日日不離手,一直到她臨終時還想着念着要留給太平公主……
一定還有更大的秘密藏在其中!這秘密被武后掩藏數年,直至臨終前還掙扎着放不下!一定是如此!
西嶺月越想思路越是清晰,忍不住喚道:“王爺,這手杖一定是……”
“精兄,”李成軒猛地開口打斷她,“我與西嶺有要事相商,不知你和空空兒能否迴避?”
精精兒是個有眼色的,見此情形便知事關重大,什麼都沒問:“好。”
反倒是空空兒露出踟躕之色,顯然是想留下聽秘密。
李成軒沒給她出言詢問的機會,再行叮囑:“今日所見之事可輕可重,輕則涉及鎮海民生,重則事關朝廷翻覆……
你們兩人必須守口如瓶。”
“這麼嚴重啊!”空空兒頓時改變主意不想聽了,慎重點頭,“王爺放心,我們師兄妹嘴嚴得很。”
李成軒也萬分相信他二人,遂道:“如此我便不留你們了,若有事相詢,我會按老規矩去找你們。”
精精兒師兄妹齊聲道好,一併離開了福王府。
待兩人走後,西嶺月關緊了正廳房門,還特意交代方管家今日王爺閉門謝客。
李成軒看着她這副自作主張的樣子,簡直無奈至極。
“王爺,這通天手杖裡的《滕王閣序》,就是王子安的原版吧?”西嶺月急忙說出自己的想法,“由此可見武后想要遮掩的秘密,一定比她篡唐稱帝更加重要!”
西嶺月能想到的事,李成軒又何嘗想不到:“你說得沒錯,這手杖武后十年不離手,怕就是爲了藏在其中的這幅絹帛。”
“那還等什麼?我們快想法子破解啊。”西嶺月這般說着,又突然感到喪氣,“只可惜阿蘿、阿度都死了,線索又斷了。”
李成軒也覺得很爲難。
西嶺月轉而又想起一件事:“王爺,殺死阿度的那個人,昨日在清修苑救了我!若不是他及時出手,聶隱娘早就抓到我了!”
李成軒已聽說過這件事,擡目看她靜待下文。
“他殺了劉掌櫃和阿度,又去了甄羅法師的清修苑,這說明什麼?”西嶺月自問自答,“說明甄羅法師和‘殿下’‘閣主’有關係!還有
這通天手杖,正是從她的密室裡找到的!”
李成軒聞言蹙眉。
西嶺月恍然想到一種可能:“王爺,該不會……她就是那個‘閣主’吧?”
“她不是。”李成軒終於開口否認,“她只是盜取了生辰綱。”
“你怎麼知道?”西嶺月指着那巨幅的白絹,“證據擺在眼前,還有昨日阻擋聶隱孃的飛鏢……都證明‘殿下’的人在暗中觀察着一切!或許……或許盜取生辰綱也是他們做的?畢竟丟的恰好是鎮海的……”
“你想太多了。”李成軒食指敲擊着桌案,反駁她,“盜取生辰綱的人與‘閣主’是兩批人馬。昨日那人幫你阻止聶隱娘,也不是因爲甄羅法師,而是他在盯着你。”“盯着我?”西嶺月猛然打了個寒戰。
李成軒推測:“他應該暫時不想傷害你,否則那天殺阿度時,你就不會活着回來了。”
西嶺月聽得糊塗:“奇怪,我們分明是對立的身份,我在查他,他應該想置我於死地纔對,爲何還要救我呢?”
李成軒又是一陣沉吟:“也許是你成了郭家的女兒,令他有所忌憚吧。”
似乎也只有這一個緣由能解釋通了,可她還是想不明白:“王爺,你怎麼知道甄羅法師和‘殿下’‘閣主’無關呢?這通天手杖不就是證據嗎?”
“若她知道這手杖裡的秘密,會隨意丟在密室裡嗎?也輪不到你我去發現這絹帛。”李成軒篤定地道,“她只
是一個偷盜古玩的賊,僅此而已。”
“可是……”
西嶺月欲說些什麼,李成軒卻沒再給她機會:“西嶺,甄羅法師的案子已經了結,你不必再想。至於‘閣主’之事……不是僅憑你我二人就能解決,還是請皇兄裁定吧。”
“你真的不管了?”
