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有方的老臉一陣兒紅一陣兒白的,因爲他知道自己很快就要變成開封府書畫行中的笑柄了。
他雖然是中貴人,但卻也是開封府書畫行中的老前輩,是和王詵、蘇東坡、米芾、黃庭堅、李公麟這等大家可以玩在一起的中貴人。從神宗朝起,他就一直主管宮中的書畫,可以說大半輩子就在和書畫打交道。
眼力自不用說了,米芾、王詵之下就屬他眼力毒辣了。那幅掛在萬壽觀的《八十七神仙圖》其實他早就看出不對了,只是沒有說,而是設了個局,讓米芾、王詵一起來看的。
除了眼力好之外,他自己也能寫能畫,潘樓街上尋常的書畫師的水平都遠不如他。
他常和人說笑:便是有一日出了宮,憑着眼力和書畫的本事,也能在開封府找到飯吃。
可是現在居然走了個大眼,花了五萬緡(錢最後是陳佑文出的)買了一幅假畫!
而且造這幅畫的人,不過是潘樓街上的一個無名小兒——他現在當然看出武好古的《潘巧蓮寫真圖》和《醉羅漢圖》是一個人畫的了。
這眼力要沒有,他也就太浪得虛名了!
而虧錢還是小問題,能到他這個位置的人,錢根本不算甚麼,可是丟了面子卻是大事兒。
他這回可真是在水溝裡翻了船,以後還有甚面目說自己辨識書畫的眼力是天下第三?
沒有了這個“天下第三”,叫他如何在宮中立足?
他在宮中的地位,其實並不是很穩。看看他平素交好的人物便知了,王詵、蘇東坡、黃庭堅等人都屬於舊黨!而他本人雖然黨派色彩不濃,但畢竟也是和舊黨交好的人物,因而並不被當今官家信任。
之所以還可以高居入nei內侍省副都知和主管合同憑由司的位子,無非是有個精通書畫文玩的名聲,官家需要藉助他去打理宮中所藏。
如果這名聲被破了,官家還用得着他這個和舊黨走得恁般近的閹宦麼?
“是我輸了!”
米友仁一聲嘆息,將劉有方從自己的思緒給帶來出來,劉有方扭頭看過去,只見米友仁正將個信封,雙手遞給武好古。
“崇道兄的畫技,比在下高了不止一籌,是當世第一人了!在下甘拜下風,這是便是賭注,還望笑納。”
聽了這番話,劉有方輕輕頷首,露出讚賞之色。
米芾果然有個好兒子啊,輸了賭鬥卻不輸人!
想要整治姓武的,日後還怕沒有機會?何必現在當衆丟人現眼?而且現在丟人現眼,就能治得了武好古了?
米友仁不輸人,武好古當然也不能得意忘形,否則也叫人輕看。
而且武好古還知道米友仁日後深得高宗趙構的寵幸,在南宋時官拜兵部侍郎、敷文閣直學士。
不是進士出身,能爬到這等高位,一定不是個簡單的人物。這種人,還是儘可能不要得罪爲好。
只見武好古恭敬地雙手接過信封,也不看一眼就交給了劉無忌,然後又從劉無忌那裡取過一疊折起的熟宣,轉手送到了米友仁面前,笑道:“這是好古所繪的《界畫樓臺二十四法》,是好古鑽研界畫十餘年的一點心得,便送與元暉兄一觀,望勿推辭。”
所謂的《界畫樓臺二十四法》實際上是個忽悠人的東西,就是用後世的透視技法,畫了二十四種亭臺樓閣的形態。如果米友仁照着臨摹,的確可以在界畫一途上大有增益,但是要領悟出《繪畫透視學》的真諦……有個數十寒暑之功,興許能成功吧。
米友仁出了名的愛畫成癡,見武好古將自己鑽研界畫的心得奉送,氣便順了不少。
而且他也知道,以“武家寫真”的本事,武好古受封繪畫稱旨和做官都是早晚之事。說不定真的能把潘巧蓮娶了,那可更是如虎添翼了。
到時候大家少不得都要在畫院書局共事,所以結怨不如結緣。
當下便笑着接過武好古遞上來的一疊熟宣,拱拱手道:“崇道兄的‘武家寫真’,友仁也佩服的緊,改日一定登門求教。”
武好古哈哈笑道:“你我兄弟談甚求教?切磋交流而已。”
“大郎果然好本事,咱家可是看走眼了。”
劉有方柔和的聲音也應景似的響了起來,再看他那張老臉上哪裡還有一絲一毫的不快?
