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西嶺月及時抓住了刺客,簪花宴得以正常舉辦。七月初七一大早,各家名門淑媛的馬車便停滿了節度使府門前的大街,從馬車規制、僕從人數、奴婢的美貌再到箱籠的數量,一個比一個有看頭。
當然,也有提前得知消息的,打聽到蔣家千金已經入府數日,深得節度使夫婦喜愛,便來做個樣子敷衍了事。
其實她們早就到了潤州,有些是父兄在李錡麾下爲官,本身便住在此地;有些是外地的官員千金,在潤州也都有私邸宅院。按照規矩,各家都在七月初七一早登門,由管家安排她們一一入住,晌午各自安頓,午後可互相串門子,亦可等待晚間入席。而在此之前,高夫人不會接受任何閨秀的拜見。
因着畫缸之事,西嶺月與李衡算是徹底鬧掰了,便也沒有重妝打扮。待到了晚間,有個極爲標緻的婢女前來相請,她很是隨意地出了門,阿蘿對此意見極大,不情不願地跟着去了。
她所乘坐的肩輿在節度使府裡轉了四轉,拐了五道,足足走了半炷香的工夫才停在後院的花園之中。西嶺月下了肩輿走到垂花拱門前,遠遠便聽到了絲竹之聲,她遞上名帖,報上名字,便有婢女將她引入園內。放眼望去,整個花園彩燈高掛,流光四溢,每十步設有一名婢女斂衽相迎,一直迎到湖邊的小船旁。
西嶺月恍然明白集會
之地不在岸上,而是在湖中三座小島之一——蓬萊島上一處高聳的閣樓裡。眼見天色不早,她也不敢再耽擱,連忙乘船入島。她這才發現“簪花宴”之名從何而來——這一整座島上竟都栽種着各式各樣的秋菊,從中劈開一條通往閣樓的小徑,所過之處菊色各異,競相爭豔,微風拂過,清香縈繞!
高夫人果真好心思!西嶺月讚歎不已,順着那小徑走入閣樓,步入大廳。映入眼簾的是一片金碧輝煌:漢白玉的地磚,鑲金的紫檀木案几,四周牆壁皆由不具名的白色巨石堆砌而成,一排排刻着蝙蝠樣式的燈座,燭火燃於其上,整個廳內亮如白晝。四根巨大的樑柱上也雕刻着不同的圖案,皆是李錡先祖——淮安王李神通當年戰場殺敵的英勇事蹟。
再看廳內,席間都是大家閨秀、小家碧玉,足有三十餘人,正在三三兩兩地交談。西嶺月算是來得晚的了,連忙在婢女的指引下入席,而她坐的位置也極爲尋常,並不能看出是優待還是怠慢。她聽着旁邊的閨秀在談論髮飾,也插不上話,便百無聊賴地盯着桌案,又想了一遍今晚的計劃。
她想着想着,忽聽旁邊有位閨秀喚她:“這位娘子,不知如何稱呼?”
西嶺月轉頭一看,只見一位穿着湛藍繡錦襦裙的女子正看着她發問。
西嶺月笑着回禮:“不敢當,我姓蔣,名韻儀,你可以喚我‘阿蔣’
或‘三娘’。”
她話音落下,四周突然變得安靜,所有閨秀齊刷刷地看過來。西嶺月只覺得有無數雙眼睛在盯着自己看,頗爲不自在地笑了笑,心中有些不解。難道自己提前過府的事情傳了出去,讓這些閨秀知道了?
正想着,方纔的藍衣女子已是掩面驚呼:“你就是蔣家三娘?替李僕射抓住刺客的那位?”
西嶺月很是意外,不知這名聲是如何傳到外頭的,只得笑回:“哪裡哪裡,我不過是……碰運氣罷了。”
這下,所有閨秀似都來了興趣,紛紛圍過來,七嘴八舌地向西嶺月提問:
“快說說當日的情形如何。”
“三娘是如何抓到刺客的?”
