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日後,西嶺月和李成軒走出了縣令府大門。
兩人同乘一騎,來到武寧縣的集市遊逛,姿態好不親暱,引來路人紛紛注目。
他們在集市上買了許多小玩意兒,像是一對極普通的情侶,目光含情,旁若無人。之所以這麼做,主要是爲了激蕭憶現身,但因兩人間的情感壓抑了太久,如今終於能公然攜手,彼此也是情真意切。
只一個上午,他們便將集市從頭逛到了尾,一路觀察下來,也更證實了李成軒之前的猜測——武寧縣的百姓大多會武。
爲了給武元衡爭取更多的時間,兩人打算先用個午飯。他們特意選了一座規模最大、客商雲集的酒樓,果然一進門就聽到各地方言充斥入耳,江西的、湖南的、川蜀的……幾乎沒幾個本地客人。
衆目睽睽之下,想必蕭憶也不好動手,西嶺月這才安下心,與李成軒選了靠窗的位置,招來茶博士點菜。
未料是一個掌櫃模樣的中年男子走了過來,客客氣氣地詢問兩人:“二位貴客若不嫌棄,就讓小店做主上菜如何?”
李成軒當即會意,還未張口答話,就聽西嶺月遲鈍地問道:“怎麼,掌櫃有推薦的菜式?”
“您說笑了,”掌櫃躬身笑回,“是小店的東家有所示下,要讓二位貴客美餐一頓。”
西嶺月這才反應過來,臉色微變。
李成軒則很平靜:“就按你說的辦,代我們
謝過貴東家。”
掌櫃微微頷首,示意不遠處的幾名茶博士,就見他們各自端起一個托盤,走過來擺下一桌好菜。
只此一事就已表明,兩人一直在蕭家父子的監視之內。李成軒相信,無論他和西嶺月今天走到哪一家酒樓,只要還在這武寧縣內,都會是眼下這個結果。
鵪子水晶膾、翠玉豆糕、桂花魚條、吉祥如意卷、古樓子……最後是一道羹湯,湯質透明、略顯黏稠,上面漂着滿滿一層桃花瓣,撲鼻而來的是一股清香。
李成軒略略一掃,對掌櫃笑道:“五月還能找到桂花、桃花,貴東家有心了。”
掌櫃笑而不答,只伸手請道:“兩位慢用。”言罷便帶着茶博士們退下了。
李成軒記得西嶺月最愛吃桂花味的菜式糕點,遂夾了一塊桂花魚條放入她面前的碗碟,卻發現她正盯着滿桌的菜愣怔出神,眼眶已是微紅。
他心下了然,沒再多問。
“這些都是我從前愛吃的。”西嶺月主動提起,邊說邊指向那道湯羹,聲音竟然有些顫抖,“還有這道湯,這是……是……”
這是她生平第一次下廚爲蕭憶做的。十六歲那年,她與他彼此表達心意,共訂鴛盟,正是桃花怒放的時節。蕭憶折下一枝桃花相贈,她便將花瓣全數摘下,歡歡喜喜地做了這道湯羹端到他面前。
當時蕭憶有一瞬間的意外,甚至嘲笑她:“別的姑娘收了定情信物都是妥帖保存,
你倒好,直接煮了吃。”
她則嗤之以鼻,理直氣壯地反駁:“桃花才能開幾天?做了湯給你喝,你難道不明白我的意思?”
她在暗示他她願意嫁他爲妻,爲他洗手做羹湯。
她清楚記得蕭憶當時的反應,他只喝了一口,便對她露出光風霽月的笑容:“好甜。”
而她竟信以爲真,督促他把一盅甜湯全部喝完了。
直到過了很久很久,直到她做了許多次桃花甜羹,她才終於發現這湯根本不甜,桃花煮出來的水是苦的,放再多蔗糖也苦。而那凜冽的清香和散發的甜味都不過是一種誘惑,一種欺騙。
回憶在這一刻洶涌來襲,西嶺月竟不敢擡頭去看李成軒。她顫抖着拿起湯勺,舀了一勺湯羹放入口中,眼淚卻簌簌地落了下來。
是甜的,很甜很甜,比她過往做的每一次都甜,沒有絲毫苦澀之味。
就像她的前半生,在那人的呵護寵溺下無憂無慮,回憶裡滿是快樂與甜蜜。
若他沒見過李忘真,若她沒離開過西川,一切會不會有所不同?
