靡靡細雨,無聲無息降臨了開封城。
誰也說不清楚,這細雨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當凌晨的天色稍稍有些方亮的時候,雨絲濛濛,已經籠罩在潘樓街上空。柔柔細雨落在趕早的行人身上,只是稍稍有些涼意。
潘樓街上的書畫齋,大部分都有燈光透出,有些還開了店門。早起的東家或是管事兒一個個都穿戴整齊,人人手裡都拿着個尋常只有女人才戴的帷帽,從店鋪裡面出來。看到外面在下小雨,有些人回去拿傘,還有些乾脆戴上帷帽便走了。
他們所有人都是向東而行,目的地也不甚遠,就在潘樓街東頭的東十字街口,也就是鬼市子了。
所謂“鬼市子”,其實就是一些開在東十字街口的茶坊。這些茶坊都是書畫文玩行的行家開的,平時在這裡聚會喝茶的互相打聽消息的,多數書畫文玩藏家或是官私牙商。久而久之,便成了一個附着於潘樓街書畫文玩行的圈子。
不知道從何時起,開始有書畫文玩行的藏家和商家,利用清晨天亮前的時段在東十字街口進行私下的交易。後來又有一些盜墓挖墳的土夫子也知道了這麼個所在,於是也跑來東十字街發賣自己從地下刨出來的好東西。結果東十字街鬼市子便越發興旺起來,成了做開封府書畫文玩行勾當的人們常去的地方。
每天早上天矇矇亮的時候,潘樓街上總有不少大行家們跑潘樓街去上早班。
武好古在武家遭難前,也常和父親一起去東十字街鬼市子“淘寶”,而那裡也是他練眼力的地方。
三月十五這天,武好古也在往東十字街口而去,不過他不是往常那副少東家的穿着,而是一身豎褐,做童僕打扮,一隻手拿着頂可以遮住頭臉的帷帽,另一隻手還打着紙傘。不過傘蓋並不在自己頭上,而是罩着大搖大擺走在前方的郭京。
傅和尚也和武好古一模一樣的打扮,只是多了頂假髮,也替走在前方的劉無忌打着傘。
郭、劉二人是今天的主角,他們當然也不是常見到的樣子了。給人算命的郭半仙穿上了吏人常穿的青色錦襴衫,頭包青巾,腰中卻挎了一柄又寬又長,頂端稍窄,有圓形護手盤,手柄上纏有飾帶的“夏人劍”。
“夏人劍”是西夏出產的軍器,鋒利無比,比大宋朝廷提供給軍將的刀劍更爲精良,因此深得西軍將校的喜愛。凡是常和西賊廝殺的西軍將校,幾乎人人都有柄“夏人劍”防身。
而郭京的戶籍雖然落在開封府,但是祖籍卻在延州(延安),父親就是個大宋西軍的小將,後來被調到開封禁軍做馬軍教頭。所以他纔有祖傳的夏人劍,馬上的功夫也還過得去。
和郭京並肩而行的是斯斯文文的小白臉劉無忌,他雖然是個假道士,不過卻是進過學的。所以肚子裡面有點墨水,樣子也像個文士,現在穿着儒服頭戴士子巾,肩上揹着一大捆畫卷,一隻手裡還捏着把展開的摺扇,一邊走路一邊給自己扇着。
一行四人都有了新的身份,武大郎和傅和尚不必說,便是哪家的僕童了。
郭京則扮個西軍的軍將,稱“某部將”——部將是軍中的差遣,是在“將兵法”實行後出現的,位於“正將”、“副將”之下。
劉無忌則扮個幕僚官,稱“某機宜”。機宜就是書寫機宜文字,是個幕職差遣,許多衙門下都有這類幕職存在。
而在“某部將”、“某機宜”的背後,還有一個不存在的進京讀書的“某衙內”和“某衙內”他爹“某觀察”——衙內是官二代的意思。觀察使是武資階官,正五品,在北宋來說是很大的官了。不過“觀察使”這個官還分成兩種情況,一是正任,二是遙郡。
正任的意思就是武階官便是“某某觀察使”,而遙郡則是個類似名譽性質的官,正式的武階官通常是“某某大夫”。武臣拿到“正任”之前通常會先拿到“遙郡”,然後再“落階”,也就是落去原任的階官,將遙郡變成正任。
所以被人尊稱爲“觀察”的武官也有“正任”和“遙郡”兩種情況,在西軍中“觀察”也就有一大堆了。
“機宜,”當一行人走到東十字街口的時候,已經戴上了帷帽的郭京突然開口說起了關西話,“灑家見這裡好些個茶鋪,該去哪間?”