“刺客真的化作一陣青煙了?”
……
西嶺月一時呆住,竟不知該如何應對這個局面。大家不是競爭對手嗎?傳說中的鉤心鬥角在哪裡?怎麼沒有人諷刺自己?這一個個熱情過了頭是怎麼回事?
她唯有笑着敷衍:“啊,這個……那個……哪裡……我不過是略盡綿力……”
一羣閨秀如此問了半晌,越問興致越高,西嶺月只得一一作答,只覺擠在人羣之中分外不自在。突然間,一個眼生的女子跑了進來,不知是哪家帶來的婢女大聲喊道:“高夫人上島了!”
一羣閨秀立即停嘴,紛紛作鳥獸散。不過一眨眼的工夫,衆人都回到了各自的座位上,又像方纔那般輕聲細語、攬袖而笑,若無其事地故作
端莊。西嶺月看得目瞪口呆,只覺這一趟來鎮海簡直不虛此行,領略到了江南淑女的獨特氣質。
相比之下,她們西川還真是落後閉塞。
西嶺月正兀自感嘆,屋外已經傳來了一聲通報:“夫人到!”
所有閨秀齊齊起身行禮,迎接高夫人步入正廳:“見過夫人。”
高夫人今日穿着隆重,在一位美貌女子的攙扶下走入正廳。她望着廳內一衆風華正盛的名門淑媛,面上露出歡喜的笑容:“好,好,各位娘子不辭勞苦,爲老身捧場,老身不勝榮光,都快坐下。”
一衆閨秀紛紛道謝,重新落座。高夫人先是說了幾句客套話:“老身舉辦這簪花宴的初衷,便是想將這小宴做出些名堂,好讓天下人都知道江南女子的才貌!各位娘子均是江南淑女中頂尖的,也是老身第一批座上客,還望你們這三日裡能彼此結交,盡興賞玩,多留下一些好詩好句,將這簪花宴之名傳出去,傳得越遠越好。”
此言一出,閨秀們均出言道謝,少不得恭維幾句。
高夫人對她們的態度很是滿意,又笑:“今日初見,先不急着開宴,諸位先報上身家姓名,彼此認識認識,如何?”
這一提議自然不會有人反對,高夫人便指着方纔攙扶自己進門的女子先行介紹:“老身身邊這一位,想必許多娘子進府時都見過了,乃老身的甥女,平盧淄青節度使的掌上明珠,閨名喚作‘忘
真’。這幾日也多虧了她幫忙籌備,這簪花宴才得以順利舉行。”
西嶺月的視線已落在了那名姣美的女子身上,驚得幾乎要站起來,雙手死死攥着袖角。忘真!原來她就是李忘真!只見此女十七八歲的年紀,鬢如雲掃、眉如遠黛、清眸流盼、櫻口丹脣,肌膚瑩潤似白璧,纖細的腰身裹着一襲水色羅裙,就那般挺直地站着,如同出水芙蓉,淡雅脫俗。這一刻,滿室的燭火似都是爲她而燃,映襯着她那無雙的氣質,令人心折。
這便是平盧淄青節度使的千金,亦是當地第一美女,有着與家世、樣貌相匹配的才情,還備受父母寵愛,能夠自擇夫婿!西嶺月低下頭來,想着自己還算清秀的樣貌,相比之下,自己就像個沒長大的女娃娃,而李忘真已然出落成了楚楚動人的適婚女子。
突然之間,她真切地感受到“相形見絀”四個字的含義,也切膚地體會到了李衡的自卑。原來,這世上當真有她學不來的氣質,那是一種真正屬於大家閨秀的氣韻,只一個站姿便表現得淋漓盡致,讓她卑微到塵埃之中。
她來鎮海時原本還抱着一絲希望,想着李忘真是名不副實,她父親纔會硬逼着那人做女婿,甚至連家世都不考慮了。然而今日終於見到李忘真本人,她不得不承認,李忘真與那人很般配。
