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道,要轉向批鬥了?
武好古聽到程頤的問題,就知道這程頤和蘇東坡這倆老頭的人慾來了……
“人言未必足恤,祖宗未必可法。”蘇東坡早有準備,笑着回答道,“是非對錯,豈能不加證實只聽人言?至於祖宗之法,改之則需謹慎,畢竟成法行之多年,必有其可行之處,若要以新法代之,也少不得假設、求證,以及不斷修正。若盲目行事,則變不如不變!”
“蘇東坡,你是在妄議先帝之法嗎?”國子監司業劉逵忽然厲聲發問,打斷了正在開嘴炮的蘇東坡。
蘇東坡哼了一聲:“這法議都不能議,又如何能變好?不可議,則不能證,不能證,則不能知其優劣好壞。不知其優劣好壞而變,就是盲目求變,這法……如何能越變越好?
變法本就是上下求索而進之事,行了那麼多年的祖宗法度都不合用了,身爲晚輩臣子,就真的可以不論不證,只從通經中求出新法?”
太好了!終於抓到把柄了!蘇東坡這是在誹謗新法新政……往大了說就是謗君啊!
在場主持的周常、劉逵那個高興啊!
不過專門請了假來這裡旁聽的陸佃卻是眉頭大皺,蘇東坡的確在攻擊變法,但是人家用上了實證論,讓攻擊變得非常有力,而且很難反駁。
另外,蘇東坡現在也有小人相助了,想要批鬥人家可不容易啊。小人有錢啊,而且這個小人還是民不加賦來錢快,官家又特別會花錢!
就在陸佃想着要怎麼找出鐵證來打倒蘇東坡的時候,程頤又一次發話了:“子瞻,今日論的乃是大道而非倫理法度,就不必多言變法得失了。如果真的想要議論,不如等你我的大道論完,再請仲修、公路和農師一起來論吧。”
蘇東坡道:“正有此意!”
這是下戰書嗎?
陸佃聽到程頤點了自己的名,冷哼一聲道:“我對新法態度如何,正叔還不清楚嗎?要論新法不要找我,如果要論新學,我倒可以奉陪。”
“好啊,”蘇東坡笑着應道,“那麼今日還是論大道,待明後天有時間再論新學吧。”
“一言爲定!”陸佃並不想論,但是程頤和蘇東坡公開下了戰書,他作爲王安石之後的新學領袖,怎麼可以當縮頭烏龜?
程頤一笑:“那麼,老夫就像東坡先生和武崇道請教天道了。”
請教天道了!
下面坐着的聽衆,包括大食儒生白斯文和大理國的枯榮大和尚,還有在大殿的一扇側門外坐着聽講的趙佶、高俅、蔡攸都打起精神來了。
儒家的大道一直不完善,所纔在發展到一定程度後遇上了瓶頸,被佛教、道教鑽了空子。
武好古解釋道:“天道者,自然也,自然萬物之道所合爲一,就是天道!此天道,尚未可證,因而是可信之假說。此天道者,可信,可求,可知也。
只有信天道,才能求天道,只有求天道才能知天道。但是天道難知難求,不可妄想一步登天。
所以求天道之法必是由小處入手,先求萬千小道,再由小入大,彙集而窺大道,證大道。
至於求道之法,唯有先提出一個可信之假說而後實證。
實證者,便是事實必由所見、所感、所驗、所試而來。人雖萬物之靈長,但是也非生而知道萬事萬物,必須由學習、探索、感知、驗證而得到知識,同時在此過程中推論還沒有實證過的知識,便是可信之假說了。當假說的知識得到了反覆實證,總結出規律定律,便是人所掌握的知識了,也就是道。
當人掌握了萬千的道之後,我們所假設的大道,就能得到驗證了……”
武好古滔滔不絕說着自己的天道和實證。整個大殿之內,所有的人都豎着耳朵在聽。不論這些人之前是怎麼看武好古的,不過現在他們都不得不承認,武好古提出的學說是非常完美的。至少他們找不到漏洞在哪裡?
當然了,找不到漏洞不等於他們人人都能接受這一套理論。
因爲武好古的理論,直接將各路神仙都變成了假說!假說可以證實,也可以證僞,這可就有點犯衆怒了。
大食國儒生白斯文自是眉頭大皺,他雖然不是天方教的宗教專家,但是他了解儒學啊,知道儒家過去都是迴避大道的。迴避大道,就不會和天方教的大道發生衝突,甚至可以用開放的心態接納天方教的道。
但是現在……武好古提出的大道理論一旦成爲儒家正統,那麼儒家就將從迴避大道變成驗證大道的學派!