答案是不會。因爲他們的關係,從一開始就是欺騙。
“西嶺,”李成軒見她傷感,立即將她拉回現實之中,“一切都不會改變,你們從不是一路人。”
西嶺月擡起蓄滿眼淚的雙眸,望着對方棱角分明的俊顏,漸漸冷靜下來。
是啊,她和蕭憶是不可能的。他對她有情又如何?即便他沒見過李忘真,即便她沒去過鎮
海,該來的還是會來,這一切終究是個陰謀。
唯有眼前纔是真實的,唯有李成軒,是她在這場陰謀裡的意外收穫。他如此懂她瞭解她,與她心心相印,這已是她如今最大的慰藉。
想到此處,西嶺月勉強定下心神,可右手卻拿不起筷子。面對這一桌子滿是回憶的菜式,她下不去口。
“吃完飯,我陪你去見他。”李成軒語氣溫和地勸道,心中卻對蕭憶此舉略感惱火。
西嶺月的反應已明白地告訴他,這一桌子的菜定然是她與蕭憶之間獨有的回憶。尤其是那道湯羹,蕭憶將它擺上來,明顯是在挽留西嶺月,想要擾亂她的心神。
上兵伐謀,攻心爲上。蕭憶深諳此道。
再看西嶺月,她似乎已經恢復了冷靜,默默地執筷用飯,只是其間未再說過一句話。周遭熱鬧喧囂的氛圍好像都與她無關,大堂裡的說書聲、外來客商的談笑聲,她一個字都沒聽進去。這一頓飯,兩人都吃得索然無味。
飯後,掌櫃再次走了過來,還未開口,李成軒已徑直問道:“你主子在哪兒?”
掌櫃恭敬地回:“門外馬車已經備好,兩位上車即知。”
李成軒未有絲毫踟躕,從容起身,看向西嶺月:“如此美食,總要當面道聲謝。我們走吧。”
他說着就朝她伸出一隻手,將她的纖白柔荑握於掌心,兩人十指緊扣走出了酒樓,登上馬車。
馬車就此行駛起來,朝着未知的方
向而去。兩面的車窗都被木條釘死,車門也從外頭被鎖住,車內照不進一絲光亮,顯得格外氣悶壓抑。顯然,蕭憶是想讓他們感到恐慌,亦是藉此掩飾行車路線。
兩人也沒有刻意去查去記,反而是前所未有地冷靜,已能夠平和對待即將到來的風雲。
如此約莫行駛了半個多時辰,馬車終於停了下來,從始至終,西嶺月和李成軒交握的手一直沒有鬆開過。車門打開的一瞬間,想象中的刺眼光芒竟沒有出現,取而代之的是一盞燈籠,亮着溫暖的橘光。
順着提燈籠的手向上看,西嶺月看到一張熟悉的臉——朱叔。蕭府的總管家,她義父蕭致武的心腹。
“老奴恭候兩位多時了。”朱叔率先開口,禮節性十足。
西嶺月坐在車裡沒動,突然很想試探一下,遂命道:“叫我‘殿下’。”
此言一出,燈籠裡的光芒明滅一瞬,是朱叔的手抖了一抖。而這已經給了西嶺月答案,那個她存疑已久、最不想證實的答案。
微溼的掌心中傳來堅定的力量,李成軒先緊了緊兩人交握的手,復而鬆開,予她一個鼓勵的眼神。
西嶺月這纔有勇氣走下馬車,擡頭打量這個地方。他們似乎是在一個巨大的山洞裡,洞頂高不可見,左右更看不見盡頭,唯有陰溼的潮氣和泥土的腥氣飄散在空氣之中,極淡極淡。
李成軒也是迅速環顧四周,問道:“這是一座山?”
“是
。”朱叔沒有隱瞞。
“你們把山體掏空了?”
“是。”
“山名是……”
“太平山。”朱叔如實回答,“仍在武寧縣內。”
南浦郡,武寧縣,太平山。
而“康興殿下”正是太平公主和武攸暨的後人。選在此處作爲武氏的據點,當真貼切至極,李成軒不由感嘆:“則天皇后好心思。”
朱叔沒有接他的話,只對西嶺月說道:“月兒,少主想單獨見您一面。”
“不,”西嶺月主動挽起李成軒的手,“我與王爺一起。”
朱叔遲疑片刻,勸道:“你知道少主的脾氣,切莫惹惱他。”
但西嶺月不爲所動,態度堅定。
李成軒遂淡笑開口:“方纔既明做東款待,我也該當面道謝纔是。”
朱叔見狀欲言又止,但終是沒說出什麼來,轉身引着他二人往山洞更深處走去。
這一次,沒人瞞着他們路線了。李成軒心知肚明,蕭家父子沒想讓他活着離開。
西嶺月自然也猜到了,堅定地對他說:“無論如何,我們生死與共。”
李成軒朝她露出一個安撫的笑容,反手將她的柔荑握得更緊。兩人默默隨朱叔前行,向右拐了四次,再向左拐了兩次,終於走到一扇開啓的石門之前。朱叔示意蕭憶就在門內,然後便默默退下。
西嶺月深吸一口氣:“我們進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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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音剛落,只聽一聲尖銳的呼嘯“嗖”地響起,晦暗的室內驀然閃現微弱的銀光,朝兩人直直射來。
“
當心!”李成軒一把推開西嶺月,側身將飛鏢閃避過去,豈料暗處又有兩支接連射來,他只好一一避過。
西嶺月見狀本能地後退,卻一腳踩在了門檻之上,不慎跌進石門之內。下一刻,石門竟自行開始啓動,“轟”一聲落下,緊緊閉合,就此將她和李成軒隔絕在了石門內外。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兩人根本來不及反應,李成軒脫險之後立即奔過去,朝門內喊道:“西嶺?西嶺!”
