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利忘義的是右相張商英。
張商英啜了一口茶湯,看了一眼一言不發的蘇轍,笑着道:“擅開邊釁雖然於國無益,但是一年能收入上百萬總是好的。三佛齊海峽上一年多收一百萬,中原的百姓,一年就能少交一百萬的稅,總是好事兒吧?子由,你以爲如何?”
蘇轍皮笑肉不笑了一下,“如果真有百萬緡的年入,就算有功吧……不過這一百萬可得交到戶部或是太府寺。”
現在沿海市舶制置司的收入是不上繳國庫和太府寺的,都用來供養都軍機司和三大軍學。如果收入陡然增加一百萬緡,都軍機司和三大軍學可就用不完了。
“那是自然的。”張商英笑道。
紀憶是章惇的孫女婿,而章惇又栽培了張商英。所以張商英現在怎麼都要維護一下紀憶,不能讓人扣個擅開邊釁的罪名到他的頭上去。
蘇轍當然知道張商英和紀憶的關係了。他可不願意爲了紀憶開邊釁的事情和張商英撕破臉——張商英是出了名的惡人,兇起來除了官家不敢罵,別人就沒有不敢臭罵的!
而且,蘇轍現在也在下一盤大棋。實在沒有必要在棋局沒有完成的時候,因爲一點小事去和張商英搞政爭。
蘇轍的大棋,當然就是一場將要深刻改變中國教育和官員選拔機制的改革了!
沒錯,蘇轍這回也要動科舉了!
宋朝的讀書人還是很有想法的,這一點和後來的腦筋比較僵化的明清兩代書生不大一樣。他們一方面還在爲儒學尋找真理,一方面也在試圖改革現行制度中的弊端。
而科舉制度早在王安石改革的時候,就被認爲存在很大缺陷了。所取之才,沒有實幹的能力。上面的“經”再好,都得叫這幫歪嘴的進士給念壞了。
在王安石要改革科舉的時候,蘇轍當然是反對的。那時他是舊黨的干將,當然反對新學新政了。
對於王安石想要將科舉取士改爲太學取士的念頭,更是反感到了極點。
可是偏偏造化弄人,好端端的大宋儒家中居然出了武好古這麼一個異類!以一個吏商加武官的身份,愣是打出了實證學派的名頭!
而且,實證學派的理論恰恰又很好的回答了包括孔子在內的春秋先賢的問題——如何尋道?如何格物?
有了這樣的學術造詣,任誰都沒有辦法否定武好古的大儒地位了——如果現在是清朝,也許還能用理學來對抗武好古的實證學派(歷史上好歹扛了三十幾年)。可是蘇轍所處的時代,正是儒生們自己尋找答案(回答先賢的問題,補齊儒家的世界觀)的時代。理學和心學都起源於這個時代!而武好古的實證學派,又比理學和心學更好的回答了問題。
不過明知道武好古給出了最正確的答案,蘇轍也不能和他哥哥一樣,成爲武好古和實證學派的支持者。
道理很簡單,就是實證學派正在動搖大宋的封建秩序!大宋是天子和士大夫共治的國家。雖然商業繁榮,但是根基依然是小農經濟。而小農經濟的特點則是自給自足,且又分散分閉。對於商業流通的依賴遠遠低於對於土地的依賴。
因此在這種經濟模式下,國家的穩定、階層的穩定和各地方的平衡也是可以維持的。國家只需要做好救災害、輕稅賦、薄徭役和開科舉,就能長治久安了。
可是實證派的學問卻是一種“高成本”和“高收益”的學問。特別是格物自然之學不知怎麼回事兒,居然成了刺激大商大工發展的工具。
界河仙酒(白酒)、界河泥灰、界河馬、界河鐵、界河船、界河磚、界河染料、界河印刷、界河水利錘、界河火藥……還有那種越蓋越高的樓房!各種各樣技術層出不窮,而每一樣技術產生的背後,都有實證學派的影子,而且大都能爲商人所用。
所以實證學派正讓大宋的工商越來越富有!天下之財,正迅速流入大工大商的錢袋!
