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公,你怎麼能同意官家花那麼多錢去修繕瓊林苑和金明池呢?”
朝會之後,韓忠彥纔回到政事堂中,副相範純禮就急忙和他理論起來了。
“彝叟,這事兒又不花戶部和太府寺的錢,而且開封府還能收上幾萬緡的契稅、市稅,有何不妥之處?”韓忠彥在中廳正位上坐了下來,順手拿起一份剛剛由進奏院送來的奏章,邊看邊說,“再說現在朝堂上還有那麼多的奸臣,我們如果攔着官家硬不讓修瓊林苑和金明池,沒準就讓奸臣得逞了。”
“相公,這次雖然不花國庫和太府寺的錢,可是都亭驛的那塊地皮也是國家的,如今至少值200萬啊。”
韓忠彥放下手中的奏章,端起小吏送來的茶湯,啜了一口,搖搖頭道:“先帝昔日欲爲高家修宅邸,宣仁皇后幾次三番拒絕,後來不也賜了官地,由高家自己出錢修造,不也說沒用國庫一文錢嗎?我們不是還上表稱讚宣仁皇后賢德嗎?
如今官家不過是用相同的辦法爲自己修善園林,雖然不是明君所爲,但畢竟沒有花國庫的錢,也不影響和遼國的交情,有何不可?
彝叟,我知道你家兄弟幾人,都是正直君子,眼睛裡面揉不得沙子。但是不知變通也是不行的,官家只要不行害民的新法,不挑起和契丹的戰爭,讓百姓得以休養生息,賣幾塊地皮搞點錢花就不要計較了。”
韓忠彥被史書評爲“庸懦”不是沒有道理的,他的底線是比較低的,只要上上下下都能比較輕鬆的混日子就行了。根本不能和他那個兇得要死,誰都敢懟的老爹韓琦相比。
範純禮只是搖頭:“相公,如今官家才即位幾日?就已經想盡辦法在爲自己修園子了,若假以時日,豈不是要聚斂揮霍了……”
“莫說了,莫說了……”韓忠彥連連擺手,“說多了章子厚就要回來了!到時候天下人更苦,我等正直君子,就得去海州養老了。”
……
同一時間,在樞密院內,曾布、安燾、章楶,還有翰林學士蔣之奇也湊在一起,議論“拆遷都亭驛”之事了。
宋徽宗居然想到了拆了都亭驛賣地皮給自己修宮殿……這也太聰明瞭吧?雖然大家都知道當今聖上是很聰明的,文采武藝綜合一下,古今帝王中絕對排第一,唐太宗李世民也比不上啊。
可是這聰明用得不是地方啊!
“衝元,今日之事甚爲不妥!應該封還字頭,堅決阻止。”
知樞密院事安燾剛一坐下,就對跑到西府來“串門”的中書侍郎許將提出了“封還字頭”的建議。
出售都亭驛土地以籌錢修建新館驛及修繕瓊林苑、金明池之事,也是需要中書省擬詔,門下省審查的。現在門下省理論上的最高長官韓忠彥已經表態放行了,所以門下省就不大好封駁詔書了。
但是曾布還沒有表態,所以中書省可以封還字頭,拒絕擬招。不過中書省這麼幹是很容易惹惱官家的,到時候就要去海州了。
“厚卿,”中書侍郎許將卻被安燾提議嚇了一跳,“連韓師樸都點頭了,我們還做甚惡人?”
自神宗朝開始,不讓官家花錢的一般都是舊黨——舊黨對朝廷斂財是深惡痛絕的,所以就要控制國家的支出了。不僅皇帝本人的生活要節儉一點,連國家正常的開銷,比如打仗,比如治理黃河(在北宋中後期治理黃河的辦法都不正常了)的開銷,也都是能省就省。
不過武好古這次給宋徽宗出的主意是“地產興邦”啊,問地產業拿錢,不用戶部和太府寺出,那就沒有朝廷斂財的問題了。所以韓忠彥不加以阻止也不算違背舊黨的宗旨。
和許將一起到西府“串門”的曾布也道:“厚卿,如今臺諫主要在元祐黨人手中,彈劾我和衝元的奏摺都快在官家的案頭堆成山了。如果我們在修繕瓊林苑的事情上擋官家的道,只怕都得去海州了。”
“不是修園子不妥,”安燾連連搖頭道,“而是把都亭驛的地皮拿去佳士得行唱賣不妥!”
曾布搖搖頭,“厚卿,這不是一回事兒嗎?不把地皮賣了,官家上哪兒弄200萬啊?”
安燾道:“子宣,你說這地皮會給誰買去?誰能一次拿出200萬鉅款?”