然而沒有一絲迴應,只有他的回聲在空曠的石室內鳴響。李成軒畢竟見過無數風浪,見此情形已迅速冷靜下來,開始尋找啓動石門的機關。
“王爺不必找了。”一箇中年男子的聲音幽幽響起。
是蕭致武提着一盞燈籠,從暗處的角落裡緩緩走來。
西嶺月跌入了石門之內。
眼見石門落下,她心中驚慌不已,連忙大喊:“王爺!王爺!能聽見嗎,王爺?”
自然是什麼都聽不到。這室內幽暗無光,四周的石壁上掛滿銅鶴狀的燈座,一瞬間被齊齊點亮。
突如其來的火光讓西嶺月受了驚,她下意識地轉身,就看到狹窄的石室盡頭站着一個白衣身影,清瘦頎長,挺拔卓立,左手背於身後,是蕭憶慣常的一種站姿,一如既往。
明滅的燭火灑在他天人一般的俊顏之上,他高挺的鼻樑投射出濃重的陰影,顯得他整個人陰沉無比。
多麼矛盾的氣質!他光風霽月,清淡出塵
,同時又雷厲陰鷙,眉聚風雲。
“月兒,”他淡淡開口,“我說過要你獨自來見我。”
西嶺月強自按捺住心慌,質問道:“你把王爺怎麼了?”
“這麼關心他?”蕭憶勾出一抹諷笑。
西嶺月有些怵他,朱脣緊抿,神色防備。
蕭憶則緩慢地上前一步:“父親要見他。”
義父要見李成軒?難道是要談判?那麼他的性命應該暫時無憂吧。想到此處,西嶺月心下稍安,輕輕鬆了口氣。
蕭憶被她的反應所刺痛,眸色更深:“你真的愛上他了。”
西嶺月將後背緊貼着石門,沒有迴應。
見她默認,蕭憶聲音漸緊:“我原本以爲這輩子你只會愛我一個。”
“我原本也以爲你這輩子都不會騙我。”她黯然反駁。
這句話就像是一根尖銳的針,狠狠紮在了蕭憶心頭,他忍不住解釋:“我有苦衷……我被父親利用了。幼年時,父親就告訴過我‘康興殿下’的存在,他說我們蕭家世代效忠殿下,教導我要秉承家風……十幾年的耳提面命,我作爲獨子只能接受。爲了這份責任,我接受了最嚴苛的訓練。當然,你不知道,父親說你不是蕭家人,讓我瞞着你。於是,我白日照常讀書習字,入夜之後再隨師父習武,騎馬、射箭、短刀、暗器……風雨無阻。再後來你墜馬受傷,父親便以此爲藉口,讓我開始學醫用毒。”蕭憶終於有機會說出這十幾年的艱辛歷
程,卻出人意料地平靜。
然後他的情緒才逐漸有了起伏:“後來我們漸漸長大,你喜歡黏着我,父親也從不阻止。我數次問起,父親說你我遲早都會成親,不需計較男女之防。當時我很開心,也很苦惱,因爲我在訓練中經常受傷,還要分心學醫,能陪你的時間越來越少。爲了不讓你發現,我和父親絞盡腦汁瞞着你,有時受了傷便去外頭養一陣子,你卻一直以爲我是在外遊歷行醫。”蕭憶說到此處,面上也流露出溫情之色,“那段日子雖苦,但我甘之如飴。”
隨着他的話語,西嶺月也回想起了過往的歲月。蕭憶確實很忙,能陪她的時間並不多,學醫之後更是十天半月見不到他一次。而她當時也在學習打理生意,忙碌之下竟從未懷疑過其中的原因,只當他是家中獨子,義父望子成龍,對他要求嚴苛,卻沒想到他曾經過得如此辛苦。
“那李忘真呢?劉闢造反呢?又是怎麼回事?”這是她最想知道的問題。
“說出來你可能不信,”蕭憶微微自嘲,“在你去鎮海之前,我和你一樣被矇在鼓裡,以爲這一切都是真的。我甚至問過父親,爲何康興殿下沒有幫我們,爲何他從不露面!”回想起當時艱難的處境,蕭憶的眼眸已變得赤紅,“你知道父親怎麼說?他說一切都在殿下掌握之中。”
“我當時相信了,我以爲和淄青的婚事一定會作
罷,因爲殿下會幫我們。我甚至想過父親出獄之後就結束錦繡莊,我們一起去塞外隱居!”
“可我從沒想過,康興殿下竟然是你。”最後這一句,他說得痛苦而無奈。
既明且哲,以保其身。夙夜匪懈,以事一人。父親爲他起表字“既明”,時刻提醒他要效忠康興殿下,卻從沒告訴過他,蕭家的主人竟是個女子,是他青梅竹馬、最心愛的義妹!
