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季的晨霧在淇河河道之上緩緩漾動,將黃河以北的這處緊要之地,籠罩在一片朦朧當中。
喧囂雜亂的聲音,從淇河上游傳來,完全蓋住了河水嘩嘩流淌的聲音。
嶽和騎在一匹自己從小養大的有一點天津馬血統的大黑馬上,叼着一根草棍四下打量了許久。
這個當初在大名府賣馬時就曾經和武好古巧遇過的湯陰男孩,現在已經二十四歲了,而且還有了兩個兒子和一個女兒,還因爲善於養馬,成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富翁。他能夠養馬致富,其實也是沾了武好古的光。因爲世代養馬的緣故,嶽和家裡面有幾匹專門用來下小馬駒的高大母馬。本來不值什麼錢的,可是當界河馬(天津馬)的產業興起後,許多安置在滄州的騎士都想要購入高大母馬去和界河公馬配種。雖然嶽和家養的母馬同後到達滄州的龍種母馬、西極母馬、河曲母馬、波斯母馬不能相比。但是在當時的河北還是非常不錯的母馬,所以非常搶手。
同幾個騎士們的交易不僅讓嶽和大賺了一筆,也讓他家剩餘的幾匹母馬獲得了和界河種的公馬(並不是界河馬場內的種馬)牽蹄子的機會,其中一匹母馬所產的公馬駒後來在沒有閹割的情況下長到了四尺八寸,而且非常強壯,都夠得上當御馬了,現在成了岳家的搖錢馬。
不過嶽和卻沒有享福的命,家裡剛有了搖錢馬,自己就被相州韓家拉了壯丁,當了相州團練軍馬營第一隊的隊正。
相州團練軍的騎兵也是蠻有特色的,既不是具裝甲騎,也不是走弓馬嫺熟的路線,而是一種槍弩輕騎。也就是同時裝備了馬槍(並不是長柄的馬矟)和天津弩,配備了瘊子甲的頭盔和前掩心的騎兵。作戰方式則類似輕騎,主要承擔偵察、追擊、掩護等任務,不會用於陣戰——看他們的定位和裝備就知道,相州團練軍裡面也是有高人的!
原來相州韓家也有幾個子弟念過開封府的辟雍學宮,並不是現在轉行成官員培訓班的辟雍學宮,而是早前由蘇東坡、黃庭堅主持的辟雍學宮。所以學會了不少戰陣之術,有了他們的幫助,韓肖胄和宗澤才能組織起數萬團練軍。
要不然,幾萬人的烏合之衆連牆根都不會站,也不可能給契丹人造成那麼大的損失。歷史上兩宋末年,大難臨頭的時候才組織起來勤王的義軍,就是因爲沒有足夠高素質的軍官加持,也沒有優質的武器可以使用,所以才難以成爲中流砥柱的。
相州團練軍則有個不錯的起點,不僅有紀憶和武好古提供的武器裝備(趙佶埋單),還有早年被辟雍學宮教出來,後來又因爲種種原因投閒置散的軍官。而且還因爲滄州(現在是天津府+滄州)養馬業的興起和優良馬種的外溢,連騎兵都組織起來了。
在韓肖胄和高俅率領的四萬大軍的主力,在淇河西岸佈設營壘的時候,才成軍不久的相州團練軍馬營的官兵,就都被撒到淇河東岸去組成警戒幕了。
嶽和伸着脖子張望了半晌,因爲霧氣太大,什麼都看不清楚,他只是耐着性子叼着草棍繼續履行職責,可他的手下卻有些不耐煩,紛紛低聲開口。
“這等大霧,看得清楚個廝鳥!還冷風刺骨,可真遭鳥罪啊!”
“俺們是團練軍,可比不得高太尉的靈州騎軍,人家可都是騎士,知道什麼是騎士麼?有1500畝職田的,而且番上服役時還能拿奉職錢,一個月有十二緡啊!這樣的老爺,能大冷天的出來遭這鳥罪嗎?”
“俺們不也有三緡銅錢一個月嗎?而且還能免了兩稅和免役錢,不錯了!眼熱人家靈州騎士,也可以去天津府招效用啊。拿得不比騎士少,只是要有真本事,得弓馬嫺熟!咱們這兒除了嶽大哥,誰有這等本事?”
嶽和只是坐在馬背上,對底下人的低聲議論,就當沒有聽見。
忽然,就聽見前方傳來了馬蹄聲響。剛纔還在低聲談論抱怨的團練兵,都停了口,緊張兮兮的向前看去。這個時候卻聽見嶽和兇狠的喝罵聲音:“賣什麼呆!遼人的遠攔子馬都要踏上來了!張弩,上箭!”