一時間,西嶺月頗受打擊,一顆心像是被人重重敲打着
,難受到了極點。再後來,廳內衆人說了什麼她都聽不到了,只默默盯着桌案黯然神傷。
也不知過了多久,阿蘿悄悄拽了一下她的衣袖:“三娘,該你介紹了。”
介紹?介紹什麼?西嶺月愣了一愣,才憶起高夫人讓每個人都介紹自己,她只得收斂心神站起來,盈盈行禮道:“潤州蔣韻儀,家父蔣豐乃前朝中大夫,如今已致仕多年。”
衆位閨秀方纔已經知道了她是誰,此刻均朝她微微一笑,客氣了幾句,唯獨高夫人下首的李忘真怔怔地望着她,面上有些驚疑之色。西嶺月不知她在看什麼,轉念一想,她大約也是聽說自己查出了刺客一事,這纔好奇打量,於是也沒將李忘真的目光放在心上,款款落座。
不多時,閨秀們便都介紹完了,高夫人這才宣佈開席。婢女們端着玉盤珍饈魚貫而入,樂聲也在此時響起,舞姬們隨之入內,擺着身段盈盈起舞。一時間廳內樂舞融融,衣香鬢影應接不暇。
正當衆人看得津津有味之時,一名歌姬從舞姬之中緩緩躍出,甩着衣袖唱起歌來:
勸君莫惜金縷衣,
勸君惜取少年時。
花開堪折直須折,
莫待無花空折枝。
此歌此舞,據說是鎮海節度使府上一景,詩也早已名滿江南。作詩之人正是眼前這歌妓,名喚“杜秋”,乃李錡的家婢,江南的風流子弟慕其才名,都喚她一聲“秋娘”。
她這首詩也是含義
獨特,衆說紛紜。有人說是及時行樂之意,有人說是男女之間表達愛意,也有人說是勸君珍惜年華,努力奮進……正因衆說紛紜,文人雅士們每當集會時都要拿出來爭執一番,便讓這首詩聲名大噪,甚至傳到了長安。
西嶺月也對這首詩異常熟悉。十六歲時,她頭一次向那人表露心跡,便是抄寫了這首詩送給他,而他也回贈她一枝桃花。本以爲兩人青梅竹馬,彼此又心意相許,沒有什麼能讓他們分開……然而一轉眼,他即將另娶佳人……
西嶺月越想越是悶悶不樂,接下來的幾支歌舞都沒有觀賞。豈料歌唱完舞跳完,高夫人突然說道:“方纔的歌舞,衆家娘子都看到了,這簪花宴的第一簪,便是請各位從這些歌舞中任選一曲,作一篇賦。”
一聲鶯笑傳來,不知是哪家的千金開口逢迎:“夫人眼界高,您府上這簪花宴,竟有當年滕王閣集會的風範呢!”
“是啊是啊,”她鄰座的閨秀也笑着附和,“當年王子安一篇《滕王閣序》技驚四座,也不知在座的姐姐妹妹誰有如此才華,能再作一篇《簪花宴序》呢?”
“只怕這序寫得太好,我們都不敢動筆了呢!”
“咦?說起來咱們也是在樓閣上集會,真是巧合啊!”
一時間,座上名門淑女笑語連篇,竟都能賦上幾句《滕王閣序》中的佳句。這邊廂有人提起“物華天寶,人傑地靈”,那
邊廂便有人誦出“雄州霧列,俊採星馳”。衆人你一句我一句,幾乎要將整篇《滕王閣序》背下來,氣氛也實打實變得熱鬧了。
西嶺月聽得無趣,擡眸掃向高夫人,卻見她面無表情,似乎沒什麼興致。
奇怪,這麼應景的文章,高夫人爲何沒反應?而且她明明記得李錡的書房裡就掛着一整篇的《滕王閣序》。西嶺月正想着,只聽一名閨秀半開玩笑地接話道:“說來說去,作賦又有何難,可若是拔得頭籌,夫人有什麼獎賞嗎?”