得知真相的那一刻,他心中一片絕望。
猶記得去年西嶺月留書出走,說要去尋找李忘真,他當時正從淄青返回西川,錯過了與她見面的機會,待返家之後得知此事,他已急得快要發瘋,當即就要啓程去找她!
可父親卻攔住了他,把一切真相告知。他這才曉得,就連西嶺月去鎮海都是父親一手安排的!父親刻意透露李忘真的行蹤,激她一氣之下離家出走,而這一切,都是因爲李成軒即將帶着郭仲霆抵達鎮海!
父親算準了雙方都會去李錡府裡,他是想借此機會製造偶遇,讓西嶺月冒名頂替長公主的女兒,去長安和郭家認親!然後,他們便能借機攀上郭家,再借由郭家拉攏朝中大臣,潛移默化之中利用他們,策反他們。
當局面穩定下來之後,父親會去和郭家攤牌,正式尋求合作。到時郭家已經泥足深陷,養了武氏遺孤當女兒,替武氏遺孤辦了許多事,再想反悔也就晚了。他們只能繼續與父
親合作,直至徹底背棄李唐皇室。
而西嶺月也會在適當的時候得知真相。屆時,她的身份曝光所引發的後果將徹底毀滅郭、蕭兩家,父親是篤定了西嶺月本性重情,絕不會坐視不管,只能順着他的計劃走下去。
多麼可笑!西嶺月、李錡、郭家,甚至是他這個親生兒子,都只是他父親手中的棋子,無一例外!
蕭憶迄今還能記得那天的感受,那種從心底涌出的悲哀與疼痛。當二十餘年的信仰變成了一個巨大的騙局,當他所效忠的主人變成了最心愛的女子……這纔是真正斷絕了他的後路,讓他再也無法回頭。
“爲父知道你心性慈柔,纔會狠下心瞞你到今天。你要想清楚,倘若你就此放棄,你和月兒就再也不可能了。”
父親的話一字一字紮在他內心深處,激他開口:“可如今我和月兒也不可能了。她是康興殿下,我卻成了淄青的女婿。”
“未必,一旦爲父這計劃成功,李忘真就沒有任何價值了,她絕不能活在這世上。當然,即便爲父不動手,以她的身體也活不長。”當時父親說罷,又刻意補充了一句話,也正是那句話真正打動了他,促使他下定決心走下去——
“一旦月兒復辟成功,你再娶了她,你們的子嗣就是儲君,這豈不是皆大歡喜?”
蕭憶知道,這纔是父親的野心,是他的終極目的,他想讓整個大唐改姓“蕭”,而他只想
要月兒。
倘若當時放棄一切,一旦真相揭曉,他與她將再無可能。所以,他只能繼續當一枚棋子,哪怕擺弄他的是他的親生父親。
“後來的事你也知道了,我接到李忘真的書信,藉機去鎮海找你。我並不是想帶你回西川,而是奉了父親之命,要讓郭仲霆看到你肩頭的胎記。”蕭憶神色複雜地說出事實。
回想去年七月八月所發生的一切,西嶺月只覺得是個笑話:“你對劉掌櫃下手那天,是故意讓飛鏢射穿我的肩頭,好讓我露出胎記?”
“是。”蕭憶承認。當時劉掌櫃已身受重傷,郭仲霆來請他治傷,他認定這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便在走到門口時悄然取出一支飛鏢,趁郭仲霆不注意時彈指射出,滅口之餘也在西嶺月肩頭製造了傷口,好讓他完成父親的計劃。
而劉掌櫃臨終前的舉動,他擡起的手,說出的話,也不是指李成軒,指的就是西嶺月!
他並不是想說“是……成……軒”,而是“是成(都府)蕭(家)”。只因他當時危在旦夕,說話斷斷續續,才讓衆人漏聽了幾個字,還把“蕭”字聽成了“軒”字。
事到如今,西嶺月也想通了當晚的一切,只覺左肩的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她涼涼地笑:“爲了完成義父的計劃,你險些毒殺了我。”
“我對自己的醫術有信心。”蕭憶坦言,“我一定不會讓你出事。”
“看來我還得感
謝你。”西嶺月輕輕撫上左肩,追問,“我這個胎記又是怎麼回事?”
蕭憶沉默須臾:“是父親比照李忘真的胎記做的刺青,藥劑是我師父所配,終身不褪。”
終身不褪的刺青,蛾眉月,硃砂色。
這小小的一枚印記,卻改變了兩個女子的一生!想起李忘真的死,西嶺月更覺悲從中來:“從前我一直以爲是她奪走了我的一切……如今才曉得是我欠了她。”
長公主的女兒,天子的外甥女,郭家的掌上明珠,西川縣主郭令月。這顯赫富貴的身份,京城第一世家的閨秀,本是李忘真該擁有的更好的人生!
她甚至沒見過她的親生父母!
她甚至都不知道她有怎樣一個嘴硬心軟的母親,有一個寬厚溫和的父親,還有一個表面玩世不恭,實則心如明鏡的好兄長!