而且更加過分的是,實證學派控制的三大軍學院和右榜進士科還成爲了工商子弟染指軍政的階梯。
實證學派學校的高額學費,以及它們大多集中於商市大都,造成廣大的鄉村士大夫很難從實證學派中受益,而且還會成爲實證學派發展的受害者。如果失去他們的支持,大宋統治的根基就將動搖。
身爲左相的蘇轍,對於實證學派不受控制野蠻生長的後果,是看得比誰都清楚的。
其實他也不是一味反對實證學派,也知道不可能完全打倒這麼一個正確的學派。但是他覺得自己必須將實證學派納入朝廷的管制,絕對不能野蠻發展,更不能讓實證學派和大商大工結合起來,變成一個可以和士大夫對抗的新興勢力……
而蘇轍用來對付實證學派的辦法,就是改革辟雍學宮,然後再進行科舉改革。
他的具體做法是將辟雍學宮變成以理學爲體,以實學爲用的,培養實幹人才的半新式學宮。同時,再將科舉考試變成向辟雍學宮輸送生員的入學考試。
這樣全天下的寒門學子,不僅可以保住他們的通天之梯,而且還可以學會經世致用之學,將來成爲朝廷真正的棟樑。
想到這裡,蘇轍就拿起一份擺在案几上的奏章,展開在了手中。
“國子監祭酒兼辟雍學宮大司成陶子禮上了一道改革學宮的上疏,不知諸位可曾讀過?”
陶節夫當然是根據蘇轍的意思才上了這道奏章的。奏章中的大意就是要再次改革辟雍學宮!
改革的重點有兩個,一個招生辦法改革,從原來的地方推薦和地方官學推薦改爲考試入學。
另外一個改革重點則是學宮課程的改革,從原來的允文允武(其實已經不再執行),改爲以儒學(理學)爲本,以經世致用之學爲用。所謂的經世致用之學,則包括軍學、算學、農學、水利、理財、律法等等。
而那種不大實用的學問,比如《實證論》、《理性論》、《格物學》、《生物學》等等,還有算學、軍學中過於“高深”或過於“簡單”(武藝)的學問,都不會傳授。
這樣一來,辟雍學宮的課程就比較簡化,所需要的學習時間也會從原先的四年(包括一年預科)縮短到兩年。而且也有利於上了年紀的進士掌握這些經世致用之學。
陶節夫的奏章,在座的宰執自然都已經拜讀了。實際上蘇轍並不是揹着他們在搞改革,而是同他們充分交換了意見。
這一次的科舉和辟雍學宮的改革,可不是蘇轍一個人的事兒,而是爲了捍衛天下讀書人的利益和天下的穩定!
張商英略作思忖,便開口表態道:“陶子禮的建議很好,是爲了天下的長治久安所慮。只是沒有進入辟雍學宮的名額,各地的賢士大夫還會協助朝廷徵召府兵嗎?”
蘇轍道:“不是還有鄉學、縣學和州府之學嗎?”他拈着鬍鬚,“府兵應當立足於鄉約、鄉學,不可以用官換兵。這樣搞法和賣官鬻爵又有什麼不同?”
知樞密院事蔣之奇道:“可以用縣學、州府學的名額去換府兵,實在不行就給幾個免解試的名額。還可以用免解試鼓勵鄉約、鄉學。凡是訂立鄉約,開設鄉學的鄉村,主持的士紳都可以得到一次免解的待遇。”
免解對學霸來說是無所謂的,不過對於絕大多數只能憑僥倖去考科舉的學子而言,還是很有價值的。
“好!”蘇轍點點頭,“此議大妙!”他想了想,“右榜進士還要保留嗎?”
右榜進士科可以說是實證學派的重要陣地!它的價值不僅在於一年考出多少個實證學派出身的進士,還在於能夠爲雲臺學宮和格致學宮招到一大批“財子”。
有了“財子”,雲臺和格致纔能有足夠的財力聘請最好的老師,給學生最好的教育,並且還能將一部分資金投入格物研究。
如果右榜進士科一停,那麼雲臺、格致兩學宮一年少說損失上百萬!
“右榜進士……”蘇轍思索着,“還是要保留的,但是也必須改革!”
取消右榜進士當然是好的,但是趙佶肯定不會同意。
“如何改革?”中書侍郎鄧洵武問。
“如今武官自有三大軍學,何須右榜進士?”蘇轍說,“右榜進士,當爲伎術官而設!”
在宋朝的官場歧視鏈中,文官居於頂層,武官居於中層,而伎術官則位於最末。
蘇轍道:“雲臺學宮的格物之學其實是爲伎術官而設的!青城學宮、格致學宮的課程,同樣是爲了伎術官而設。既然如此,爲何不把右榜進士變爲伎術進士呢?”
“伎術進士?”
“這個名稱可好!”
“就該如此!”
“還是相公所慮周詳。”
政事堂中廳裡面的兩府宰執都點頭稱是。右榜進士變成伎術官的搖籃,既滿足了趙佶要爲青城學宮生員開闢官途的需求,又能偷換概念,將原本和左榜進士等同的右榜進士,一下子貶成了比武官還不如的伎術官。