這一問,終是讓高夫人的臉上有了些笑容:“自然有獎賞。詩詞歌賦、琴棋書畫,簪花宴均要一一比試。這第一簪是作賦,古賦也好,駢賦也可,不拘什麼。若是得了頭名,老身會從滿園的秋菊之中採一朵獨品相贈;往後還有七場比試,每一場獲勝者皆有獎賞。待八場比試過後,諸位將與老身一同評出這簪花宴的魁首,老身自有厚禮相贈。”她話到此處,高聲朝外喊道,“來人。”
十六名僕從應聲入內,分成八人一組,平擡着兩個高約五尺、寬約一尺半的物件進門,其上均搭着一塊紅綢布,看不出是什麼東西。見衆人好奇,高夫人遂指着它笑道:“這對屏風乃上月新造,還不曾有人見過,老身打算送給今次簪花宴的魁首。”
她邊說邊示意僕從揭開紅綢,衆人只覺眼前金光一閃,皆是低呼出聲——這竟
然是兩扇用黃金打造的屏風,真可謂大手筆!而更令人驚歎的是,這兩扇屏風上還刻着一層精緻的浮雕:
第一扇雕的是一男一女坐在一處精緻的高臺上合奏,男吹簫、女吹笙,遠處鳳凰喧鳴,白雲圍繞;第二扇雕的還是一男一女,男乘龍、女乘鳳,比翼雙飛翱翔天際。
在座的閨閣千金們均飽讀詩書,自然知道這兩扇屏風上的畫是出自一個著名的典故“蕭史弄玉”:
相傳弄玉是秦穆公的女兒,喜好音律,擅長吹笙。有一晚她望月吹笙,引來一位名叫蕭史的男子吹簫合奏,兩人情投意合,遂結爲夫妻。婚後兩人恩愛有加,秦穆公專程爲他們建造了一個高臺以供夫妻合奏,因兩人合奏出的樂聲悠揚能引來鳳凰鳴叫,故起名曰“鳳凰臺”。
終有一日,蕭史、弄玉兩人合奏的樂聲引來了龍與鳳駐足,蕭史遂乘龍,弄玉乘鳳,夫妻兩人白日飛昇成仙。後世便用此典故寓意夫妻和美、恩愛成雙。
顯然,第一扇屏風上雕刻的就是蕭史、弄玉在鳳凰臺上合奏的情形;第二扇屏風上雕刻的是兩人白日飛仙的景況。且不論在黃金屏風上雕琢畫作的奢侈,不知要捨棄多少廢料,單單看這兩幅畫的精細程度,就連龍的鱗片、鳳的羽毛都栩栩如生,衆人更是忍不住驚歎。
既然這黃金屏風是一對,刻的又是這樣一個典故,可見是送給未來兒媳的。衆閨
秀也都明白,若是得了這簪花宴的魁首,便是世子妃之選,這兩扇屏風就算是下定了。如此看來,這屏風上的畫倒真是應景之至。
閨秀們見了這兩扇屏風,對魁首寶座均是躍躍欲試,唯獨西嶺月沒這個心思。她已經被世子“嫌棄”了,還湊什麼熱鬧?再說她今晚還有重要計劃,並不想在此事上費功夫。
她正打算找個藉口退出,此時忽見一個僕從悄悄走到高夫人身邊說了句話。高夫人隨即看向西嶺月,笑道:“蔣娘子,世子有要事找你,你去瞧瞧。”
此言一出,西嶺月再次受到全場矚目,畢竟李衡來找她的時機如此湊巧,不由得讓人誤會。閨秀們望着西嶺月的眼神各異,有曖昧調侃的,自然也有失望的,但多數人想起她查出刺客的壯舉,都欽佩她的智謀,暗道這個人選也算服衆。
西嶺月被一干人打量着,尷尬之餘又覺得奇怪,事到如今,李衡還能有什麼事找她?可她到底不能駁了堂堂世子的面子,只得起身回道:“夫人、諸位娘子,容韻儀暫且失陪。”言罷她便隨那僕從一併離開閣樓,阿蘿跟上。
西嶺月本以爲李衡已經上了蓬萊島,豈料那僕從卻請她乘船上岸,到了岸上又改乘肩輿,如此折騰許久,竟然去了李衡的內院!正主就在內院前廳外站着,神色幽幽地望着她。
西嶺月下了肩輿,朝他斂衽行禮:“不知世子有何要
事?”