西嶺月想哭,眼淚卻流不出來,她曾經對李忘真有多少怨恨,如今就有多少愧疚。那如花年紀、才貌雙全的女子,短暫的一生都是受她所累,爲她而死。
“其實你無須自責,忘真她出生即被李師道偷走,從此落下驚悸之症,本就活不過三十歲。”蕭憶有心寬慰。
西嶺月唯有諷刺地笑:“令尊可真沉得住氣,生生籌謀了十八年。”
令尊?蕭憶聞言蹙眉:“月兒,你非要劃清界限不可?你身上流的是武家的血,李唐根本容不下你,我們纔是一家人。”
“不,我們不是。”西嶺月望着他
的眼睛,認真地道,“你們要的是權勢、野心,我要的始終是一個家。就像當初我離開西川,只是爲了你和義父。但你們卻並不是爲了我。”西嶺月強忍憤怒,“利用我也就罷了,你們還殺了精大哥和空姐姐……我絕不能原諒!”
早在平寧莊外那一晚,蕭憶已經猜到了這個結局,不禁緩緩合上眼眸:“我自小受的教導就是忠於武家,忠於康興殿下。如今你卻對我說你不會原諒我了……”
他說着又緩緩睜開雙眼:“你可曾想過,你和李成軒會是什麼結果?他能爲你放棄王爺之位?還是你要爲了他,放棄你身上的責任,放棄你的血脈身份?那我們怎麼辦?整個武寧縣怎麼辦?他們可是世代忠於武家的暗衛,在這裡等了你近百年!”
“他們等的不是我,只是這個姓氏。”西嶺月的頭腦十分清醒,“武后去世已有百年,太平公主也死了九十幾年,這一脈秘密繁衍,難道只剩我一個?我就沒有兄弟姐妹?”
“曾經有一個,但夭折了。”蕭憶也不瞞她,“當年玄宗賜死太平公主一家,她的小兒媳已有身孕,便在暗衛的保護下逃了出來,生下一個男嬰。也不知是什麼原因,這一脈子息都很單薄,而且男子都遺傳了李唐的風症,壽數不長。到了你這一代已再無男丁,只你一人。”
“父親說武周本就是女主當政,太平公主也是女嗣,這是
蒼天要讓復辟大業落在你身上。”蕭憶試圖讓她理解,“我們蕭家世代守護的都是男嗣,到了你這一代血脈算是徹底斷了,因此父親纔想讓你嫁給我,保證皇權不會旁落他人。”
“你不必爲他辯解,”西嶺月慢慢背過身去,看向那一塊巨大的冰冷的石門,“百年過去了,大唐歷經安史之亂、涇原兵變、藩鎮割據、吐蕃入侵……哪一朝不是千瘡百孔?武氏若能復辟成功早就行動了,如今天下太平,這個秘密又已暴露,反而是最壞的時機。”
“我們可以先取西川、荊南,再徐徐圖之。”蕭憶繼續勸說,“我們策劃了近百年,已經有了最好的……”
“你想讓我學河朔三鎮,割地自立?”西嶺月轉過身看向他,背脊挺得筆直,“那還叫什麼復辟,史書裡我只會遺臭萬年,成爲分裂大唐、破壞一統的亂臣賊子,就像安祿山、史思明。”
蕭憶竟被駁得啞口無言。
“憶哥哥,放棄吧。”西嶺月誠懇地勸道,“以你的才能,何必要把精力浪費在這不切實際的事情上,你去出仕、去經商、去行醫,不管你做什麼,都會成爲一方翹楚的。”
“那你會陪着我嗎?”蕭憶卑微地問。
這次輪到西嶺月啞口無言,只有兩個字:“抱歉。”
“若是精精兒和空空兒沒死,你會改變主意嗎?”他目露一絲奢望。
“不會。”她不假思索地回絕。
蕭憶笑了,笑
得如此不甘:“月兒,我從沒變過心,是你變了,是你背叛了我們的感情。”
是啊,從某種意義上來說,是她先變了心。可當時他已經有了李忘真,她還能做什麼?她不是沒有爭取過,可鎮海一行她失敗了。
只能說是造化弄人吧,西嶺月心中不勝唏噓,更覺不忍。雖然蕭憶騙了她,害了許多人,可他們畢竟是青梅竹馬,十八年的感情不是輕易能夠割捨的。
“憶哥哥,回頭吧。”她再一次勸道。
然而蕭憶此刻已經陷入魔障,一心怨恨着她的變心:“月兒,你到底喜歡李成軒什麼?你告訴我,我也可以!”
“我不知道。”西嶺月輕輕搖頭,“我真的不知道,我們只是……很懂彼此。”
“很懂彼此?”蕭憶被這句話徹底激怒,突然擡手摸到一面牆板,迅速按了下去。
頃刻間,那扇隔絕了西嶺月和李成軒的石門變得有些異樣,似乎震了幾震。旁邊的牆上隨即凸起八行大字,像是某種機關,萬分詭異。
蕭憶指着那面牆,冷笑道:“你們不是很懂彼此?月兒,這牆上是王子安的《滕王閣詩》,只要你和他按下同一個字,你背後的石門就會自動打開。但若是你們按錯了,李成軒會被萬箭穿心,你敢試試嗎?”