“皇兄會讓我管嗎?”李成軒哂笑道,話中之意不言而喻。
西嶺月心思微沉。
“好了,這些日子你不要到處亂跑,以防被甄羅法師的黨羽報復。”他邊說邊走到正廳門前,打開房門,“我不放心你自己回去,我送你。”
事到如今,西嶺月也知難以再說動他,只得起身應道:“不必了,我自己可以……”
她話還沒說完,“咻咻”兩聲激越的鳴響猛地傳來,打斷兩人的對話。
李成軒臉色猝然大變,快步走到院子裡朝東南方向望去——那裡有一黃一藍兩道煙霧騰空而起,在朗朗白日下異常醒目。
他二話不說朝外奔去,西嶺月連忙跟上他:“王爺,怎麼了?”
“精精兒有麻煩!”李成軒甩出這句話時,人已跑出了福王府大門,一把扯開拴在門前的馬匹,飛身上馬,“在這裡等我。”他說完策馬疾馳而去……
此後,西嶺月一直坐立不安,在前廳裡來回踱步。想起李成軒臨走時說過的話,她更加擔心不已。
精精兒有麻煩?會是什麼麻煩?爲何他們剛離開福王府,就有麻煩找上門?會和甄羅法師有
關嗎?難道是聶隱娘?
西嶺月一邊猜疑一邊等候,更覺焦慮。幸好這焦慮只維持了半個時辰,李成軒便策馬返回了,她連忙拽住他上下打量,生怕錯過他身上的傷口。
“別擔心,我沒事。”李成軒後退一步與她保持距離。
西嶺月見他既沒缺胳膊也沒斷腿,甚至沒有一絲傷口,才追問道:“王爺,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有人襲擊他們師兄妹。”李成軒從矜纓之中掏出兩枚煙丸,解釋道,“昨日你們去清修苑查探,我給了精精兒兩枚煙丸,讓他危急之時示警於我,方便馳援。他昨日沒用,方纔卻連扔兩枚,可見情況緊急。”
西嶺月聽得一陣揪心:“他們人呢?沒事吧?”
“放心,兩人都是輕傷。我趕到時對方已經走了,據說是看到精精兒放出煙丸,立即撤退了。”
“是什麼人下的手?有線索嗎?”
李成軒遺憾地搖頭:“對方很謹慎,沒有留下蛛絲馬跡。但據精精兒說,那人輕功卓絕、準頭極佳,是個男人。”
“輕功卓絕,準頭極佳?難道是……”西嶺月驚恐地睜大雙眸,“難道是用毒飛鏢的那個人?”
“未必,”李成軒也吃不準,“他們師兄妹行走江湖,早年結過不少仇家,許是有人尋釁報復,並不能斷定與昨日之事有關。”
西嶺月越聽越替精精兒和空空兒擔心:“有什麼法子解決嗎?”
“我已安排他們儘快出城,希望
能暫時躲開吧!”李成軒輕嘆一聲,不由得望向西嶺月,“此事提醒了我,以後你不能再查案了,實在太過兇險。”
“王爺……”西嶺月張口喚他一聲,又不知要說些什麼,一時茫然地望着他,眸色盈盈若秋水。
一剎那,李成軒像是被刺痛了雙目,避開她的目光:“我送你回去。”
片刻之後,兩人坐上了回長公主府的馬車。李成軒自打上了車便閉目養神,不再言語。
西嶺月幾次想要開口,可看到他這冷淡的神情,只得住了嘴。百無聊賴之下,她撩起車簾一角,想看看街上的熱鬧景象,忽見一羣行人正圍着一個張貼皇榜的告示牌,不知是在議論什麼。
西嶺月碰了碰他:“王爺快看,聖上又有什麼旨意嗎?”