他可是在宮中摸爬滾打幾十年的老狐狸了,變臉的功夫可比書畫上的造詣高多了。
此時的劉有方,儼然就是一個關愛晚輩的老爺爺,全是和顏悅色,哪有一點以勢壓人?
可越如此,就越讓武好古心裡沒底。
不過場面上他也不能再去懟劉有方了,他可不想得個恃才傲物的惡名。
所以也是恭恭敬敬施了一禮,道:“小子之前多有得罪,還望副都知海涵,小子和陳待詔的賭鬥,不過是玩笑罷了,當不得真的……”
劉有方聞言卻大方地一揮手道:“不必不必,不過三萬緡而已……花了這三萬緡(不是他花,是他的走狗花的錢),認得了你這個奇才,值得,值得!
大郎啊,師聖已經出職了,畫院空了個待詔的缺,你不如來做這個待詔吧。”
“師聖”是陳佑文的字,取“師法畫聖”之意。聽到劉有方的話,他的心臟就是一緊。
他現在雖然做了官,可沒打算把待詔直這個位子讓出去。
因爲他是伎術官,通常是拿不到好職位的,也就是甚麼“送衣物使”(就是給前線部隊送東西)之類的名義出去轉一圈,風光則個。
若是普通的待詔還稀罕,但他這個待詔直根本不在乎。更不用說放棄待詔的職位了……沒了待詔,待詔直自然也沒有了,沒有了待詔直,他在潘樓街市上的地位也就沒了。
“大官(大官是宦官的尊稱)錯愛在下了,在下性子粗疏,當不得待詔的。”
武好古卻不敢去當勞什子待詔,當了待詔就被劉有方捏在手裡,難保日後不秋後算賬。
而且當了待詔就被拘在開封府了,哪兒都不能去,想要做官起碼得熬上十年。而現在已經是元符元年,後年春天便是哲宗天子駕崩,端王趙佶即位。
只要能順着高俅攀上趙佶,只要再有一年多就有官身了,到時候再把潘巧蓮娶了,便在開封府做些大買賣,還可以爲二十多年後的大難尋找出路……多好的如意算盤啊?
武好古的拒絕讓陳佑文長出口氣,同時卻讓劉有方有些難堪。
劉有方知道,性子粗疏之類的話,都是騙人的,其實就是看不上自己這個中官!
其實武好古若肯納頭便拜,劉有方是會大人不計小人過的。幾萬緡錢算個甚啊?
劉有方執掌開封書畫行幾十年,家產早就有幾百萬了(再說錢也不是他虧的)……錢不過是個數字,能得到官家、太后的歡心纔是最要緊的。如果武好古肯投靠,便可以去給宮中的貴人畫畫,以他的寫真絕活,還怕不能哄得官家、太后高興?
只要官家、太后高興了,就讓劉有方拿五萬十萬出來也是毛毛雨。
可武好古偏偏不識擡舉!
心裡面恨極,可面子上卻還是無比溫和,劉有方笑道:“當不得待詔還可以當個稱旨,你且等些時日,咱家再薦你去給太后畫畫,以你的畫技,稱旨是一定能賞下來的。”
武好古聞言忙施了一禮,恭謹道:“那好古便多謝副都知擡舉了。”
被他這麼一忽悠,武好古也有點不好意思了。他的前世今生都是個畫畫的,並沒有和劉有方這等老狐狸打過交道,更別說看透他的心思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