李衡看了一眼她身後的阿蘿,沒有說話。
西嶺月立刻命道:“阿蘿,你先回客院等我。”
“是。”阿蘿什麼話都沒多問,徑直離開。
李衡見她走遠,這纔開口問道:“簪花宴如何?”
西嶺月自然不能說不好:“挺有意思,各家娘子都很友好。”
李衡又問:“以你的眼光看,有沒有才貌出衆的女子?”
“很多!”
李衡顯然不信,嗤笑一聲:“這簪花宴纔開席多久?你頂多只看見‘貌’,哪裡能看見‘才’?”
又開始較真了!西嶺月大感無奈,也沒有耐性與他迂迴:“世子到底想說什麼?”
李衡似乎難以啓齒,沉默許久才道:“昨夜我想了很久,我還是決定娶你。”
“啊?”西嶺月以爲自己聽錯了。
“左右我要娶妻,那便娶個最聰明的。”
“啊!”
“難得你對我如此上心,又是買畫又是演戲。”
“啊?!”
“怎麼,這不是如你所願?”
“啊……”西嶺月瞠目結舌,說不出一個字來,事情的發展已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她不知該如何反應。
“你怎麼只會‘啊’?難道你不開心,不感動,不喜極而泣?”李衡接連笑問。
眼下西嶺月只覺得欲哭無淚:“我是開心、感動、喜極而泣……但世子啊,你爲何如此想不開,非要在我這一棵樹上吊死?”
李衡低笑:“對,我就是喜歡你這棵樹。怎麼,難道我配不上你?”
“不不不!是
我配不上世子。”西嶺月是真的急了,往日的伶牙俐齒似乎都不管用,想了半晌,才道,“其實在這件事上,世子過於鑽牛角尖了。”
“什麼意思?”李衡不大明白。
西嶺月斟酌着話語,誠懇地說道:“世上女子哪個不希望自己的夫君氣宇軒昂、一表人才?您讓裴將軍假扮成您,各家千金見了他自然要生出誤會,芳心暗許。即便是您自己,難道看見美麗的女子不會動心?這些都是人之本性,您並不能因此下定論,斷言她們是膚淺之人。我倒覺得您出的這個主意纔是膚淺,是下下之策。”
“你說什麼?”李衡臉色一沉。
生氣了?那便讓他更生氣吧!西嶺月這般心想,更加直言不諱:“夫人舉辦簪花宴原本是樁美談,閨秀們與您提前相見也沒什麼,彼此大大方方的,也更容易情投意合。倒是您耍了這樣一個手段,將所有人都否決了,還將錯誤怪到她們頭上,未免有失公允,更失了男子氣概。”
“我不過是打了個小算盤,您就這般生氣,難道您算計她們,她們不生氣?此事早晚會被拆穿,屆時讓她們知道堂堂世子找表兄來假扮自己,她們怎麼看您?只會覺得您既小氣又自卑,既多疑又狹隘,想必也不肯再嫁您了。”西嶺月一邊說一邊攤手,“這下可好,您對她們有偏見,她們也對您有偏見,原本能成就的好姻緣,偏偏讓您這
一個計策給攪黃了,得不償失。”
她每說一句,李衡的臉色就越發沉一分,到最後已是面色鐵青。西嶺月心道:生氣吧,快生氣啊!趕緊對我發一通脾氣,然後將我徹底“拋棄”!