劉無忌搖着扇子說:“尋最大的便是。”
郭京撩起帷帽的紗罩,露出張粘了大鬍子的黑臉,四下一看,便指着名爲蘇家鋪子的茶坊道:“那間便是了。”
“好,就去那間。”
聽到劉無忌吩咐,郭京便邁開大步,快步流星往蘇家鋪子而去。
選擇蘇家鋪子販假,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因爲蘇家鋪子是新開張的,原來在那裡的是另一間茶坊,一年前不知怎就壞了事(估計是和武家畫齋一樣),被迫把鋪子盤給了開封府赫赫有名的蘇家老醋少東家蘇利達蘇大郎,於是就變成了蘇家鋪子。
而那個蘇利達雖然酷愛書畫文玩,但畢竟不是行家,在東十字街口勾當的時間也短,熟識的人自然也不多。
武好古等人去他那裡,也就不容易被人認出來了。
現在五更已過,蘇家鋪子也和東十字街口的其他茶坊一樣,上了燈,昏昏暗暗的很有些神秘氣氛。
劉無忌尋了張角落裡的桌子,先把揹着的綁成一捆的畫卷放好,然後才坐下來,武好古和傅和尚只能站着。郭京也坐了下來,還將一把用來嚇人的夏人劍解下來放在桌上,然後便嚷嚷起來。
“店家,好酒好菜快給灑家端上來!”
他的嚷嚷沒有招來酒菜,卻引得鬨堂大笑。蘇家鋪子的東家蘇利達正在茶坊二樓的雅座裡面招呼貴客,聽見笑聲便下了樓,早有小二和他說了,這個生得又大又胖,臉上總是堆着笑的蘇大郎連忙走到劉無忌、郭京所在的桌子旁,掃了一眼“嚇人劍”,陪着笑臉解釋道:“這位客官,小店是茶坊,不賣酒菜的……”
“那就先上幾碗渴水,再來幾十個包子,要羊肉餡的!”
“這個……”蘇二郎顯得有些爲難。
“怎的?怕灑家沒錢結賬麼?”
“不不不,只是……”蘇二郎看了看四人戴着的帷帽,“客官知道東十字街的規矩吧?”
“知道。”劉無忌拿出一緡銅錢扔在桌子上,“給我這朋友上幾個炊餅墊下飢,再來兩碗點茶。”
東十字街的茶坊在做鬼市子的勾當時也有一套獨特的收費方式,是按桌(雅座包間)收費的,一張桌子就是一緡錢,而且要先付錢而不是用完後才結帳。雅座包間則收三緡錢,同樣要先付。
這一緡或三緡錢並不是茶水點心錢,鬼市子的茶水點心都免費,不過也沒啥好東西,就是點茶加炊餅。這一緡或三緡錢實際上是攤位租金。
因爲在五更天跑東十字街口茶坊裡來的,都不是爲喝茶吃點心,而是爲了買東西或賣東西。想買的自然不會在茶坊裡面乾坐着,是要一間間茶坊逛下來的,茶坊問他們是收不着錢的。而想賣的就得租張桌子或租個包間了。
來東十字街鬼市的都是做大買賣的,動輒幾百上千,就是上萬或者幾萬緡的交易也是非常多見的,自然不會再乎這一緡或者三緡小錢了。
蘇大郎拿了錢也不多說一句,拱了拱手轉身就走。這也是鬼市子的規矩,來人本來就藏頭露尾,戴着個帷帽把臉都遮了,還有啥好聊的?
看到蘇大郎走了,劉無忌就將從那一捆畫卷中抽出一根卷軸,在桌子上攤了開來,正是一幅武好古摹得《醉羅漢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