李成軒睜眼朝外掃了一眼:“是在發榜尋找太皇太后。”
“還在找啊?!”西嶺月有些意外。
尋找太皇太后沈氏,自代宗一朝起,歷經代宗、德宗、順宗三朝,到了如今,已經足足找了四十五年。這其中的內情,幾代帝王的真情和孝心,足以讓天下人動容——
太皇太后沈氏,閨名“沈珍珠”,乃吳興才女。開元末年嫁給時任皇長孫李俶爲妾,即後來的代宗皇帝。天寶元年,年僅十五歲的沈珍珠生下了皇長曾孫李適,即後來的德宗,然而由於楊貴妃受寵,其侄女崔氏被冊封爲代宗正妻,沈珍珠雖然進門早且育有皇子,但只
是側室。
十年後,安史之亂髮生,長安淪陷,玄宗帶着一衆皇親國戚倉皇出逃。代宗身爲皇長孫,其妻崔氏身爲楊貴妃的侄女,都有幸隨駕逃離,沈珍珠卻不幸被留在了長安,從此與代宗離散。
一年後,代宗以天下兵馬大元帥的身份發兵收復洛陽,意外在此見到了被囚的愛妾,可當時山河動亂、長安未復,爲了沈珍珠的安全考慮,代宗只能將她安置在洛陽,從此揮別。
可沒過多久,洛陽再次被史思明攻陷,他知道代宗時任“天下兵馬大元帥”,聽說他的愛妾沈氏在此,立即派人尋找。然而當時的守將李光弼眼看洛陽不保,早早下令將洛陽百姓及上陽宮的宮人率先轉移,最後落在史思明手裡的洛陽只是一座空城。史思明尋找沈珍珠自然一無所獲,而她也從此下落不明。
後來代宗臨危即位,平定了安史之亂,卻始終沒能找到沈珍珠。爲此他痛心不已,便昭告天下,立沈珍珠之子李適爲皇太子,並下旨尋找太子生母。
可終其一生,他都未能找到沈珍珠,抱憾而去。代宗駕崩之後,德宗李適即位,冊封生母沈珍珠爲皇太后,封賞整個沈氏家族,並下旨繼續尋找。德宗在位的二十幾年裡,曾有許多女子自稱沈珍珠,最終都被確定是冒名頂替,但德宗並未失望,一直在尋找生母,仍然未能找到。
德宗駕崩之後,先皇順宗拖着中風的病體即位,依然不忘尋找祖母沈珍珠。可他在位僅半年就傳位給了當今聖上李純,由聖上繼續發榜尋找……這尋人之事歷經四朝天子,如今算來已經整整四十五年了。
天下人都希望能找到沈珍珠,以成全歷代天子的心願,但時間拖得越久,希望就越渺茫——因爲她若還在世,今年也該八十高齡了。
都說“皇家薄倖”,可看看幾位帝王鍥而不捨地尋找,總是教人動容。西嶺月聯想起自己的身世,不由得感慨:“無論太皇太后在不在世,她若知道歷朝天子都在找她,也該欣慰了。”
李成軒聽出她話中的感同身受,俊目微垂,掩飾住那一抹苦澀。
西嶺月忍不住伸頭再看那張皇榜,直至馬車越行越遠,她才收回目光重新坐定。她像是想到了什麼,忽地提起勁頭,一把拽住李成軒的衣袖:“王爺,我想到了!甄羅法師一定來自宮中!”
李成軒目中閃過一絲異樣:“你如何確定?”
“方纔看到皇榜時我想到的。”西嶺月顯得很激動,“你想啊,什麼人才能聚集這麼多寶貝?尤其武后的通天手杖,擺明是宮中之物啊!她一定是從宮裡出來的!”
西嶺月越想越認爲大有可能:“自安史之亂起,肅宗、代宗、德宗三朝,哪一朝不是風雨飄搖,兵禍天下?就連沈……太皇太后都走失了!單就德宗時的‘涇原兵變’,他逃出長安,拋下多少宮
人四處流散?那個甄羅法師,極有可能就是某次兵禍中逃出宮的,還秘密帶走了宮裡大批財寶!還有還有,那個清修苑就在安國寺后街口,離大明宮已經很近了!她可以走建福門,把宮裡的財寶偷運出來,再藏到清修苑,馬車運送只需半個時辰!”西嶺月這般說着,不自覺地抓住李成軒的手臂,“王爺,她在宮裡一定還有同黨,是她的故舊,權勢滔天,在暗中幫着她盜竊生辰綱!”
“你的推測極有道理,可是,”李成軒指出要害,“你沒有證據。”
“沒有證據那就找啊!”
“有些事不是你想的這麼簡單。”李成軒再次蹙眉,“倘若真如你所言,甄羅法師在宮中有幫手,你可曾想過那幫手是誰?你將那人揪出來,他是否會報復你?宮廷險惡,人心複雜,甄羅法師寧可自己承擔罪責也沒有供出同謀,可見那人藏得很深。”李成軒看着她,目光沉穩而深刻,“既然如此,爲了你的安危,爲了宮中的平靜,也爲了我母后順利度過生辰,我希望你放棄此案。”
這是頭一次,李成軒如此直白地告訴她宮廷的生存法則。講句實話,有些說法她並不能認同,甚至還覺得疑惑,明明在生辰綱丟失之初,李成軒還信誓旦旦地要揪出那個宮中毒瘤。
前後才過了一個月,他的態度就發生瞭如此翻天覆地的變化,就連郭仲霆都消極地對待此事,可
見幕後之人的確能夠隻手遮天。
“王爺,我只問你一句,”西嶺月仍不死心,壓低聲音附在他耳畔問道,“甄羅法師的幫手,是神策軍中尉吐突承璀嗎?”
這一問讓李成軒沉默了很久,到最後他也沒有給出回答,只是模棱兩可地對她說:“西嶺,你記住,如今你姓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