可李衡偏偏忍住了,不僅沒有發火,反而認真地反思片刻,消了火氣:“你說得沒錯,是我太狹隘了。我讓表兄假扮我,其實與你買畫演戲沒什麼兩樣。昨日……我也不該對你生氣。”
怎麼又扯到這件事上來了?西嶺月哭笑不得,急忙否認:“不不不,這不一樣。各家千金是不知情上了您的當,可我是知情的,且還主動算計,相比之下,她們是單純無辜,而我是……是狡猾投機!”
“人無完人。”李衡此刻已經想通了,“你算計我,也是爲了能嫁給我,細想來我反而覺得……很開心。”
蒼天哪,你爲何如此待我!西嶺月此刻只想仰天長問,同時也發現李衡心意已定,自己無力改變。於是她瞬間做出一個決定——等今晚辦完了那件事,便讓裴行立掩護自己開溜!
既有了主意,西嶺月也不再慌張,勉強鎮定下來,笑回:“您開心就好,我也……很榮幸。”言罷她望了望天色,“世子您看,這簪花宴還沒完,我想……”
李衡以爲她想回去繼續參加,便道:“的確,你是該回去了。”
“不不不,”西嶺月擺手,“我是說,我今晚覺得不舒服,那簪花宴
……我也應付不來,想先回去歇息了。”
李衡面色溫柔地看着她,不假思索地點頭:“也好,左右你已經出來了,她們也該明白我的意思,你就不必再回去了。”
西嶺月卻還是有些顧慮:“倘若夫人問起來……”
“我會告訴母親,是我把你絆住了。”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不費力氣。西嶺月這才放下心,連忙向李衡行禮道謝,在僕從的引領下離開書房。
她重新坐上肩輿返回住處,這般行了一陣,大約距小客院還有一里地,她讓僕從停下了肩輿:“今夜夜色甚好,我想走着回去,你們先退下吧。”
幾個擡肩輿的僕從彼此看了看,有些遲疑:“娘子恕罪,世子命我等護送您回去。”
西嶺月刻意掩面而笑:“你們怕什麼,不過是幾百步而已,我坐了一整日,想走走還不行?”
幾個僕從都是李衡身邊的人,自然曉得西嶺月在主子心中的分量,也都不敢得罪她,只得領命告退。
西嶺月假意朝前走了幾步,又轉過頭望去,眼見僕從們已經走遠,她便轉了個彎繞過前門,徑直來到小客院的後門。裴行立早已在此等候良久,見她姍姍來遲,不禁蹙眉:“怎麼來得如此晚?”
“別提了,”西嶺月嘆了口氣,“我被世子絆住了,他……他還說要娶我!”
“還要娶你?”裴行立顯然也沒想到,面露一絲訝然,“那你打算怎麼辦?”
“自然是開溜!
”西嶺月跺了跺腳,“過了今晚我就走,你能幫我安排嗎?”
裴行立點頭:“可以,明晚此時,還在此處約見。”
“好。”西嶺月也不多說廢話,朝他伸手,“東西呢?”
裴行立遂將一個包袱遞給她:“夜行衣、鎧甲,還有你要的煙彈、迷香、腰牌等物。剩下的東西我也藏好了。”
西嶺月接過包袱,言簡意賅:“多謝。”
見她已經打開包袱準備換裝,裴行立目露擔心:“你真的要去?”