而這真理大道……可以驗證嗎?
武好古這廝幸好是在大宋這邊,要是去了西方,十有七八就要引發一場宗教戰爭了!
坐在白斯文身邊的苦榮大和尚的眉頭皺得更緊了,一張胖乎乎,一點都不苦的老臉兒擰成了一團。
他們大理國是相信儒學的,講究的是佛治心,儒治國——實際上不僅大理國是這樣,大遼國、高麗國、安南國現在都是這個路線。連大宋本國,也有人提出“以儒治國,以道治身,以佛治心”的分工合作方式。
而武好古現在提出的“天道假說”、“信天道”和“實證求道”合在一起,是既可以治國,又可以治心的。最可恨的是,還可以用來檢驗別人家的真理……還講不講理了?
宋徽宗趙佶則笑眯眯聽着武好古的道理,並沒有決出什麼不妥。他是相信道教的,而道教的道就可證!羽化登仙,白日飛昇,煉丹求長生,算命測字看面相,這不都是在證道?
要是啥都不靈驗,那不就是蒙人嗎?那些不會求仙煉丹算卦的教,那纔是假貨!
而新學的理論家陸佃這個時候氣得已經快不行了,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的。他是做學問的,到了現在還不明白嗎?
這場論道壓根不是分高下對錯,而是在商量怎麼一塊兒同流合污啊!
關洛之學的天理元氣體系完全可以和蘇東坡、武好古的實證假說體系合一啊!
天理就是一個可信的假說!是可以由實證慢慢檢驗的……
且不說蘇東坡、程頤、武好古這奸賊小人最後能不能駁倒新學的“通經致用”,就是這麼一個圓滿的天理假說實證體系,都已經確立了儒家宗師的位置了。
……
“你們上當了!”
傍晚時分,曾布的相府之內,已經知道白天國子監裡面所論之道的曾布,一看見來訪的陸佃、周常和劉逵就埋怨起來了。
“子宣,人家指着鼻子下戰書,難道還能避而不戰嗎?”
陸佃一邊坐下一邊說:“若是不戰,豈不是要叫天下人恥笑了?”
“陶山說的對啊!”劉逵也跟着幫腔,“武好古和程頤的那一套用來治心還可以,卻不能治國。”
周常點點頭道:“那武好古太年輕了,就算他有天人之資,悟得實證之道,也不可能精通百家經典,所以一定說不過我們的。”
武好古肯定是悟道了!
不過悟道和通經不是一個概念,釋迦牟尼29歲出家修行,35歲時在菩提樹下悟道。耶穌基督被釘在十字架上時才26歲。穆罕默德見到天使加百列時雖然已經40歲了,但是他並沒有進過學校,目不識丁。那麼25歲的武好古悟得實證之道也就不奇怪了。
可是武好古卻不可能讀通了諸子百家之經,沒有讀通,那怎麼能駁倒通經致用呢?
“武好古自然不通百家之經,可是蘇東坡和程頤學究天人啊!”曾布看着眼前的幾位,“如果王荊公在,自是不擔心的,可是現在……”
“子宣,”陸佃搖搖頭,一臉堅定地說,“蘇東坡和程頤的學問雖然高,但是我也不怕他們。因爲道理畢竟在我們這一邊!”
曾布心說:道理應該是在我們這一邊的!可是人家現在有了很厲害的說理辦法了,真要論起來,不一定能贏啊!
不過避而不論肯定也是不行的,自己縮回去了,將來有理也變沒理了。
“好吧,”曾布點了點頭,“你們且回去休息一晚上,養足精神再和他們好好論一論吧!”
……
“老師,您到底是怎麼想的?”
“怎麼想?當然是要把新學批成僞學了!”
“不是這個……”
“那是哪一個?”
“長嫂如母……”
“大郎,你現在是大儒了,能不能別說這個了?”
梨花別院裡面,武好古聽了蘇東坡的話,心裡面只有一聲嘆息了。不就是拍馬屁嗎?不就是阿諛奉承嗎?不就是當一回小人嗎?有什麼嘛……將來還不知道誰寫歷史呢!你在乎這個有啥意思?現在要緊的是權啊,大權在握才能用天理假說和實證主義拯救國家民族。
要不然將來就是脫脫帖木耳那個蠻夷寫《宋史》了,咱纔不要他來說好話呢!
看到武好古愁眉苦臉,蘇東坡笑道:“大郎,你別想那麼多了,好好休息,明天咱們一塊兒去駁倒王安石留下的僞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