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兵制的背後,當然又是新一輪黨爭了!
府兵的來源肯定是以北方,特別是陝西、河東、河北爲主的。雖然現在的府兵制和隋唐不一樣,不是兵農合一的,而是連續服役五年的“義務府兵制”。但是五年時間也有限啊,在來回路上花費個一年半載也太久了不是?所以最好還是在靠近前線的幾個路募集。
另外,募集府兵是和“蔭二百畝田”掛鉤的,一樣是蔭田(就是免稅),蔭陝西的田和蔭江南的田那根本是不能相比的。江南肥沃富饒的水田一年可以收穫兩季,如果種植桑樹等經濟作物收入就更高了。而宋朝的田賦是個田土的好壞掛鉤的,所以在陝西六路、河北兩路和河東路“蔭田二百畝”同在南方“蔭田二百畝”的稅賦損失完全不是一個數量級。
爲了多收點稅賦,朝廷肯定也會在北方相對貧瘠的地區多設軍府的。
所以新府兵制的實行,肯定對北方的豪門大族有利。而這支新軍由誰把持,發展的怎麼樣,自然就是眼下朝廷黨爭的又一個重點了。
雖然新舊兩黨的文官是不能直接把持兵權的,但是他們各自都有軍事集團作爲盟友存在。新黨這邊基本上是西軍,而舊黨則和開封禁軍關係密切。
因此在新府軍的軍官選擇上,新黨肯定偏向西軍將門。而韓忠彥這個舊黨雖然不會讓不中用的開封將門去接盤,那是在胡鬧,所以韓相公就想出了一個“比武取將”的法子。
“陛下,比武取士取的只是勇士、力士,徒有勇力之輩只可衝鋒陷陣,不可帶兵爲將。所以臣以爲應該從軍中選拔經驗豐富且有戰功的武官,充任軍府校尉。”韓忠彥提出的辦法,曾布自然要唱反調,而且他也明白“比武取將”對新黨是很不利的。因爲和新黨親近的西軍武士的力氣不見得比開封、河北禁軍兵將的力氣大。
而且力氣是可以通過加強訓練得到的,最近開封府的御拳館不就在爲十月份的比試培訓力士嗎?
曾布說得似乎有理,趙佶又轉頭看向韓忠彥。
韓忠彥反駁道:“新府軍不同於老禁軍,會帶老禁軍的軍將不一定能帶好新府軍。若是陛下覺得力士無謀,不如讓武學生、武進士和比武選拔的力士一同充任府兵校尉。這樣總能文武兼備,有勇有謀了。”
什麼?讓武學生和武進士去帶兵!?
崇政殿內的新黨重臣都是一驚,看着站在那裡,眼觀鼻,鼻觀口,口問心,好一副有道老臣模樣的韓忠彥,心裡都在罵:你個罔顧國家的僞君子!
趙佶也覺得有點不妥,“武學生和武進士真的能帶兵打仗嗎?”
韓忠彥卻振振有詞道:“陛下,朝廷開設武學,選拔武進士不就是爲了選取帶兵打仗之士嗎?若是武學生和武進士不能打仗,那還要來何用?”
這話好像也對!趙佶輕輕點頭,韓忠彥則接着說:“現在的武進士和武學生被認爲不適合帶兵,一定是有原因的,也是有辦法可以解決的。我們應該找到原因,再想出解決之道,而不是放任武學、武舉流於形式。”
“不知韓卿有何改進的辦法?”趙佶又問。
韓忠彥道:“臣有個建議,不如將改進武學的問題拿到不久之後要舉行的論道中去做個題目,也許就能尋到一些辦法了。”
“不可!”知樞密院事安燾馬上提出了反對意見,“軍國大事豈能容民間學派妄議?”
安燾知道,韓忠彥的想法是利用這個題目,把論道的重點從大道引向爲政之道。
“怎麼是民間學派?”韓忠彥說,“雲臺學宮是官學,只是略低於國子監。怎麼就不能給國子監出個主意?而程頤一樣是朝廷的官員,官員議政也不允許嗎?況且有朝廷下詔,怎麼能算妄議?安樞密你如果解決的辦法,儘可以提出來,若是可行就不必再讓別人去議論了。”
這話說得還真難以反駁……而且安燾也的確想不出什麼辦法,頓時啞口無言了。
宋徽宗也覺得韓忠彥的話有道理,於是便頷首道:“便依韓卿之言,由國子監和雲臺學宮討論武學改進之法,也允許他人進言論策……朕要廣開言論,集衆人之智,爲武學、武舉謀個改進之法。”
“陛下英明!”