“當然,我可不能助紂爲虐!”西嶺月左右看了看,見角落裡有一棵大樹,便徑直走到樹後,口中不忘說道,“你迴避,我要換裝了。” шшш ⊕тt kдn ⊕C O
其實裴行立根本不會偷看,但他還是做了一個君子該做的事,轉過身去背對大樹。
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是西嶺月在換夜行衣,裴行立仍舊爲她擔心,再次出言相勸:“太危險了,我們另想辦法不行嗎?”
身後沒有人應答,片刻後,西嶺月換上夜行衣走了出來,又將襦裙藏在一旁的花叢之中,邊藏邊回:“放心,若是我被抓住,絕不會將你供出來。”
“若是你被抓住,我會想法子救你。”裴行立見她忙個不停,頓了頓又道,“眼下看來,世子也不會袖手旁觀。”
西嶺月好似沒聽見一般,又從包袱裡拎出鎧甲,詢問:“這玩意怎麼穿?”
裴行立無奈,將鎧甲腰間的搭扣解開,指導她如何穿戴。
西嶺月直
接將鎧甲套在夜行衣外頭,再戴上頭盔和佩刀,最後說道:“多謝裴將軍幫我,你是個好人。”
裴行立見她一副沉穩模樣,沒有半分緊張,直覺不可思議:“你一個女孩子,怎敢如此大膽?”
“這不是有你嗎?”西嶺月拍了拍他的肩膀。
裴行立也知自己勸不動她,便將最後兩樣東西給她——一張節度使府的地圖,還有一張侍衛的排班換班表。
以防萬一,西嶺月只收下了地圖,而將換班表記在心中,掏出火摺子燒掉了。紙灰隨着夜風輕輕飄動,飛散而去,就像裴行立難以出口的某些話語,零落成灰隨風消散。
他唯有叮囑道:“記住,若是遇險便發信彈給我,”他指着包袱中的某樣物件,“這是煙彈,這是信彈,別搞混了。”
西嶺月認真地看了一遍:“我記下了。”
裴行立也沒再多說,將她帶到營房附近,指引她如何混進巡邏的隊伍之中。西嶺月早已等不及了,聽他說完便拔腿要往營房裡躥,一隻腳剛邁出去,右手卻突然被他拉住。
溫熱的觸感從西嶺月手上傳來,她直愣愣地擡頭看他:“還有事嗎?”
“沒事,”裴行立緊緊握住她的手,目光專注,“認識這麼久,我還不知道你真名叫什麼。”
“我叫西嶺月,”她毫不隱瞞,“西嶺雪山的西嶺,月色繚繞的月。”
“蜀人?”
“算是吧!”
畢竟杜甫杜工部那句“窗含西嶺千秋
雪”早已天下聞名,世人皆知西嶺雪山在川蜀。
可西嶺月感到很茫然,她其實並不知道自己是哪裡人。她是個孤兒,尚在襁褓之中便被父母拋在了西嶺雪山腳下,是義父將她撿了回去。因爲撿到她時正值中秋,圓月皎潔,義父便爲她起名“西嶺月”,還將這一日定爲她的生辰。
遇上義父,或許已將她這輩子的好運氣全用完了,因此她後來一再坎坷:先是義母病故,再是義父家道中落、心上人又要另娶……而她年年前往西嶺雪山,也始終沒有尋到一絲生身父母的消息,直至如今,淪落飄零。
西嶺月突然有些難過,連忙吸了吸鼻子,擡起頭來:“裴將軍,今夜我若是……若是回不來,麻煩你想法子……把我葬在西嶺雪山腳下。”
裴行立沒有迴應,只是再次握緊她的手:“既然知道危險,你爲何非去不可?”
西嶺月沉默片刻,神色突然變得黯然:“你可曾犯過什麼錯,卻再也沒有機會彌補了?”
此言甫罷,她沒再給裴行立開口的機會,朝他嫣然一笑,轉身跑進了巡邏隊的營房之中。
望着她義無反顧的背影,裴行立眼中的憂色越來越濃,夜風忽過,他不禁打了個寒戰,預料到這一夜註定無法平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