西嶺月心中一驚,連連搖頭:“不,我不試,絕不!”
“由不得你。”蕭憶撫摸着那處石牆,就像是撫摸他的愛人,手指溫柔地
流連其上,“你若不願,我會立刻啓動機關,李成軒照樣沒有活路。”
“蕭憶!”西嶺月聞言憤怒異常,憤怒到直呼其名。
“這就是他奪走你的代價!”蕭憶面容狠絕,昏黃的燭火照見他額頭的青筋,“五十六個字,我數到十,你必須選一個!”
與此同時,門外的李成軒也正在和蕭致武密談。
時隔半年未見,蕭致武就像是變了一個人。去年赴京時,他還是一位和藹、慈祥的父親,如今卻成了一個心機深沉的陰謀家。
“王爺,老朽終於把您等來了。”他將燈籠掛在一旁的石牆上,看似笑得真誠。
“盛情難卻,多謝款待。”李成軒雙手負於身後,不輸陣仗。
蕭致武目露一絲激賞:“不錯,難怪月兒會喜歡王爺,您的風姿確實是萬里挑一,論沉穩,犬子尚且不如。”
“蕭先生謙虛了,你這一雙兒女教得極好。”李成軒由衷地說道,“平心而論,我要感謝先生把西嶺送去鎮海,促成我倆相遇。”
“王爺客氣。”蕭致武見對方氣息沉着,沒有一絲慌張,不由提高几分警惕。
李成軒便假裝環視四周,隨意開口:“這就是王子安詩裡的秘密,武后設下的復辟據點?”
“不錯。”蕭致武竟坦然承認,“當年王子安去交趾縣探望其父,路過南浦時無意中發現這個秘密,打聽到則天皇后要策反幾個藩鎮。他大驚之下欲告發此事,又不敢輕易
相信別人,求助無門。”
“於是,他便在受邀滕王閣飲宴時寫下一篇《滕王閣序》,將這秘密藏在了其中。他囑託宴會的主人閻放將此文送給他的好友駱賓王,請駱賓王按《秦王破陣樂》的韻律唱和。”
“按《秦王破陣樂》唱和,就能解開這個秘密?”李成軒有所存疑。他在皇室中薰陶多年,也略懂音律,實在想不出這二者有什麼關係。
蕭致武倒也耐心解釋:“王子安與駱賓王皆擅五絃琵琶,他藏在《滕王閣序》中的幾個字,是破陣樂中唯一用到第五絃的。這應是他和駱賓王之間的某種約定。”
李成軒恍然大悟:“這一招很是高明。”
“高明?”蕭致武嗤嘲,“只可惜他忽略了一件事——閻放修繕區區滕王閣都要廣邀文士飲宴,可見是個喜好酒宴音律之人。王子安大意了。”
李成軒沉默不語。的確,王勃大意了。
“因爲閻放對《滕王閣序》太過欣賞,並未及時送給駱賓王,反而將它裝裱之後掛在府中,命人按《秦王破陣樂》的韻律彈琴吟唱。這便導致了秘密的泄露,被人告發於則天皇后。”蕭致武邊說邊笑,“天意如此,是要成就武周大業。”
“可惜,可惜。”李成軒卻是搖頭輕嘆,又問,“那王子安的死因呢?也是武后所爲?”
“不,則天皇后還未動手,他便在返程途中死於南海,是個意外。”蕭致武再度笑道,“
真乃天意。”
確實是天意。畢竟武后真的走到了那一步,開闢武周王朝做了女帝。倘若當年王勃能及時上達天聽,歷史的結局是否會就此改變?
不,不會。以當時高宗對武后的寵信而言,他大約只會一笑了之,根本不會相信。這纔是天意。無論當年內情如何,都改寫不了史書的結局。
李成軒萬分感慨之餘,不忘細算眼下的時辰,正打算再尋個話題拖延下去,卻見蕭致武已緩步走到石牆邊,於幽暗中不知碰到了什麼機關。
剎那間,四周牆壁突然露出二十個小孔,每個小孔中伸出一盞銅質宮燈,不點而亮。
李成軒這才發現,這四面石壁上分別掛着工筆人物肖像畫:北、南、東三面牆上掛的都是男子肖像,只有西面牆上掛的是名女子。四幅畫像下都寫着一個名字和生辰年份,而這四人無一例外都姓“武”。
“這是歷代‘康興殿下’的畫像?”李成軒主動問道。
“不錯。”蕭致武緩步走到西面牆下,指着那唯一一幅女子畫像,說道,“我蕭家世代效忠則天女帝,奉命守護康興殿下,迄今爲止已是第四代。”
李成軒順着他的示意看去,毫無疑問,那唯一的女子畫像畫的就是西嶺月。畫匠畫得很傳神,她靈動的眼眸、如花的笑靨都躍然紙上,只是面貌尚且稚嫩,看起來至多十六七歲。
而在她的畫像下面,以楷書寫着一個名字:武繼
月,生辰也不是貞元五年七月初七,而是當年八月初一。
李成軒默默記下,唸了一遍:“繼月?可有說法?”
