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忠彥和武好文來訪的時候,程頤還在病中。他披着一件厚厚的木棉布做成的棉袍,站在門階上相迎,發出一連串極爲劇烈的咳嗽。
武好文行過禮,然後仔細端詳了眼前的老人一會兒,老人可能有七十歲了,留着稀疏的白鬍子,看上去有些虛胖,面色蒼白如紙,透出一抹病態的紅潤。
和來訪的韓忠彥見過禮後,他轉身復又回到房間裡面,韓忠彥和武好文也跟了進去,兩人都感到一股迎面撲來的暖風還有濃烈的中藥味道。
原來這間陋室之內還生着爐子,火苗子亂竄。
鐵爐上還掛着個藥罐子,藥水已經燒開沸騰,水汽和難聞的藥味噗噗涌出。
一個長得非常高大雄壯,留着一部絡腮鬍子,彷彿是個武夫的中年男人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藥湯,來到了程頤跟前,“老師,該吃藥了。”
這男子就是侯仲良,後世稱爲“侯子”的大儒。他是河東太原人,祖上是北漢名將,號稱勇不可當。不過在侯仲良祖父一輩就棄武從儒,走上了科舉等第的路線。而這位“侯子”之所以被稱爲“子”,他走的自然也不是科舉入仕的道路了——考科舉是做官的路線,但是儒家作爲一個學派,當然不能只有做官一條路線了,必須有人做學問。
侯子侯仲良還有他的老師程頤、程顥就屬於做學問的儒生,做大了就是大儒,做不大就是措大了。
在北宋,儒學的研究氣氛其實是很盛的,大師輩出,學派林立。比較著名的就有以二程爲首的洛學,由申顏、侯可、張載所創立的關學,由王安石領銜的新學(王學),由蘇家父子兄弟領銜的蘇氏蜀學,由大儒周敦頤所創立的濂學等等。
而這些儒學大師們都在研究什麼呢?當然不是研究寫作文了,儒學不是文學,更不是考試學,作文當然要寫,但這個不是主要的研究方向。
儒學的研究方向用後世人比較能聽懂的話來解釋,大致上就是人生觀、價值觀和世界觀!呃,三觀一定要正確啊!
三觀之中的前兩觀,人生觀和價值觀,用儒家的話來說,就是“倫理綱常,四維八德”,就是怎麼構建一個儒家理想中的社會秩序——北宋儒生的人生觀、價值觀大體上還是挺正確的,只是在這麼實現儒家理想社會的問題上,除了寫文章之外沒有什麼別的手段了……用儒家的話說,這就是典型的知易行難啊!
而三觀中的世界觀,用儒家的話說,就是“道”,就是《論語.里仁》中,朝聞道,夕可死矣的“道”!
也就是說,儒家的“道”不是一個答案,而是一個問題。這一點就是儒家和宗教最大的區別所在。
儒家沒有一個萬能的上帝或是真主或是佛祖,可以創造出一切,可以給出一個無法證僞終極的答案——比如人死後靈魂上天堂就是個無法證僞的答案。
這是儒家的缺陷,同時也是儒家的優勢。
缺陷在於世界觀的缺失,沒有一個萬能的神,沒有一個無法證僞的終極答案,因此就不容易團結和利用愚民。
而優勢則是有利於儒家的學者去探索“道”,去吸收他家的精華……呃,儒家固步自封是後來的事情。至少在宋朝,各個儒家學派還是很積極的在求道、尋道,甚至不惜從別的學派和教派那裡吸收養料。大體上的路線就是儒學爲宗,融通三教,兼採諸子。
也就是說,要從佛道的神學體系中上找一個簡單的答案,但是也不排斥其他的方法——這樣的路線從21世紀的觀點來看,肯定是落後的。
但是在12世紀初,其實大家都這樣。科學理性只是神學的一個分支,是用來證明而不是質疑神的工具。
相比之下,中國的儒家還是最開明的。巴格達的天方教理性派學者要是敢質疑真主,多半就是大石頭砸死了。基督教那邊更不用說了,火刑柱伺候啊!大宋這邊,佛祖老君隨便質疑,亞龍灣都不用去的。紀憶那廝信奉明尊的,要是在羅馬直接可以開燒烤了,在大宋這邊誰在乎?
