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歲!萬歲!萬萬歲……”
大宋元符二年的除夕之夜是個雪夜,雪下的分外的大,直到第二天,也就是元符三年的正月初一清晨還沒有停歇。僅僅是一個晚上,天地之間就是一片白茫茫的。寒風捲過,和東華門遙遙相對的豐樂樓閣之間,茫茫似霧。可是這般的茫茫大雪,依舊沒有阻擋住開封府的市民們來東華門朝拜天子的熱情。
當後世公認的大宋王朝的一代昏君趙煦在劉皇后以及一羣宮中的內官和幾個親王還有親貴的陪同下,登上東華門城樓的時候,聚集在東華門外和馬行街上的羣臣、使臣、舉子和百姓們發出了震天動地的歡呼聲。
今年來此賀正旦的百姓勝過以爲歷年啊!站在東華門城樓上,望着不計其數立在一片雪景中,冒着還在飄落的雪花歡呼的百姓,趙煦心中很有一些感慨。他知道,百姓們冒雪而來不僅是想一睹自己的聖顏,更是在歡慶來之不易的天下太平。
沒錯,天下就是在這位官家趙煦的治理下,勉強達到了太平的程度。
西夏失卻橫山、天都山,再無餘力侵擾陝西六路。青唐吐蕃首領瞎徵入朝歸附,河湟之地也算是太平無事了。而遼國現在又和大宋一起建設界河商市,也算是兄弟之邦了。
至於大理、安南、高麗、回鶻等國,也都知道了大宋天朝的厲害,不敢在邊疆上尋釁滋事了。
也就是說,自仁宗朝開始的連年戰亂,終於在元符二年完全結束(只是非常短暫的和平,不過哲宗不知道,歡呼的百姓們也不知道)了。
這也就意味着,大宋的百姓終於可以過上一段時間安逸富足的生活,壓在他們身上的徭役和苛捐雜稅,總算能稍稍減少一些了。
至少可以有十年的休養生息……站在東華樓上的趙煦心裡想着。
現在是四夷衰弱而中華強盛了。戰與不戰,在宋不在夷了。大宋的百姓也苦了幾十年了,該讓他們休養個十年。同時這十年也可用來練出一支強兵……兵終究是要練的,沒有精兵想要北伐勝利是不可能的。
等到百姓恢復了元氣,強兵也訓練成功,界河商市也初成規模之後,就可以考慮北伐復燕了!
當然了,北伐之事不能操之過急。有了民力、精兵和可靠的大據點後,還需要有良相、良將和良機。
如果一切順利,在十年休養之後,再有十年干戈,就可以恢復平遼復燕。
復了燕雲之後,再能有十年的治理,這天下就能真的太平了,不說萬世,至少能有百年盛世吧?
官家趙煦擡頭看了眼茫茫蒼天,心中想着:天若憐惜蒼生萬民,就讓朕再活三十年吧!
“嗯咳,嗯咳……”
站在東華樓的一角,正在一張架起來的畫板上用鉛筆快速記錄着眼前萬衆歡呼場面的武好古耳邊忽然傳來了隱約的咳嗽聲音。
武好古扭過頭,向皇帝站立的地方看去,只見身體單薄,在寒風中似乎有點搖搖晃晃的官家趙煦正用一塊手絹捂着嘴。
這天也忒冷了,現在天天拉弓拎小石鎖(大的拎不動)還騎馬鍛鍊的武好古都有點扛不住,何況病入膏肓的趙煦?
說句真心話,就趙煦現在的身體狀況,好好躺着或許能多活些時候,如果要冒着風雪折騰……一個感冒說不定就會誘發個急性腎衰竭什麼的,到時候神仙都難救啊!
想到這裡,武好古又瞧了眼站在趙煦身旁的趙佶,又高又壯的大小夥子,也沒穿太厚的衣服,扛着風雪一點毛病沒有。在神宗皇帝的一羣孩子裡面,就數他身體最棒了。怪不得人人都說他有福壽,也不知道以後能不能混個善終?
……
在東華門外開闊的廣場上,和一羣九品文官擠在一起的紀憶剛剛向東華樓上的天子行了揖拜之禮。
根據宋朝的禮法,只有在真正的大朝禮上,或是宣麻拜相的時候,臣子才需要行跪拜之禮。今天在東華門外行的拜見天子的禮儀不是大朝禮,所以不必跪拜。不過紀憶倒是寧願去大慶殿外給官家趙煦磕頭,因爲眼下這種太平盛世的局面不舉行大朝禮的原因只有一個……官家的身體真的不行了。
“官家好像走了!”
“是啊,真的走了!”
“怎麼恁般快?”