“先太平公主閨名‘令月’,殿下是其唯一的女後嗣,故名‘繼月’。”
“原來如此。”李成軒對西嶺月的一切都很有興趣,又問,“那‘西嶺月’之名,因何由來?”
“不怕王爺笑話,只因殿下的畫像要掛在西牆,此處又在太平山中,老朽便隨意取了‘西’‘嶺’二字。”
“倒也巧妙。”李成軒隨口笑回。
蕭致武很驕傲:“老朽知道王爺眼高於頂,尋常閨秀根本入不了眼。殿下也算老朽撫養長大,她能得您青眼,老朽與有榮焉。”
李成軒但笑不語,靜等下文。
果然,蕭致武終於說到正題:“王爺是李唐皇嗣,太后嫡出,若論出身,我家殿下與王爺是門當戶對。”
“我只是個通緝犯。”李成軒不動聲色,“況且,我也並不看重門第。”
蕭致武被他駁了一次,也不生氣,只問:“難道王爺就沒想過,與我家殿下光明正大地成婚?”
李成軒不禁嗤笑:“哦?她做女帝,我做帝夫?”
“只要王爺願意。”蕭致武竟然真有此意,“世人眼光淺顯,以爲女子只能屈居後宮。當年則天女帝開創新局,堪稱史書上一大光輝絕筆,只可惜世人愚昧,逼得她還政李唐。但老朽知道,王爺您絕不是淺薄之人,這帝夫之位形同無冕之皇
,王爺做得。”
李成軒聞言挑眉:“那令郎該當如何?據我所知,他也傾心於西嶺,難道蕭先生捨得?”
蕭致武故作一嘆:“爲了殿下的大業,江山的穩固,老朽這點犧牲不算什麼。”
“哦,原來如此。”李成軒悠悠笑道,“我還以爲蕭先生是想利用我的身份走個捷徑,先把我皇兄的寶座搶到手,然後再把我一腳踢開,讓西嶺去做女帝,扶持既明做帝夫。等西嶺育下他的子嗣,再名正言順地立爲皇儲,從今往後,這大唐江山就改姓‘蕭’了。”
李成軒一番話輕描淡寫,輕易戳穿了蕭致武的心思。後者果然沉下臉色,不見方纔的從容。
“不過,”李成軒話鋒又轉,“也無不可。”
蕭致武略感意外:“王爺有條件?”
“合作貴在坦誠,我想知道這據點裡到底藏着什麼秘密。”李成軒繼續詢問,故意拖延時間。
卻被對方看穿:“王爺在套我的話?”
“套不套話,我總要知道。”
蕭致武審視他片刻,開口拒絕:“抱歉,事關武周大業,王爺若不答應合作,老朽不敢輕易透露。”
“無妨,就算蕭先生不說,我也能猜到十之八九。”李成軒自行出言推測,“其一,這武寧縣人人會武,應是武后培養的一支暗衛,長駐於此繁衍生息,世代守護着太平山,對嗎?”
蕭致武沒有接話。
李成軒兀自繼續:“其二,在這山裡建造如此精密的機
關,置一個縣城在此守護,定是爲了很重要的東西。不外乎是復辟的經費,巨資,抑或是某種象徵物。”
蕭致武再度眯起眼睛,仍無迴應。
李成軒犀利再道:“其三,蕭先生有自立之心,卻沒有殺掉西嶺,可見你還不能完全驅使武寧縣的暗衛。先生欲效仿曹孟德,挾天子以令諸侯?”
他字字句句不留情面,蕭致武索性也直言不諱:“王爺的確高明,不過老朽也猜到了王爺的心思。”
“先生說來聽聽。”
“您是想拖延時間,讓武元衡和郭仲霆逃出武寧。”
李成軒聞言面不改色。
蕭致武笑了:“王爺不必白費心思了,縣令府的密道老朽早已知曉。您來太平山之前,老朽已在兩個出口安排了暗衛把守,縣令府也被團團圍攻,他們插翅難逃。”
“先生想必是誤會了,”李成軒故作無奈,“我可不知有什麼密道,今日我與西嶺出來,就是尋找武相爺的。”
蕭致武面露疑惑。
李成軒遂輕嘆:“也不知怎的,今早一覺醒來縣令府竟然空了,只留幾個下人在府中當值。哦,對了,他們還留下一封信,先生要看嗎?”
他邊說邊伸手入懷,蕭致武立即做出防備姿態。李成軒見狀輕笑,這才慢悠悠地掏出一張信紙,遞給對方:“先生請看。”
蕭致武接過一看,信上只有幾個字,寫得歪七扭八,一看便是孩童之筆:
我們去集市逛逛。
五月十二傍
晚
魏童
這信竟是昨晚留下的,他們昨晚就從密道逃走了!蕭致武大爲光火:“這魏童是誰?”