……
就在各方面都開始爲了即將到來的開封論道準備着什麼的時候。作爲論道的主角,武好古和蘇東坡也在北上途中爭論了一路,直到二月十五,兩人才趕到了日益繁華起來的北地商城界河。
武好古和蘇東坡爭論的事情是關洛學派的天理之說在未來雲臺學宮學術體系中的位置。
雖然武好古不相信二程提出的天理人慾的那一套道德神學,但是他也認爲這套東西是有用的——理學的作用可是經過後世千年實踐檢驗的。
雖然因爲理學大興,儒學的求道問道精神幾乎喪失殆盡,但是這也從另一方面反映了理學體系的完善。
因爲理學可以比較完美的回答孔子的問題(儒家的大道本來就是個問題),那麼儒學的後進就不需要去求解問道,更不需要去向佛教、道教求解,只需要沉浸在自己的體系中就行了。這大概也可以解釋明清兩個時代中國人日益嚴重的保守主義傾向。
從某種角度而言,明清兩代的中國人,和宋朝、唐朝乃至更早前的中國人,在思維方式上是有很大不同的。
不過理學也有它的價值和作用,用西方人的標準來評判,理學其實是客觀唯心主義的一個支脈。在客觀唯心主義吧客觀精神——如上帝、理念、絕對精神、法則、衆生業力和天理——看作世界的主宰和本源,並且認爲現實的物質世界只是這些客觀精神的外化和表現,整個世界都是由抽離物質的宇宙法則或意念的創造物。
用二程的話說就是“有理則有氣”、“有理而後有象,有象而後有數”。如果再要往上探究的話,理學的思想根源大概可以追溯到老莊一派道家理論。
不過以二程和朱熹爲代表的北宋理學家們也不是單純爲了做學問而腦補出天理這個現實世界的主宰和本源的,他們是爲了完善儒學的思想體系以對抗佛教、道教而創造出“天理”這個概念的。
也就是說,二程和其他關、洛學者創造“天理”的目的,從一開始就是爲了對抗宗教。而他們對抗宗教的辦法,則是用天理的概念把儒學變得和宗教差不多,而且他們又在無意或是有意之間,走上了道德神學的路線。
所謂道德神學是基督教神學的一個分支,主張人生實踐要以宗教信仰爲基礎,神的旨意乃是道德生活的第一原則。也就是“存天理,滅人慾”了。
而道德神學的路線,就是理學被後世批判的原因所在,以至於儒學本身都蒙上了保守和迂腐的色彩。
“老師,學生以爲天理假說是可以和實證探索共存的。萬物都各有其理,其理可證。萬物又有共同之理,其理尚不可盡證。但是隻要先證萬物之理,那麼最後一定能證天理之真僞。因此眼下天理雖不可證,但是卻可以假定其有。因此以實證探索萬物之理,乃是相輔相成的。”
“那是道!萬物自然之道!早就有了,二程不過是變了名稱而已。而且也沒有給出即物窮理的辦法,根本就毫無意義。”
“老師說的也對,不過二程先生的天人一理,將天理、道理合一的論述,還是有其道理的。”
“騙人的道理!既然萬物皆有其理,那麼人難道不是萬物之一嗎?人慾難道不是天理之一嗎?憑什麼說滅人慾才能存天理?”
“那是因爲儒家先賢對鬼神之說敬而遠之,二程沒有辦法編出一個神仙,就只能由道德入手,使道德和神教合一。以道德證天理,以天理爲天神,以天神抗佛、道。”
“還是騙啊!裝出道德君子,其實就是倆騙子,等老夫入了開封府,一定好好說說程叔正。”
蘇東坡現在是了不起了,實證主義在手,批鬥起程頤的道德神學那叫一個得心應手,批鬥了一路,到了界河商市的武家大宅裡面,剛剛安頓下來,就又滔滔不絕批了起來。
而武好古則不想把程頤的那一條謬論完全打倒——要打倒道德神學還不容易?人慾和天理根本不對立,二程完全在瞎掰。實際上探索萬物之理就是一種人慾,探索的動力通常不是窮理,而是爲了讓探索者可以發家致富過上好日子,這就是欲啊!要是無慾無求了,還窮個屁理?
可是理學這個道德神學的路線,武好古自己也想拿來用!要不然怎麼構建儒學的神學體系呢?
就在師徒兩人論道論得起勁的時候,門外傳來了羅漢婢的聲音:“老爺,有伊川門人侯仲良求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