“厚卿,你也是汴梁子,怎麼不知道汴梁城內豪商遍地嗎?”許將笑道,“光是一個界身巷就能拿得出一億緡。”
“我當然知道!”安燾正色道,“我還知道土地到了奸商手中,一定會變成他們盤剝魚肉百姓的工具。”
“商人買地是買賣,自然要圖利的,”曾布說,“商人圖利並不等於害民。”
曾布雖然是新黨的大將,但是他的思路和王安石、安燾等人也有不同,他並不贊成官營工商業搞壟斷。在熙寧七年的時候,他就上書指出了《市易法》存在的問題。因此被看成了新黨的叛徒,被王安石踢出了朝堂去廣州做知州了。
而安燾雖然是汴梁子,但是卻主張加強官營工商業。所以在他看來,章惇、曾布主導的所謂“紹述”只是徒具其表,完全沒有了熙寧新政的精髓。
安燾憤恨地道:“今次之事一定不是官家想出來的,而是官家身邊的兩個小人潘孝庵和武好古在謀劃!
那潘孝庵雖然是將門子,卻是父子兩代都不務正業。在熙寧、元豐年間,他家的金銀絹帛交引鋪就勾結污吏,壞了王荊公的《青苗法》,趁機操縱糧價,又以高利放債,迫使大名、應天、海州等地不少小農傾家蕩產,甚至有不少貧戶因此闔家自殺!
後來,他家的解庫還借錢給開封府的糧商以囤積居奇,操縱糧價對抗《市易法》,搞得民怨沸騰。
此等奸商本該拘捕歸案,從嚴懲處,可是卻因爲是功臣之後且有官身就不了了之。如今他的兒子和女婿又迷惑官家,想要繼續爲禍害民了!”
原來潘孝庵、潘巧蓮的老爹也不是什麼好人,活着的時候也是開封府有數的大奸商!王安石搞《青苗法》的時候,他就和當地的豪門污吏勾結,一起在大名、應天、海州等地操縱糧價。
在農戶從常平倉貸出糧食(需要折算成錢)前大肆推升糧價,造成農戶貸出的糧食折價過高。而在夏秋農戶還貸時,又壓低糧價,造成農戶還貸所需的糧食(也需要折錢)過多。
這樣農戶實際上需要承擔的利息就遠遠超過了規定的百分之二十,多出來的部分,自然就由潘家奸商、當地的豪門還有貪官污吏私分了……呃,這種明擺着虧死的青苗貸在很多地方都是攤派的,不想借也不行啊!不僅農戶會被攤派青苗貸,連廓坊戶也會被攤派。
對了,同樣的壞事西門青的爺爺西門鶴在陽谷縣也幹過,可是逼得不少老實巴交的農民伯伯傾家蕩產!
所以王安石的新政搞砸鍋,主要是奸商和污吏們的罪過……王安石的新政漏洞再大,執行過程中錯失再多,出發點都是爲國爲民,而且又符合官營工商和“保護”小農的政治正確,自然是好的。如果沒有奸商和污吏搗亂,新政肯定是大獲成功的。
現在奸商居然成了官家的心腹,還打算在開封府搞房地產,這樣下去如何得了?
“厚卿,”曾布皺着眉頭說,“要不就讓御史彈劾潘孝庵和武好古吧。”
御史臺裡面當然也有新黨的喉舌,現在的御史中丞趙挺之就是新黨一員。
但是彈劾武好古、潘孝庵這樣的近臣心腹是沒有用的,官家直接把彈章留中就是了。
“現在不需要彈劾,”安燾說,“現在應該阻止小人的奸計,絕不能讓都亭驛落在他們手中。應該讓開封府的店宅務接手都亭驛。”
“讓店宅務接手?”
曾布和許將互相看看,都覺得有點兒不大放心。說真的,把都亭驛作價200萬賣了最簡單也最不容易出紕漏的事兒。而且官家提出的唱賣也不錯,公開喊價,價高者得,一手交錢,一手拿地,沒有任何不妥啊。
“讓店宅務去賣了都亭驛?”曾布問。
安燾點點頭:“也不是單純發賣,而是……”
而是什麼安燾一時想不起來,他又不知道後世地產興邦的路子,甚至連生意都沒做過。
“奸商一定有辦法謀求暴利,”安燾說,“但是店宅務的官吏一定知道。子宣你只需要把他們叫到府邸問話,搞清楚了商人們如何牟利,就可以讓店宅務同樣辦理了。”
“可是開封府的左右廂店宅務經營所得一樣是給禁中花銷的。”曾布說,“反正是給官家蓋園子,我們又何必多此一舉?”
“不一樣!”安燾搖搖頭道,“店宅務乃是官營,朝廷是可以掌控的!而商人唯利是圖,所作所爲一定誤國誤民!熙寧、元豐年間的事情,子宣你難道忘記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