因此後世人認爲的儒學和科學一定犯衝,純屬是無稽之談。至少在北宋完全沒有這方面的問題。北宋不過就是有些士大夫認爲技術創新是“奇技淫巧”,是“藝成而下”的“小道”罷了。
但是“小道”也是“道”啊,不少宋朝的大儒自己都挺喜歡搞“奇技淫巧”的,也沒聽說哪個儒因爲這事兒給打發去了亞龍灣——哦,蘇東坡就是個“奇技淫巧”的儒,不過他去儋州和“奇技淫巧”無關。
而中國的儒學在後來之所以走上了保守主義的路線,其實也是天方教理性派一樣,擋不住蒙古人的屠刀而已……而在野蠻人的屠刀之下,神學的生命力,肯定是超過科學的!
……
程頤已經喝完了苦藥,一邊咳嗽一邊在一張椅子上坐下,韓忠彥也同樣坐在了椅子上,侯子侯仲良和武好文,則侍立在程頤和韓忠彥背後。
“相公,令婿可是進士第六啊,真的還要跟隨師聖修儒嗎?”
聽了韓忠彥提出的要求,程頤咳嗽了幾聲,就反問了一句。
是啊!已經是進士第六了!武好文心說,還學什麼儒啊?而且儒學那點東西,自己都已經修通了,修不通怎麼考得上進士第六?
“是啊,”韓忠彥摸着鬍子笑道,“老夫這女婿天資聰穎,才18歲就中了進士,如今在秘書省做正字,將來多半要走儒臣的路子,所以得趁年輕多學一點。”
韓大相公其實是真心在爲女婿盤算的……秘書省是個很有前途的清水衙門,宋朝官場上有“十年校書”的說法,意思在秘書省踏踏實實幹上十年,從正字做到校書郎,對於少年得志的官員來說,這是很漂亮的履歷。
十年校書之後,選人四階肯定過了,年紀約莫三十上下,官場閱歷也有一些了,就可以去地方上做大縣知縣,知縣任上只要沒有什麼劣跡,以後的升遷就會很順利了。若是在儒學上有點名氣,出幾本著作,再找人“炒一炒”,四十歲之前就以朝臣的地位入京再任儒臣了。到時候就不是去秘書省,而是去翰林學士院了(翰林學士院不是翰林院),位列宰執也就是幾年的事兒。
而在“十年校書”期間真正學通儒學,對於今後的仕途,同樣是助益頗多的。
“好啊,老夫先問個問題。”程頤當然不能不給當朝宰相的面子了,笑着問武好文,“望道(武好文的字),你苦修儒學的目的爲何?”
韓忠彥在旁插了句話:“須得如實回答。”
武好文想了想,答道:“爲了做官。”
這是大實話,不過武好文也不怕入不了程門,入不了更好……
程頤笑了起來,點點頭道:“孺子可教也。”
這還可教?武好文有點失望。
“師聖,”程頤笑着對自己的學生說,“從現在起,你就教望道如何做官吧。”
啊?武好文有些發愣,如何做官得向自家大哥武好古學啊!人家多會做官?才入仕兩年,就已經爬到橫班了。
武好文驚訝的表情,被他老丈人韓忠彥盡收眼底,韓忠彥笑道:“望道,你雖然是進士,但是卻只是把儒學當成了做官的敲門磚,並不真的懂儒家的道理。如果不學通了道理,你的官是做不大的……可明白?”
“小婿明白了。”
武好文現在不明白,所以他纔要學啊!
……
“來來來,您品品,這是我們界河商市的特產酒中仙。憶之兄,咱們一醉方休!”
“好酒,好酒……對了,崇道兄,你再和我說說界河大書院的事兒,你是爲這個纔想拜入東坡門下的?”
“是啊,憶之兄,小弟正是爲這事兒來找你的,這所大書院應該走包羅萬象的路子,最好能吸收全天下的學問。不僅要有孔孟之道和諸子百家,還得有西方的學問……你家是海商,又是信奉摩尼教的,西方那邊,該是有不少路子的吧?”
武好古已經到了清池縣城,在一個簡陋破舊的衙門的後院裡,和他的“老朋友”紀憶一塊兒正在喝酒說話呢。
喝的是“酒中仙”,說的是儒家的大事兒。
紀憶雖然是小人,但卻是個精通儒業的小人,真才實學比武好文可強多了……完全不在一個檔次上的,他其實也是個大儒!
因爲他也想補齊儒家的“道”,不過不是用佛道去補,而是用摩尼聖道去補——光明正道對抗黑暗邪魔,光明君子對抗陰暗小人,天降聖人傳播儒家大義建立王道樂土。
想法很好,不過手段卻是很欠缺的。摩尼教遲遲不能合法化,這就讓摩尼教的世界觀無法和儒學融合,也就沒有辦法建立起一個“明儒融合”的學派。
而武好古想在界河商市建立一所大書院的想法,卻讓紀憶看到了建立明儒學派的可能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