嶽和麾下的騎兵都是相州一帶的富戶子弟,因爲讀不進去書,才習了保家御匪的武藝(宋朝不比明清,中了進士纔有功名,秀才、舉人都沒啥用處,所以習武的市場還是有一些的,至少可以當個橫行鄉里的惡霸),又被調教了許久,都頗是利落了。
得了命令,就在馬背上張弩上箭——配屬給相州團練兵馬兵的弩並不是騎士弩,而是制式的天津弩,是一種蹶張弩,可以用“腰張”,也可以“踏張”。在馬背上使用起來卻不方便,只能雙騎配合,一人拉着弩機前方的鐵環,一人用力拉弦上箭。
所以嶽和手下的騎兵,現在都是兩人一組,配合着張弩上箭。
這天津弩張弩上箭是麻煩,可是殺傷力還是很有保證的!就憑嶽和手下的幾十騎,如果不用天津弩,而是和契丹人的遠攔子馬比騎射,十個也打不過一個。
可要是用天津弩對敵,二三十步外射中一個馬背上的契丹騎兵也不是很難,算起來還是可以獲得最高交換比的戰術……
“聽我吹響哨子再射!無令射箭者斬!”
嶽和又是一聲令下。上一次洹水戰役中最大的兩個教訓之一,就是弩機射擊的距離太遠,因此沒有能充分發揚殺傷力(另外一個教訓就是沒有根據地形修築堡壘)。所以韓肖胄和宗澤稍後頒佈了嚴令,在全隊作戰中,弩機一定有令纔可以射擊,無令射擊是可以斬首的罪過!
幾十支殺氣騰騰的弩機,全都對準了前方的霧氣。嶽和的眼睛瞪得老大,一支木哨子已經含在嘴巴里面了,只要一聲哨響,幾十支箭鏃就會離弦而出。
前方霧氣擾動,就看見數十騎涌了出來,前方打着一面紅旗。嶽和手下有緊張的士卒,差點就勾動扳機把箭鏃射了出去。還好看見了象徵宋軍的紅色旗幟和那些輕騎戴着的范陽笠。原來是高俅麾下的騎士。但是在這些騎士中間,又有幾人穿着遼人的服飾!
嶽和連忙吐掉了哨子,然後打馬上前大喊:“口令!”
“以和爲貴!”對方應了一聲。
嶽和也答了一句:“和氣生財。”
口令對上了!
嶽和吐了口氣,“自己人,都把弩機收起來。”說完他又衝着對面一位同樣披着半身甲的靈州騎士唱了個肥喏,“敢問這位老哥,你們隊中怎還有兄弟做契丹人的裝扮?”
對方只是沒好氣的回了一句:“那是你該問的嗎?”然後就掏出一面鑲着紅邊的三角令旗揮了揮,“俺們高宣帥的親兵,奉命辦事兒,遇到大霧,迷了方向,現命你派人帶路,領俺們去宣帥的大營。”
原來被嶽和撞上的,正是從遼營返回的高廉一行。由高俅主持,高廉負責實施的這次賣國活動,進行得非常順利。
在遼軍的黎陽大營中,高廉不僅見到了蕭奉先和蕭保先兄弟,而且還拜見了大遼天子耶律延禧,還得到了耶律延禧的親口保證——只要大宋願意將歲幣增加到一年百萬,再一次性支付五百萬的賠償。大遼就願意退兵和大宋重修盟好!
這簡直就是高俅夢寐以求的條件啊!高廉當即應允,而且還帶着遼國使臣,樞密院直學士韓汝誨一同返回宋營。商討具體的和平步驟和條約。
因爲高廉等人出發的時候,高俅尚未在淇河西岸紮下大營,只是說了一個大致的位置。所以高廉等人一時在迷霧中失去了方向,只是循着正在施工的營地傳來的聲響尋找,這才遇上了嶽和。
在嶽和排除的騎兵帶領下,高廉很快到達了高俅的帥帳,見到了正焦急等候消息的高俅和韓肖胄。
“怎地?遼主可應了?”
“應了,應了!歲幣加到100萬,再一次性給個500萬……”
“謝天謝地!”高俅長出一口大氣。
“太尉,遼人的條件頗是苛刻啊!”和高俅在一起的韓肖胄卻皺着眉頭說,“官家是雄主,能答應這樣的條件?”
“怎麼不能答應?”高俅一擺手道,“官家本就不願意開釁,全都是武好古不能體察聖意,擅自和遼人絕交,纔有了今時今日,遼人兵臨黃河的局面!”
韓肖胄還是有點不甘心,他說:“可是武崇道的大軍也已經包圍了析津府城了,也許旬日之內便可破城了,不如拖延些時日,再給武崇道一個機會?”
“打不下來的!”高俅搖搖頭道,“他不就是會穴地爆破嗎?這招剛開始的時候挺好使,現在大家都有防備了,再想挖牆根就不容易了。沒有了這個絕招,他還能有什麼招?若是真有,析津府城早就被攻破了。現在總算是憑着某家在西北積累起來的一點威名謀到了一個黎陽之盟,雖然苛刻了一點,但終究能讓開封府免去一場兵禍,也值得了。只是他武大郎,少不得要擔個擅開邊釁,誤國誤民的罪名了!”
說的好像也有道理……
韓肖胄沒辦法了,嘆了口氣,只能眼睜睜看着高俅在賣國求榮的罪惡道路上,越走越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