“是天忒冷了吧?”
這時紀憶身邊的九品芝麻官們忽然開始議論紛紛了,原來是皇帝提前退場了……大部分官兒都不是第一次來東華門參拜,自然知道時間短了。
這可不是好兆頭!
紀憶的心臟快速跳動着,他知道皇帝的身體不行了,恐怕禁不住這樣的天氣和沒完沒了的折騰。
要是有什麼萬一,自己該怎麼辦?
是跟着章惇一條道到黑,還是出賣……走錯一步,死路一條!
若是走對了,紀憶心想:至少能有三十年榮華富貴,說不定還能有十載宣麻,位極人臣啊!
……
站在人生十字路口的人可不止紀憶紀大官人,今年可是科舉大比的年份,正月二十一到二十三日間,朝廷就會任命知貢舉(就是主考,一般是翰林學士來做),然後就是舉子進入國子監的考場了。
所以應舉的舉子們在正月初一的時候,大多已經聚集開封府了。今日他們也都來到東華門外拜皇上了。
其中就有和趙煦一樣病怏怏的範之進,他是躺着進開封府的。不過大名府的韓大知府好人做到底,還出錢在開封府替他尋了良醫,喝了不知道多少苦藥,居然治好了他的肺炎(應該是肺炎)……好當然沒有好透了,這些日子還是老咳嗽,不過並沒有吐血,問題看來不大。
不過能不能活還是很難說的……倒不是他的病情會馬上致命,而是這一榜如果不高中,他還是得去尋死!
他現在面臨的困境可比紀憶大多了,紀憶至少有個當宰相的嶽祖丈可以出賣,而且肯定能高中進士——對紀憶來說,進士不是問題,問題是第幾甲?
對範之進而言,不高中,就上吊——現在開封府的河面都結冰了,想投河也不可能,只能選擇上吊了。
若是上天讓我再活三十年……不僅陽谷範家的血海深仇可以得報,可以大興,自己至少也能有二使(安撫使、轉運使)的前程吧?
“嗯咳,嗯咳……”
病沒好利索(估計有慢性支氣管炎了)的範之進又激烈地咳嗽了起來,他身邊一個二十出頭,穿着舉子儒服(舉子在正旦日拜見皇帝時是有專門服裝的)的青年上前扶了他一把。
“進之兄,你還好嗎?官家已經走了,不如讓我家的僕人送你回大相國寺吧。”
“還好,”範之進衝那人拱拱手,“茂和兄,我還好,自己能回的去。”
被範之進稱爲“茂和兄”的人名叫黃潛善,是個不大不小的官宦子弟,父親黃景官拜朝散郎、秘閣校理、徐王府侍講。去年秋天考上了老家福建邵武軍的解元,纔到開封府沒多久——福建的解試可是很難考的,因爲才子太多,名額太少,所以在福建考得不錯的舉子一般都能中進士。所以他也不忙着頭懸樑、錐刺股,而是交遊士林,認識了不少朋友,其中就有這個老是咳嗽的“范進”。
“范進”雖然身體不好,但是脾氣卻是出奇的好——他現在心虛啊,他是梁山好漢啊,哪裡還敢充什麼大才子看不起人?所以說話也和氣,爲人也低調,總是捧着別處的解元。因此人人都願意和他交朋友(他要早這樣多好),黃潛善自然也和他交好。
……
武家今天也有五個人穿上了舉子的衣服,到東華門外面來拜皇上了。不過他們並沒有在一起,武好古和一堆太學生在一塊兒,他現在是太學裡面的大紅人啊!不僅這一科是“必中”,還和相州韓家的女兒定了親,而且他哥哥這會兒可是和皇帝一起站在東華樓上!
至於武忠義和三個白波義門武的舉子則是希望不大,因此也被安排在了舉子隊伍的末尾,甚至都沒能擠進東華門外的廣場,而是在馬行街上搖擺皇上。
哦,對了,武忠義這些日子也去會了會朋友,都是一些白鬍子一大把的“老舉子”,同是科場淪落人,自然有共同語言了。
說起來聚集在開封府的這些舉子其實也是分圈子的,大熱的人是一個圈子,白鬍子的窮措大是另一個圈子,兩個圈子很少接觸,難得見面也是客客氣氣的——都是“國學大師”,是不會那麼沒素質的……
現在和武忠義站在一起的就有一個大名府來的趙佳仁,兩個老頭是老相識了,更有一點同病相憐,現在也都在互相鼓勵。
怎麼都得活到老考到老,再考他個三十年,一定要考出個正奏名的進士!
不過嘴上雖然說得很好,武忠義心裡面卻真的有點動搖了,66歲了,這科不中,還有下一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