“魏縣令的七歲稚兒。”李成軒裝作憂慮,“唉,我也是初來乍到,竟不知武寧縣沒有宵禁。他們昨晚出去逛集市,直至今晨還未回來,我實在是擔心,只好帶着西嶺出來尋找。”
真是個拙劣的藉口,卻能把蕭致武氣得七竅生煙。彷彿是在應和他說的話,此時一個暗衛突然跑了進來,附耳對蕭致武說道:“閣主,縣令府已空,密道里也沒有人,兩個出口都不見人影。”
“廢物!”蕭致武反手甩了下屬一個耳光,厲聲質問李成軒,“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李成軒自然不會說出實情。
按照原本的計劃,武元衡等人應該今早從密道逃走,而他和西嶺月則外出牽引蕭家父子的視線。但就在昨日晌午,武元衡將計劃挑明之後,郭仲霆卻提出一個致命的問題——蕭家父子在武寧縣經營多年,豈會不知縣令府有條密道?或許正等着他們從密道爬出去,在出口那邊守株待兔呢?
此言一出,衆人大呼有理,只得另想脫身之法,然而都沒想出萬全之策。
就在這時,一向膽小怕事的魏縣令站了出來,坦承家中還有一條密道,是他最近才挖的,通向城中一家青樓。
武寧縣臨近渝水碼頭,客商來往頻繁,很久之前便有人看中了這生意,連同當時的郡守在此
地設立了兩座青樓。主要是招待路過的客商,而當地人多爲武家暗衛後代,性情自律,便對青樓敬而遠之。
以前魏縣令時常假扮客商去逛青樓,可時日一久被人發現了,他怕惹來閒言碎語,又捨不得豢養紅顏知己,便悄悄修建了一條密道直通過去。所幸武寧縣不大,那密道只挖了半個多月,此事就連他夫人都不知道。
於是,就在昨日傍晚,衆人連同魏縣令舉家出逃,先從密道逃去了青樓,又喬裝打扮成客商大搖大擺地離開武寧。爲謹慎起見,他們分別從北城門、西城門和東城門三個方向出城,約定在梁山縣會合。
爲防止意外發生,李成軒和西嶺月還是按照原定計劃,今日一早外出吸引蕭家父子的注意力。細算時辰,如今武元衡一行早就在梁山縣會合了,朝廷的大軍估計也快到了。
倒也是巧合得很,李成軒剛想到此處,就見朱叔匆匆忙忙跑了進來,對蕭致武稟道:“閣主,城西和城北突然集結了許多兵馬,城東外二十里也有不少騎兵!”
蕭致武大驚失色:“水路呢?”
朱叔搖了搖頭:“暫時不明。”
蕭致武心中一沉,殺意顯露,轉頭看向李成軒:“王爺這是敬酒不吃吃罰酒。”
他說着便欲按下手邊的機關射殺李成軒,然而只按到一半,石門處突然傳來一陣響動。隨即,南牆上浮出五十六塊石磚,每塊磚上寫着一個字,正
是王勃所作的《滕王閣詩》。
蕭致武瞬間明白愛子的心思,冷冷地笑:“他們開啓了‘心心相印’。”
李成軒蹙眉不解。
蕭致武卻沒解釋一個字,攜着朱叔後退一步,踩到了一塊石板上。那石板隨即發出“咔嗒”一聲,迅速託着他和朱叔下沉不見。
眨眼間,兩人已經消失了蹤影,室內只留李成軒和那個前來報信的下屬。
“心心相印……”下屬雙腿一軟,跌坐在了地上。
“什麼意思?”李成軒沉聲質問。
下屬打了個哆嗦,還未開口,李成軒已一把揪起他的衣襟,擡手扼住他的咽喉:“說!”
“我說,我說……”這畢竟關係到他的性命,他也不想再隱瞞,“一旦開啓‘心心相印’,門內外會同時出現這首詩,你和裡頭的人必須選中同一個字,否則你會受萬箭穿心而死。”
李成軒眯起俊目:“若我不選呢?”
“若是不選,半盞茶後機關會自動開啓,一樣是萬箭齊發!”那下屬指向四面的畫像,解釋道,“這是爲了保護殿下的真容。”
李成軒明白了。這座石室內掛着歷代康興殿下的畫像,爲了避免外人闖入看到真容,設計者纔會埋伏下鋪天蓋地的箭矢,確保沒有人能活着離開。
聽到這機關的設置,李成軒反而冷靜下來。他精於機括之術,也看出這室內暗藏了許多機關,如何解開其實並不困難。
只是這機關之後到底是什麼,他卻
沒有把握。也許是提前置下的暗器,又或許是一條新的出口,一切都是未知,他也沒時間去賭。
他只有半盞茶的工夫,與其如此,他寧可相信西嶺月。
想到此處,李成軒擡首望向那首《滕王閣詩》,只一眼,他已選定了一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