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人包場的海東館現在也是門窗緊閉,沒有一絲燈光透出,只是隱約有響動的聲音傳出來——這樣的表現並沒有什麼異常,燈光在這個時代可是個“奢侈”的物件兒。對武好古這樣的富豪來說,點燈自不是問題,但是對於普通人而言,燈火通明可是不菲的開銷,進海東館玩樂的客人又不是什麼上檔次的富貴人,怎捨得花費幾十文錢去點上一燈?
不過大概不會有人想到,今夜的海東館的大堂之內,卻是燈火通明,只是在窗戶和破損的地方,都用了黑布遮擋起來,一點亮光也透不出去。
屋子裡面滿滿當當的都是人,或蹲或坐,每個人都神色興奮。幾乎沒有人在交談,只是心神不屬的在那裡沉默等候。
不時有穿着長袍的漢子站在大堂通往二樓的樓梯上,拿着張寫滿名字的紙點名叫人。叫到的人馬上興高采烈的答應,然後在衆人羨慕的目光中,一溜煙的上樓,去享受他們所剩不多的人生……
將近三百個人,就這樣靜靜等候着被喊道自己的名字,然後歡天喜地的上樓,最多兩刻鐘後,則一臉舒爽的從樓上下來。
誘人的煮肉的香味,這時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了,讓等候的人們更加興奮,幾乎每個人都大張着嘴努力吸氣,彷彿想把這香味兒統統都收入肺腑。
有肉,有酒,有女人……傳說中的極樂世界也不外乎如此了吧?苦了一輩子,現在臨死總算享受過了,死亦無憾了!
死亦無憾的人們,自然是死士!
是渤海死士!
不必懷疑他們的死志,因爲他們本來就活在地獄之中,活着都不怕,還怕死嗎?
而像他們這樣活在地獄中的人們,在契丹人統治下的大遼國中,還不知有多少!
後世研究這段歷史的人們,常常喜歡挑大宋朝的種種不是,卻有意無意忽略了少數民族統治的遼國,其實已經是地獄一般的末世了。
絕大部分的渤海人、女真人、阻卜人和漢人,都活在水深火熱的地獄之中。
而當幾百萬地獄中的人們在絕望中奮起一搏的時候,處於末世的遼國和處於安逸富饒中的大宋,都是不堪一擊的!
苦難,也是戰鬥力啊!
……
海東館的二樓,一間原來算是很上檔次的雅間裡面,並沒有女人的影子,被人稱爲“光明君”的渤海反賊首領正坐在一張書案後面,剛剛寫完了一封不知道給誰的書信,拿在手裡,似乎在仔細斟酌。
他的對面坐着一個漢人打扮的青年——其實在析津府的漢人和渤海人穿着類似,只是髮型不同。這青年沒有梳辮子,而是將頭髮梳成了個髮髻,用一根玉簪穿了起來。
“光明君放心好了,我現在是中京道派來的接伴宋使的隨員,可以自由出入永平館的。”
說話的青年姓高,名永昌,雖然是漢人打扮,但卻是個渤海人,是渤海右姓高氏的嫡系子弟,剛剛中了進士,現在是中京留守司的錄事。
他這次是被中京留守司派到析津府協調接伴宋使事宜的——等待大宋使團出了南京道轄區進入中京道以後,接伴事宜就得由中京道留守司負責了。
所以這位高永昌就被中京留守司打發到析津府和南京道方面的接伴官員協調,自然可以出入永平館了。
“那就好!”光明君目光灼灼看着高永昌說,“這封書信,必須送到宋使或是副使手中……同時還不能暴露你的身份。”
高永昌接過信筏,沒有細看上面的內容,就將其收到了一隻白色的信封之中。
“光明君,你帶來恁般多的壯士進城,是想做甚底?”收好了書信後,高永昌並沒有離開,而是問起對方帶那麼多人入城幹什麼?
光明君沉沉開口,聲音又低又短促,震着高永昌的耳膜:“做甚?自然是做死了!要不然那些人怎麼會有敞開了吃酒肉和玩女人的機會?173年了!我們終於等到了契丹人的衰弱,也等到了大遼的末世。可是有機會取代大遼的人並不只有我們渤海人,還有我們的同宗女直人,還有草原上的阻卜人,還有燕雲這裡的漢人……阻卜人早就揭竿而起了,生女直人也擺脫了契丹人的暴政,據我所知燕雲這裡的漢人大族也有人在秘密聯絡宋朝!而我們渤海奴受契丹狗賊的苦最多,難道不應該抓住這次雄起的機會嗎?”
他猛地一揮手:“我們渤海奴受苦太多,力量也沒有漢人、女直人和阻卜人恁般強大。所能拿得出手的,無非就是不懼死而已。渤海人悍不畏死,就是我們手中最大的本錢……只有讓宋人看到我們渤海人不畏死,他們纔會支持我們,和我們聯手一起對付契丹人!
現在龍煙鐵山的渤海奴已經起事了,要不了兩三日,駐析津府的漢軍就會開走。到時候,就是我們在析津府揭竿而起的時候了。”
光明君的這封書信,被放到了大宋使遼正使蹇序辰的書案上。
“這寶劍王和光明君是甚底人啊?”
看完了書信,蹇序辰就把副使李忠請到了自己居住的房間內,把書信給了對方。
“據說是故渤海王族大氏家族的人物,不忘故國,一心想要恢復基業。”
李忠倒是聽說過他們,“不過兩人的真名沒有人知道,所以遼人通常稱他們爲大寶劍和大光明。”
“寶劍”和“光明”當然不可能是大氏族人的名諱了。如今大氏家族的首領叫大公鼎,是公字輩的,他的兒子則是昌字輩的。也就是說,大寶劍和大光明多半也是這兩個輩份的人。
“大氏王族的力量強大嗎?”
“不怎麼強大,”李忠說,“渤海人在大遼有渤海奴之稱,便是大氏王族之後,也得不到重用。如今大氏家族的族長大公鼎入仕已經二十多年,只得了一個大理寺卿。”
“大理寺卿也不小了。”蹇序辰說。
“沒大用處,”李忠道,“遼國和我朝不同,素來是重文輕武,而且還重北輕南。大理寺卿是個南面文官,根本沒有多少實權的。另外,大氏王族被契丹人屠過幾次,餘下的都分遣各地安置,力量不強,甚至比不過渤海六右姓。
不過大氏王族不僅在遼國有人,也有一些流落到了高麗國。據說,渤海滅國時,其世子大光顯就擁衆數萬投奔高麗,還被高麗國太祖王建賜了王姓。
這大寶劍和大光明也有可能是從高麗國而來的渤海王族後裔。”
李忠說得頭頭是道,顯然是向馬植或是童貫請教過一番的。
“那我們要派人去見他們嗎?”蹇序辰笑問道。
“咱家去吧,”李忠說,“見一面又少不了甚底,說不定有好處呢。”
這個回答,正中了蹇序辰的下懷,於是笑了笑道:“這樣也好,可是你有辦法離開使館去北市坊嗎?”
這的確是個麻煩,因爲永平坊並不在析津府城的鬧市,而且析津府城又被隔成了二十幾個坊,要從永平館到北市坊,需要進出兩道關門(坊門),不經過遼人同意,宋使根本通不過。
不過李忠並沒有爲這個問題困擾太久,因爲馬植在當天下午就帶來了武好古的口信。同時也送了一個從永平館前往北市坊的機會——武好古約了使團的成員在北市坊的韓家豐樂樓見面。
……
“甚底?龍煙鐵山的渤海奴起義?”
“是啊,剛剛得到的消息,鬧得挺大的,連懷來縣城都告急了。”
武好古是在北市坊內的一座客棧內聽說龍煙鐵山發生起義的消息的。他是前一天傍晚入城的,沒有去馬家,而是去了北市坊內一座名爲“四方居”的大客棧,租了最好的兩個上房,他和西門青住一間,鍾哥兒和林沖住一間,張擇端則留在華嚴寺裡面看着壁畫。
馬植則是晚飯的時候纔到四方居的,在四方居和武好古、鍾哥兒一塊兒用飯的時候,他把在自己的叔叔馬人望那裡聽來的這個消息告訴了武好古。
“懷來都告急了?”鍾哥兒哼哼笑着說,“這下可不少人能立功了!良嗣,你不去嗎?”
馬植搖搖頭,“我要去的話,這會兒都在路上了。”
“已經在路上了?”武好古問,“出了多少兵?”
“侍衛八營都去了!”馬植說,“可汗州清平軍上報說有幾萬反賊……這可是大功啊,而且還能抓不少奴隸。某若不是買了縣令,現在也該去撈一把了。”
撈一把?聽着好像很容易啊!
大約是看出了武好古的疑惑,鍾哥兒笑着解釋道:“龍煙的渤海奴中能戰的精壯不過幾千,所謂數萬應該包括老弱婦孺了。”
“都去了,析津府會不會空虛?”武好古總覺得有些不放心——這可是傳說中的農民,不,應該是工人武裝起義啊!
“空虛?”馬植一笑,“要看是誰起義,若是燕四家要起義,燕京城當然空虛了。可要是城內的渤海奴想反……哼哼,那就是送人頭,送功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